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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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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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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上的空椅(散文)

暮春的杭州,雨丝斜织,将桥西直街的粉墙黛瓦都洇湿成一幅水墨。朱小涓桥边老宅的二层书房里,木窗半开,檐水的滴答声与运河上遥远的汽笛声交织,萦绕在案头那一纸让她出神的红帖旁。 

红帖搁在榆木书案上,旁边是半盏安吉白茶,几本翻旧了的《西湖民间故事》。作为民俗杂志的编辑,朱小涓对这类喜帖再熟悉不过,可这一封却让她凝视良久。大红的底色上,金粉勾勒的囍字微微凸起,在江南湿润的空气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般炽烈的喜悦,让她想起正在整理的“红白之事”手稿——生命里最郑重其事的两种仪式,一个迎接,一个送别;一个如西湖六月荷般绚烂,一个似孤山冬雪般沉静。手稿里恰好记着老辈人常说的“红白不相冲”,不是迷信,是让不同的生命节奏各得其所,这让她忽然想起上个周末在拱宸桥边遇见的陈伯。 

他坐在桥头的老位置上,面前摆着两个搪瓷杯——一个泡着龙井,一个空着。三个月前,他的老伴走了。如今遇见,他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中山装,袖口已磨出了毛边。这不是刻意守旧,朱小涓知道,那磨毛的袖口、素净的衣装,是他与逝去老伴之间,旁人难介入的时光默契。 

倘若陈伯此刻走进那满堂的喧腾与鲜红的喜宴里,会是怎样的光景?那身素净,在流动的华服与笑语间,会像江南丝竹里一个突兀的休止符。不是他带来了哀伤,而是那盈天的喜气,会将他心底那潭静水映照得愈发幽深。这并非忌讳,而是一种体贴,让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节律,各安其位,互不侵扰。缺席,有时是比出席更深的敬意。

朱小涓轻啜一口微凉的茶,思绪飘到正在邵逸夫医院静养的老闺蜜身上。若她强撑而来,周遭每一句关切的问候,于她或许都成了一种需要费力应对的消耗。喜宴上的喧声、杭帮菜浓油赤酱的油气,对一具需要安宁的躯体而言,不啻为一种负担。真正的祝福,未必需要亲临现场。它可以是静夜里一句诚挚的祈愿,隔着西湖的烟波,却更显纯粹。让喜事归于喜事,让疗愈归于疗愈,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她继而想到的,是那些曾与主人家有过深刻交集,而后又走散在人生歧路上的人。若因一纸请柬,让旧日恩怨的阴影投射到今日的华堂之上,让主人家在迎迓的笑容里藏一丝勉强,让宾客在推杯换盏间嗅到一丝尴尬,那这圆满的盛宴,便如同上等杭罗被勾出了一根断丝,再看时总觉碍眼。 成年人的世界,各有各的疆域。有些和解,不必发生在锣鼓喧天的台前;真正的放下,往往是静默的,在内心独自完成的仪式。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亮的婴儿啼哭,朱小涓循声望向对门——那是邻居家刚满三个月的宝宝,前日还见年轻的母亲抱着他在巷口晒太阳。这般稚嫩的生命,尚在分辨母乳与阳光的温度,哪能懂喜宴上的喧腾与热闹? 于他,鼎沸的人声或许是雷鸣般的惊扰,西湖醋鱼的酸香或许会惊扰他甜美的梦境。他的啼哭,是生命最本真的表达,却可能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划破一场精心营造的仪式。爱他,便应给他一个安宁的摇篮,而非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喧闹剧场。 

最后浮上心头的,是那些总带着评判眼光的身影。他们像手持一把无形的尺,丈量着喜悦的深度与广度,在龙井茶的清香里也要品出三分苦涩。喜悦的本质是分享与共鸣,而非比较与挑剔。一颗无法与之共振的心,置身其中,便如水墨长卷上一抹不协的色调,于己于人,都是一种消耗。 

雨停了,夕照透过梧桐叶隙洒进书房。朱小涓觉得,这些古老的“避忌”,剥去其神秘的外衣,内里包裹的,竟是一颗颗温润而睿智的核。它关乎感知,关乎体谅,关乎对生命不同状态的深刻理解与尊重。它告诉我们,最深的情谊,有时恰恰体现在那有分寸的“不参与”之中。 

她将那封红帖轻轻收入青瓷笔筒。它依旧鲜艳,但朱小涓对它的理解,却深了一层。这江南烟雨里的人间烟火,悲欢有时,静闹有度。真正的圆满,或许不在于场面的浩大与周全,而在于每一份参与其中的心灵,都能自在、安然,如同星子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交相辉映,却互不干扰。这,便是藏在红绸喜字背后,那份沉默而广袤的禅意——恰如这江南雨后的晚晴,温和,却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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