若要介绍我的家乡,我不能只说它是千岛湖。我必须郑重地说出“淳安”这两个字——仿佛不如此,便对不起那沉在碧波下的祖辈街巷,对不起爷爷烟袋里讲不完的古城旧事,更对不起奶奶灶台前飘出的、带着千岛湖水汽的鱼头汤香。
浙西多山,我的家乡便卧在群山环抱之中。外人知“千岛湖”者众,知“淳安”者却少。他们乘快艇登梅峰岛,惊叹一千零七十八座岛屿如翡翠散落玉盘,总以为这汪碧水是天地初开时便有的馈赠。只有我们这些“水下之子”懂得,粼粼波光下,藏着两册浸满时光的史书——贺城与狮城的千年旧梦。祖父曾摇着小木船,指着澄澈得能看见游鱼的湖水说:“囡囡你看,那下面有我们家的灶台,还有你太爷爷种的老樟树。”
01. 水下的根脉:一湖碧水,万斛乡愁
家乡的往事,是用水写成的。
“淳安”之名,自唐永贞元年走来,取“民风淳厚,居者安心”之意,藏着乱世里对太平的朴素渴望。可真正刻进血脉的记忆,始于二十世纪中叶那场壮烈的“告别”。为建设新安江水电站,二十九万淳安人扶老携幼,像蒲公英的种子般散往邻县、江西、安徽,甚至翻过高山去往陌生的土地。我的曾祖父,在得知家园将永沉水底的那夜,蹲在老宅的石阶上,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了一整夜。天快亮时,他敲了敲烟杆,只对家人说:“国家需要,我们走。”
那不是简单的搬迁,是一场文明的涅槃。贺城的青石板路曾蜿蜒穿过城隍庙、文昌阁,酒肆里飘着新安江的水汽;狮城的明清牌坊鳞次栉比,城隍庙的木雕、关帝庙的石雕,皆是江南建筑的精魂。这些,连同一千多个村庄、无数书院祠堂,都随着1960年的大坝截流,缓缓没入千岛湖万顷碧波。爷爷说,当年他站在高处,看着熟悉的屋顶一点点被水吞没,手里攥着从老宅拆下的一块木牌,哭了整整一夜——那木牌上,还刻着太爷爷的名字。
于是,我们的乡愁有了方向。它不是平面的蔓延,而是垂直的沉潜,深深扎进湖底。如今,潜水员带回的影像里,狮城的“贞节牌坊”仍矗立如初,斗拱上的雕花清晰得能数出纹路;贺城的民居门板紧闭,仿佛主人只是去巷口买了包盐。家乡没有盲目开发水下旅游,反而用VR技术在千岛湖博物馆里重现了古城:戴上眼镜,就能“走”进狮城的绸缎庄,听伙计吆喝着“新到的杭绸”,看茶馆里的茶客用盖碗撇去浮沫——千年时光,仿佛从未走远。
02. 湖山的魂魄:清淑之气,代出英华
如今的千岛湖,是“天下第一秀水”。外人见其清丽,我们更知其坚韧——这汪水,养人,也砺人。
春日里,环湖绿道旁的樱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在湖面,随波漂向远方;湖边的茶园里,采茶女的指尖掠过嫩绿的芽尖,歌声混着春风飘得很远。夏日的傍晚,坐在湖边石阶上,看夕阳把湖水染成金箔,渔舟唱晚,归鸟掠过岛屿的轮廓,满心都是宁静。秋日最是喜人,岛上的枫叶红了,柿子挂在枝头像小灯笼,奶奶会买一条十几斤重的千岛湖包头鱼,炖上一锅奶白色的鱼头汤,撒把葱花,鲜得人能连喝三碗。冬日若遇下雪,岛屿披上白霜,湖面结着薄冰,整个世界静得像一首素雅的诗。
这片山水,更养出了骨子里的刚气。明代"海青天"海瑞任淳安知县四年,他严惩豪强、公正执法,甚至不惜得罪权贵,留下了"海瑞背纤"的千古佳话。他见新安江两岸常遭水患,便带领百姓修堤筑坝,如今家乡的"海公堤",仍护着两岸农田;蜀口邵家更了不起,一门出了邵瑞彭、邵祖恭四位北大教授,堪称“文教世家”。及至当代,“最美妈妈”吴菊萍那奋不顾身的一托,接住了坠楼孩童,也接住了千年积蕴的善意——家乡人的性情,就像这千岛湖的水,表面是带着山野气息的方言,待人温和,骨子里却藏着不服输的硬气。
这片土地的历史深处,亦留有深刻的印记。北宋宣和年间,青溪县(今淳安)曾发生过方腊起义,这一历史事件在当地留下了诸多遗迹。如今的方腊洞、点将台、练兵场等,虽历经沧桑,却仍能让人依稀窥见当年的历史场景,成为后人凭吊过往、追溯地方史的一处凭依。
03. 时代的双桨:弄潮之声,不绝于耳
古往今来,淳安人从不缺闯荡的勇气。徽杭古道的青石板上,至今仿佛还印着先人挑着茶叶、丝绸,翻山越岭外出谋生的足迹;如今,这股劲头更足了。
我们没有只守着“靠水吃水”的观光业,反而把千岛湖的水卖到了全世界——“农夫山泉有点甜”的广告里,那汪清泉就来自家乡。150公里的环湖绿道修起来了,每到周末,骑行爱好者们沿着湖岸前行,一边是碧波荡漾,一边是青山环绕;下姜村从前是贫困村,如今靠着千岛湖的生态优势,办起了民宿、农家乐,种起了有机茶叶,成了“共同富裕示范村”。我曾在村里住过一晚,清晨被鸟鸣唤醒,推开窗就是翠绿的茶园,傍晚和村民聊天,听他们说“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想都不敢想”,眼里满是笑意。
传统文化也在焕新生。本土剧种“睦剧”曾濒临失传,如今有了专业剧团,还走进了校园——孩子们跟着老师学唱《梁山伯与祝英台》,稚嫩的唱腔里满是对家乡文化的热爱。每年的“千岛湖有机鱼文化节”更是热闹,开渔仪式上渔民敲锣打鼓祈福,全鱼宴上的鱼丸、鱼肉卷让游客大饱口福;文创店里,以狮城牌坊为原型的钥匙扣、贺城街道为图案的丝巾,成了游客带走的“淳安记忆”。
尾声:心归何处
去年,我带一位北方朋友游千岛湖。面对浩渺烟波,他由衷赞叹:“住在这里,简直是神仙日子。”我笑着没多言——他看不到水下的故城,听不到我们这代人血脉里流淌的、来自深水的呼唤,更不懂那碗鱼头汤里,藏着多少代人的乡愁与眷恋。
其实,家乡淳安的真正魅力,从不在“天下第一秀水”的虚名里,而在沉与浮的辩证中:湖底沉的是千年历史,湖面浮的是万种风情;祖辈传的是“舍小家为大家”的奉献,我们守的是“绿水青山”的坚持。它像千岛湖的水,看似平静,却藏着无尽的力量;又像湖中的岛屿,看似独立,却始终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
夜幕降临时,湖水轻拍堤岸,那声音是历史的低语,也是未来的召唤。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水汽与茶香——这就是我的家乡,一座沉于水底、却永远浮游在我们心头的城。我爱它的每一段过往,更爱它如今蓬勃生长的模样,因为我知道,被千岛湖滋养的土地,永远会向着更美的未来,继续前行。
后记
此文非只为描摹家乡的湖山胜景,更为打捞那片水下的精神地图。二十九万移民的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他们的牺牲,化作了泽被万家的清泉;他们的坚韧,成了淳安人代代相传的品格。愿这份对故土的深情,能让更多人了解淳安,既看见它清丽的容颜,也读懂它深沉的内涵。前路漫漫,只要我们记得来处,便永远能找到前行的方向,如这千岛之水,既深邃涵容,又奔流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