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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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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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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天职(小说)

锅铲碰着铁锅的声响,是陈小丹童年记忆里的晨钟。 

那时天还没亮透,厨房的灯先醒了。母亲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立在灶台前。砂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竹笼屉上的包子正一点点膨起来,小菜切得细,码在白瓷盘里,绿是绿,白是白。 

“妈,一起吃呀。”七岁的陈小丹仰着脸。

“你们先吃,妈擦完灶台。”母亲背对着她,手里的抹布一圈圈转着。

陈小丹便埋头喝粥。粥烫,她吹一口喝一口,偶尔抬头,看见母亲在氤氲的水汽里忙碌的背影。那时她觉得,母亲大概生来就是这样——在厨房里,在晨光里,在一日三餐的循环里。

二十三年后,陈小丹自己也成了母亲。

女儿小雨出生在十月。出院回家的第七天夜里,陈小丹抱着哭闹不止的小雨,在客厅里来回走。凌晨三点,整栋楼都睡了,只有她醒着。怀里的小人儿柔软得不像话,却重得让她手臂发麻。

“好了好了,妈妈在呢。”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泪却掉下来,落在小雨的襁褓上。

原来当母亲是这样的——时间被撕成碎片,每一片都锋利。

天亮时,母亲来了。

门锁转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母亲挎着那个褪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晨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小张说你这几天没睡好。”母亲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她没换鞋,径直走到婴儿床前,俯身看熟睡的小雨,“像你,眉头皱得紧紧的。”

那天起,时间有了缝隙。

陈小丹能溜到阳台上,抱着一杯真正喝完的茶——热的,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都是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膝盖上铺出一块光斑,暖意一丝丝渗进去,像干裂的土地终于等到雨。

她也能慢慢走到街角的花店,在那些沾着露水的花前站一会儿。指尖碰着花瓣时,她会恍惚——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姑娘,人生还有大把轻盈的时光。

“现在能完整地吃顿饭,”她和闺蜜在电话里说,“都像中奖。”

闺蜜笑:“你妈就是你的救生圈。”

陈小丹也笑,笑着笑着心里却空了一下。她没深究那空的是什么,只顾着抓紧这点难得的自由,像溺水的人抓紧浮木。

直到那个提早下班的傍晚。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一条缝。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停在门口——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板上淌成一条金色的河。母亲抱着小雨,在那道光里缓缓地走。步子很慢,很轻,像踩着云。

母亲在哼歌。调子悠悠的,软软的,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糯。陈小丹听过这歌——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在她半夜哭闹不肯睡的时候,在她发烧迷迷糊糊的时候。

三十年了,母亲还记得。

阳光落在母亲鬓边,那些白发亮晶晶的,像镀了层薄薄的银。一老一小的影子投在木地板上,交叠着,延伸着,最后融在一起。

陈小丹忽然喘不过气。

她看见母亲微微驼着的背——那是岁月一点一点压弯的。看见母亲轻拍小雨的手——皮肤薄得透明,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看见母亲侧脸时,眼角深深浅浅的纹路——每一条,都刻着为她操劳过的日夜。

原来她拾得的那些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母亲用正在老去的时间换的。

这世上的爱啊,大多盼着相聚。只有父母的爱,从一开始就指向别离。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离家上学,母亲送她到火车站。月台上人很多,母亲一直拉着她的手。“到了就打电话,”母亲反复说,“天冷了加衣服,别总吃外卖,不干净。”

她那时满心都是远方的天高地阔,胡乱点着头,眼睛早就瞟向了检票口。火车开动时,她从车窗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

如今她才明白,每个远走的孩子身后,都有一个越来越小的故乡。而母亲,就是故乡本身。

丈夫张俊的变化,来得悄无声息。

这个曾经觉得“带孩子是女人的事”的男人,开始笨拙地学换尿布。第一次尝试,尿布裹得歪歪扭扭,像件不合身的衣裳。

“好像不太对?”他挠着头,有点窘,“你教教我,不然妈不在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好。”

陈小丹看着他——这双惯于敲键盘、签文件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尿布的边角。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这样,先对折……”

指尖碰触的瞬间,张俊的手抖了一下。

后来有一天深夜,小雨发烧。夫妻俩轮流用温水给女儿擦身体,张俊蹲在婴儿床边,棉签蘸了水,一点一点湿润小雨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极了,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以前总想,”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爱就是挣很多钱,让你们过好日子。”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小雨的额头,“现在知道了,爱可能就是……半夜不睡,在这儿擦一滴水,陪她熬过去。”

陈小丹看着墙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明白了什么。爱的觉醒,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具体的夜晚,一个具体需要被照顾的生命。

最让她心头震颤的,是某个凌晨。

她起夜看孩子,经过客厅时,看见一点微弱的光。母亲坐在沙发里,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小雨扯坏的布兔子。

针尖穿过布料,发出细细的窸窣声。母亲眯着眼,线头凑到灯下,试了好几次才穿进针眼。

“小雨醒了要找的,”母亲轻声自语,“得赶紧缝好。”

陈小丹站在暗处,看着灯下的母亲。这场景如此熟悉——同样的深夜,同样的灯光,母亲也曾这样为她缝补蹭破的裤膝。那时她趴在母亲膝头问:“妈,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母亲笑:“为了你,慢慢就都会了。”

三十年过去了,灯下的人添了白发,缝补的对象换了人,但那俯身的弧度、那凝神的神情,竟一模一样。

原来爱是一场无声的轮回。 从母亲到她,从她到小雨,像一条地下的暗河,看不见,听不着,只在某些时刻冒出地面,让人惊觉——它从未断流。

后来有一天,陈小丹抱着小雨哼歌。哼着哼着,她突然停住了。

这旋律,这节奏,这摇晃的幅度——全是母亲的翻版。那些她曾以为天经地义的细节,原来都是被悄悄刻进生命里的密码。

“妈,”她终于忍不住问,“这些年……您不累吗?”

母亲正在择豆角,手指灵活地掐掉老筋。午后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子照进来,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累什么?”母亲头也不抬,“当妈的都这样。”

沉默在母女间蔓延。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响。

母亲忽然又开口,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听:“你外婆走的那年,你也就小雨这么大。我那时候啊,觉得天都快塌了。”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后来慢慢明白了,当妈就是这样——看着孩子好,比什么都强。”

陈小丹愣住了。这是母亲第一次提起外婆。她忽然看见一条更长的河——从外婆流向母亲,从母亲流向她,如今又要流向小雨。

傍晚,她抱着小雨站在阳台。厨房里传来对话声:

“菜切薄点,小丹爱吃嫩的。”

“我来炒吧,您歇会儿。”

“不用,你陪小雨玩。这火候我熟。”

锅铲碰撞出温暖的节奏,饭菜的香气混着晚风飘过来。小雨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她的一缕头发,咿咿呀呀地说着没人能懂的话。

陈小丹望向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渐次连成一片光的海。她忽然想,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相似的故事正在发生——有人老去,有人长大,有人刚刚学会如何去爱。

生命最深的温暖,就藏在这最寻常的循环里:一代人付出,一代人承接,一代人再把这份暖传递下去。 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每一棒都跑在爱的轨道上。

窗外的玉兰开了又谢。陈小丹把脸颊轻轻贴在小雨柔软的发顶,闻见婴儿特有的奶香。她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地说:

谢谢您,妈。

而我,也会成为这样的母亲。

原来这就是生命最朴素的真相——爱在付出中完成自己,在传递中获得永生。 而那些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终将在某个时刻突然懂得,然后转身,成为下一个温暖的源头。

生生不息,代代轮回。

这人间烟火,因此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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