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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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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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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色雪花

内燃机的轰鸣声炸开桥上的积雪,列车正在驶过松花江。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车厢连接处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当火车从铁路开上松花江大桥时,江风裹着雪花和机油味,像无形的锉刀刮过主角的脸。他握着钢笔的手直发抖,纸上的字歪歪扭扭,连句子都连不起来。

“亲爱的妈妈,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富拉尔基,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工厂……”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宁静。往年松花江上的嬉笑声都随着北风向南去了。中央大街上的叫卖声渐行渐远。主角打着冷颤向车外望去,一排排红旗伫立在江边,顶着冷风激昂着。那上面似乎有什么字,风太大,看不清了。

“请您不要担心,这边的工厂还在招人,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回去过年……”

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从灰白色的砖厂烟囱过渡到铺满积雪的冻土。主角的笔停在纸上,一滴墨汁渗进了信纸,晕开成一圈又一圈黑色的涟漪。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的那个雪夜——站在厂区路灯下,围巾上落满雪花,像只冻僵的麻雀。她递给他一双手织的毛线手套,针脚歪歪扭扭,食指处还漏了个洞。"凑合戴吧,"她低头踢着雪,"反正你手糙,磨不坏。"

如今那双手套早已不知去向,就像她突然消失时那样彻底。

他低下头,将指甲嵌进纸页的边缘,似乎想把什么揉进信里,又好像在努力抓住什么东西。抬起头时,他看见远处的轮廓——那是钢铁铸就的城市,是他记忆中的家,尽管早已空心化成一具雕塑。

车厢内很多人同样默不作声地向外望去。看起来,他们都是主角的“老乡”。

主角在这一年27岁,五年前,他从中专毕业,进入了哈尔滨的重型机械厂,工厂的日子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并不有趣,甚至可以说过于平淡,有时候他会被烦琐的操作流程和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用但必须遵守的规则压得喘不过气。可每当他看到一层乃至数层楼高的机械时,又会觉得充满了干劲。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一纸迁厂令,后来是裁员令。

“多好的大兴安岭啊……”主角用空气的震动低声说。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和车轮碾过铁轨连接处的金属碰撞声。

火车已经彻底离开了哈尔滨市区,驶入了森林深处。

主角无心再写信了,他小心地扣上钢笔帽,用手指把信纸折角捻平再放进信封里。他翻开放在腿上的单肩包,将笔和信封一起放了进去,最后还不忘摸摸包的夹层——有一百三十二块五角钱——那是主角母亲做了一个半月针线活攒出来的。

“亚寒带落叶针叶林……”他的双眼逐渐迷离,似乎回到了中学的地理课。

白色的大兴安岭把主角在拥挤中哄进梦乡。

“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富拉尔基站,请前往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区的朋友们在本站下车……”报站声响了,沉睡的人群略微躁动起来,也叫醒了主角。

“富拉尔基,富拉尔基到了啊!”列车员也开始大喊,“去齐齐哈尔的都醒醒了,再睡就到呼伦贝尔了啊——”他的沈阳话劈开空气,这下“主角”们彻底坐不住了。但主角仍坐在座位上,双手紧护住他的单肩包。

嫩江的寒风并没有因为她的名字而变得温柔,大雪也似乎覆盖了整个东北。车门打开的那一刻,米粒大的雪花顷刻间糊住了主角的双眼,他来不及擦,也空不住手来去擦,他的老乡们一股脑地涌下火车,奔上站台。在雪崩时是没有纪律可言的,车站的工作人员和他们维持持续的声音瞬间被人海和声浪淹没了。

“您好,请问哈尔滨机械厂怎么走?”主角终于挤出了站台,逮住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问路。这样的发问得到的回答多半是令人失望的。

“哈尔滨机械厂?”工作人员疑惑了,与其中还略带点讽刺,“那你应该去哈尔滨问问,这里是齐齐哈尔,——不过我可以帮助你买票。”

“不是的,不是的,我就是从哈尔滨来的,”主角说,“我原先是那个工厂的工人,现在厂子迁到这里了,工厂……工厂让我们自己过来……”主角没办法再编下去。他早被工厂裁员了。

他看了看主角,先是无声的苦笑,然后对主角说:“同志,您是我遇到的第七个这么说的人,这个车站至少有一百个像我一样的人,您算算吧——我恐怕帮不了您。”

那人刚转头想走,却被主角一把拉住,主角说:“不是的,车间主任明确告诉我,让我去富拉尔基找他,所有人都会在这等我……”主角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哑了。他的车间主任的原话是:“工厂要西迁去齐齐哈尔,但是用不着所有人,所以上级命令咱俩车间分人分批下岗自主就业……”而主角不知道的是,说的“分人分批”其实是全部下岗,车间的主任是裁员名单上的第一个人。

“好了好了,同志,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这个工厂——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我建议你去区政府问一问,我真的帮不了您。”他挣脱了主角的手,随即变成了一朵深蓝色的浪花。剩主角一人在原地凌乱。

“老弟!来富拉尔基找工作的吧?”忽然间,一双手搭在主角肩头,他错愕的回头,望这个男人。

“啊……啊,不是大哥,我的工厂迁到这了,我来找厂子……”主角有点语无伦次。

“嗨呀,别害怕,东北老爷们还不敢跟人搭茬吗?我老家也哈尔滨的。”

主角仍然紧张着,毕竟他是第一次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但听到对方同为哈尔滨的老乡,心不免放宽了一些。

“走吧,爷们,他帮不了你,我帮你。”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向主角摆摆手。

主角仍站在原地。

“唉……”男人叹了一口气,“行吧,祝你好运。”他说。

“不,哥,我信你。”主角很坚决的说,两步追上男人。

两人相视一笑,向出站口走去。

从车站一出来,主角瞬间觉得此行不虚,齐齐哈尔仍保持着两百多年老省会的雄姿。车站的规模几乎可以和哈尔滨站相提并论。再把头转过来,宽阔的候车广场远处一幢幢建筑物拔地而起。绿色的防尘网,黄色的塔吊和银白色的钢筋,在这座城市内种下了一座钢铁森林。

这是英雄的城市,这是英雄的人民。

越来越多的“主角”涌上广场,也仅是涌上广场,齐齐哈尔的大坝为他们关上了阀门。在这些人中,真正的主角是幸运的,他有一位引路人。

“老弟,天不早了,明天再说吧,先去我家住。”男人说。

“不,不,哥,工厂给我提供宿舍……”

“提供宿舍的工厂会连新址都不告诉你,还让你自己去?”

主角沉默了。

“行了,老弟,先跟我回家再说吧。”

主角有三种选择,一种是现在买票回哈尔滨,二是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三是先跟男人回他的家。很显然,主角选择了后者。

车是没有的,两个人冒着大雪走了二里地,来到了市区的一栋六层小洋房内,这种房子主角再熟悉不过了,是六七十年代为职工分配的公寓。

门开了,男人的家很朴素——或叫简陋。客厅里有两盏灯,男人只摁开了一盏。

主角没进屋,站在门口,男人也没管他,自顾自的收拾着什么东西。

没一会主角便站不住了,开口问:“哥,您贵姓啊?”

“晚上你就住这屋。”

“嗯,谢谢哥。你在这边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叫李硕。”

“嗯,哥,我叫主角,二十七了,您多大了?”

“齐齐哈尔是个好地儿,我可以带你转转,有丹顶鹤。”

“谢谢哥,但是……”

“先喝口热水吧,屋里也不太暖和。”

“谢谢,这附近有邮局吗?我得给我妈寄封信。”

“我帮不了你。”

“远一点也没事的。”

“我帮不了你。”

“什么?”

“我说我没法帮你。”

“为什么?”

“有能力帮你的人,不会带你来这种地方,你是能看出来的。”

主角满脸问号,男人接着解释:“我和你们一样,只不过早来了几年,我和你们一样想走,后来你们来了,看到你们,我就不想走了——你们能从大老远的地方来这,我哪都去不了。”

“你为什么不回哈尔滨呢?你说过那是你的老家。”

“我早没家了。”

“啊?”

“很远了,远到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家——差不多比你小两岁。”

沉默。

“你是上过学的吧?”李硕问主角,他轻轻的点点头,“那会儿我也上学呢,我家里要给我打个电话,但是我家没电话,要走十几分钟去公共电话亭——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的雪还大。”

李硕不讲了,双眼凝视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

“后来呢?”主角问完就后悔了,他不该问下去。但李硕并不生气。

“后来我就来这了。”

主角走到男人身旁,和他刚刚一样望向窗外,耳边似乎响起了丹顶鹤的长鸣……

次日清晨,雪暂时停了,但天空阴沉似铁。

“同志,同志,是这样的,我是哈尔滨重型机械厂的一名工人,半个月前我们厂子说是西迁来了富拉尔基,我想问问具体地址在哪?”

主角听从了火车站那个人的建议,来到了区政府。政府大楼是苏式建筑,门厅高阔但是墙皮剥落了。窗口和昨天在火车上一样结着冰花。

“介绍信。”工作人员头也没抬,笔刷刷的写着东西,很忙的样子。

“同志,我不是介绍入厂,是工厂迁址……”主角只好递上身份证和以前的工作证。

“说好的分房子!你这让我们一家上哪住去!”另一个窗口的中年妇女突然爆发了,主角被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注视着她,可窗口内的工作人员仍低着头,“厂子说没就没了,挣不着钱了也没地儿住,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公寓可以继续住,只要交房租。”

“我上哪整房租去啊……”那个妇女化怒为悲,声音颤抖了。

“没有介绍信不行。”主角对面的工作人员冷冷地说。

“可是车间主任说……”

工作人员终于抬头,主角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如此疲惫而空洞:“小伙子,用不着那么多人,也用不着那么多工厂,没有介绍信办不了,懂吗?”

“太感谢您了,这是给您准备的一点小礼品。不成敬意,”主角左侧的一个男人边说边把一个褐色袋子递上。

“哎哎哎,你这是干嘛啊?”

“哎呀,您为我的事费这么多心,应该的,应该的。”男人见人还不肯收,便急忙说道:“朋友名义,朋友名义。”那个袋子才进入窗口消失了。

“行了,快去吧,经纬路二百零六号,拿着这个提我。”一个信封被递了出来,大概是主角缺的介绍信吧。

主角没空看他们的交易,紧着说:“我明白同志,我也不用您帮我办什么事,我只想打听一下工厂的新址,您完全可以查一下告诉我,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没有接到这样的通知。”工作人员说,“但是您可以一直沿经纬路往西走,那边有很多工厂,万一就有您要找的地方呢。”

“谢谢,谢谢您……”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主角只需要这一句话。

“等过了今天,我也和你一样了……唉……”主角转身离开时,工作人员轻轻地说。

与主角同来的李硕在大厅等候多时了,主角一过来他便迎了上去,把一张类似旅游指南的纸拍在主角手上——他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一册齐齐哈尔老工业区用地改造计划书。

“给我这个干什么?”主角问。李硕没说话,只是示意主角打开。

“拟对富拉尔基区经纬路以西部分工厂予以裁撤……”主角一字一顿的读着,“以及部分……哈尔滨……哈尔滨迁出工厂……”

“我不确定这里说的部分有没有你要找的,”李硕说,“只是别抱太大希望。”

主角沉默地把计划书叠好攥在手心,过了一会儿才说:“万一呢?万一没有呢?我们领导说很明确……”

“车间主任的话能当饭吃?”不知道是谁说的。

“走吧,先走吧,”主角说,“找个邮局寄封信,我答应过我妈妈一到地方就给她寄信的,已经耽误了该一天了。”

“区政府对面就有一个,经纬路上,我带你去。”

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冷了,冷的连眼睛这样对冷热既不敏感的器官也不敢直面她的寒风,于是人们都低下了头。邮局里有暖气,但坐在工位上的邮递员仍低着头,因为这里太冷清了,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邮局玻璃门的瞬间,主角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樟脑味——和周欣家放缝纫机的小仓库一样。他的手指无意识抠进门框的木刺里,扎出血珠也毫无知觉。

主角从单肩包里翻出他写好的信,走了过去,没等他开口,邮递员便问:“寄信还是汇款?”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着和主角差不多大。

主角愣了一下说:“寄信,哈尔滨。”这个声音主角很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

对方同样停顿了一下:“20克以内一角钱,邮票准备了吗?”

“贴上了,地址在信封上。”主角把信放到桌子上,那个女孩抬手去拿,同时瞟了一眼主角。她却很害怕似的收回了目光,主角也注意到了她。

她拿着信封看了好久,按理说具体地址是不用看的。

“你……你是从哈尔滨来的吗?”主角小心的问。她没有回答,只是又偷看了一眼主角,不过这次的抬头幅度有点大,几乎是主角看清了她的脸。

“不是,不是。”她略带慌张,把信封扔进信箱,“可以了,可以走了。”

她把头埋的更低了。

“你……你是不是在哈尔滨某中学上过学?”主角又问。

“不,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从没去过哈尔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主角站在原地,思考着眼前之人,她也没办法让主角离开,喊不了“下一位”,因为和主角一起来的李硕在看到他问那个女孩是哪来的时就离开了,谁知道李硕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周欣……”主角很小的叫了一声,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她的手明显停顿了一秒钟,随后立刻拔下笔帽,甚至来不及盖紧就转身想走。刚刚起身,出去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而周欣却下意识地挣了一下——那不是拒绝——主角轻轻挪开大拇指,露出她手腕上的淤青。

“周欣,怎么是你?你不是……”主角不敢再说下去,他不敢再提起那三个字。

她不再逃避,缓缓地转过身,望着主角的眼睛:“对不起,但是我必须那么说。”

主角仍然没有放开周欣的手腕,她也没有试图摆脱,似乎是想让这份温暖多留存一会儿。像五年前那样。

“为什么必须,你要是想分开完全可以跟我说,我从没让你勉强过任何事。你知不知道我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她挣开主角的手,绕开桌子走到他面前。

“不想,不想为什么……”

“我只有那么做才能救我,只有那么说才能救你!”周欣有些激动了,声音也不自觉的提高了一个八度。她的眼圈红了。

“你怎么了?”主角既问以前,也问现在。

“你帮不了我,我想让妈妈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泪水了。

主角从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只知道那时候周欣的父亲就和自己一样了。所以他不知道周欣想表达什么,只知道他家里一定发生了变故:“这……我们一起可以想办法啊,你那么说是何……”他被周欣的大喊打断了。

“你拿什么想办法!12万啊!我把我自己卖了都不值那么多钱……”

主角被吓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即使知道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不想你在愧疚里活着……我必须那么说……”泪水早已布满了她的脸。主角没回话,只是把她拉入怀中。怎么能不愧疚呢?在最想有所作为的年纪遇到了最想拥抱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家庭支离破碎。严重点,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了。而周欣选择独自承受这份痛苦。

“走吧,欣,跟我回家,会有办法的,这次,咱俩好好儿活……”

“没有了,用不上了……”她哭着推开主角跑到屋子里去了,主角竟被她推得向后猛退了三四步,他很惊讶,这个连拧水龙头都费劲的小姑娘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力气。

雪又下起来了,主角和李硕离开邮局。

两个悲剧的家庭注定住不下幸福的种子。

“你跟那小姑娘……认识啊?”李硕陪着主角一直向西走。

“何止是认识……”主角苦笑一声道。

“那也不太合适啊,你知道人家现在……就跟人家又搂又抱的。”

主角抛给他一个“关你什么事”的眼神,没说话。

“到工厂去那边个小十里地呢,没公交,你确定要走?”李硕问。

“走,二十里地也得走,不然来这干什么?”主角缓缓的说,“多小的概率也得找找啊,我救不了她家我得救我家。”

“你家?你家都不要你了。”李硕这话不知道是陈述还是挖苦。

要是放到以前,主角高低怼他一句,但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他选择保持沉默。

“你刚刚也看到了,家没了,那人一句话就把给你个家的诺言当废纸扔了,你要是拿点东西过去,这诺言还就又生效了。我这几个月去过很多回那里了,他们也闹了几个月了,开始那是男人们来闹,闹着闹着,人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是像你今天看到的中年妇女来闹了,你猜猜为什么……哎呀,算了,不说了,陪你走就是了,一个多钟头准能走过去……”李硕的一通长篇大论说的主角一愣,机械而麻木的恢复:“为什么?”

“我不知道啊——可能是闹累了,换个人来?”李硕意味深长的说。

“那也太不爷们了——你为什么要帮我?”主角说。

“我当时就看见你了呗,我听你说话那味就知道你哈尔滨的,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一枪……两眼泪汪汪嘛。”

主角轻哼了一声,随后说:“我是说车站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就选择帮我呢?”

李硕正经的思考了一下:“嗯……我觉得你和我很像,我当时来这也是一个人来的,跟你一样,有个念头就来了。买完火车票,兜里就剩十几块钱了,我记得那会儿我个天桥底下睡了好几天——好在是夏天。”

“所以几天之后你就有房子了?”

“我上过学呀,有技术,那会饿不死,房子是我师傅的,没儿没女,就跟他一起住,后来老头走了,我就自己住着了。”

主角不知道怎么挺高兴了,对着李硕说:“太好了,我也上过学——齐齐哈尔真是个好地,等到了春天,我一定要去看看丹顶鹤!”

“唉,但愿吧……”

二人的脚步很快,半个小时左右就走了该有五里路了,他们在一个路口停下等信号灯,右侧是齐齐哈尔的火力发电厂,二三十米高的烟筒正在不断冒出青烟,这仿佛又给主角一种暗示:这里的工业正在持续发展。毕竟几年前他还在哈尔滨见过冒黑烟的烟囱呢

一个男人骑着三轮车在路口停下,他戴着黄色安全帽,披着迷彩军大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工厂的工人,不过他车斗里装的东西令主角奇怪——是拆下来的暖气片。主角跟男人搭话。

“哎,大哥,你是这附近工厂的工人吗?”主角问道。

男人转过头,他的脸上布满了烟尘和皱纹。“以前是,现在人家不让我干啦。”

一股不祥之感涌上主角心头。他接着问:“您家这是换暖气啦?这大冷天的,怎么还拉着这暖气片呢?”

“我家?唉,算是吧。”男人冷淡的说,“早没暖气了,还留着它干啥?烧壶热水就算烧暖气了,凑合过吧,过一天算拣着一天”

“诶,大哥……”没等主角说完,绿灯亮了,男人骑着车向前走了。

“这种人多半和那会的我一样,没房子哪都住。”李硕对主角说。

“大冬天的不烧暖气?真能冻死人的。”

“卖了那玩意兴许还能过几天,不卖,可真活不下去了。”

主角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叹气了,他感觉刚建立起的希望正一点点破碎。

雪下了又停,可天却异常的放晴了,这是主角第一次见到齐齐哈尔的阳光,他们在工厂区走了好几里了,大大小小的工厂找了没有十座,也有八座了,可就是不见主角的“家”。

“不行,咱回去吧,咱俩搭伙先干个零工,等攒着点了再整点小买卖,干干也不比你上工厂挣的少。”李硕话虽这么说,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不行,我出门的时候跟我妈说好了,一年评先进,两年当主任。”主角反驳。

“你在那边儿干五年了吧?这俩有一个完成吗?你在这边儿初来乍到的,人家凭啥好处先给你啊?”

“因为我上过学啊。”主角轻松的说。

“我也上过学,上学给家都上没了,不然我也不可能到这来。”

“那我技术经验丰富啊。”

“就你丰富那么多,十几二十年的老职工说裁就裁了,你跟他们比比?”

主角没话了,只能嘴里嘟囔着:“跟别人比干嘛?我跟我自己比啊……”颇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李硕不打算放过他,依然喋喋不休。

“跟自己比?拉倒吧,主角你压根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人家凭什么都围着你转?走了半天,你找着什么了?你是不是要在前面那空地建个工厂啊?”李说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每句话都变得尖锐讽刺。

这些话先让主角愣了一下,随后他的目光由茫然转变为憎恨——他绝不允许有人玷污他的名字。他的母亲说过,要让他活成自己世界的主角。

“你少冲我瞪眼,我说这话不是……诶诶诶,你干嘛去?”不同李说,说完主角便扔下他向前方跑去,远处的空地上似乎有座小铁皮屋子。

“傻到家了,几间破铁皮房让他当工厂了……”

那房子是有窗户的,从不远处能明显的看到屋子里的布置。一个老男人坐在窗前的木椅子上抽着烟,双眼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主角跑到窗前向屋里挥挥手,敲敲窗,老男人的兴致被这个陌生人打断了,很不情愿的打开窗。“怎么啦?”他不耐烦地说。

“大爷大爷,您知道这附近有一个重型机械厂吗?”主角满怀期待。

“什么厂?”他的耳朵似乎有点背了。

“重型机械厂,哈尔滨迁过来的。”主角尽力让对方听清每个字,“就是不知道改名了没有。”

“这就是啊。”老男人一脸不屑,怎么还会有人找这种鬼地方?

“什么?大爷,您听清楚了吗?哈尔滨重型机械厂,工厂啊!”主角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大爷才五十,耳朵还没有那么聋。迁到富拉尔基的哈重机,就在这。你大爷我就是给这厂子看大门的。”

“大爷,您别开玩笑,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我得赶紧找着,我们一家可就指着我了——我们的厂房在哪呢?”

“大爷没跟你开玩笑,还厂房呢,这厂子连个屁都不剩了,人该走的走,机器该卖的卖,”他吐出一个烟圈,饶有兴趣的说,“你再晚来点儿啊,这地儿的商场就该建起来了,有个姓邹的老板买下了这块地。”

“那工厂没了,你这是给谁看大门呢?”

“我说老弟啊,你以为我愿意来啊?”男人看主角不信,便切换成了说教的语气,“一年半之前我下岗了,我不干活,我们家就吃不上饭,听说这边工厂招人看大门,我就来了。我跟人商量说工资能不能日结,一天挣不着我家就得断顿啊,人家也痛快,说行。但是呢,人啊,都靠不住,刚开始还能领着点,后来就找不着人啦!”

“那您到政府反映去啊。”主角说。

“我去过了,人家管我要合同,我说坏喽,那会儿也没想这事儿啊,那人家就和我说了,没有合同证明不了劳务关系,现在人找不着了,就更没招了,我还就呆着不走了,等他回来给我结工钱!”

“您不回……——回去找那个邹老板要工资吗?”主角本想问问男人为什么不回家,但他不敢再问了,家这个字已经伤害过太多人了,包括他自己。

男人瞅了一眼主角,把头转向一侧:“跟人家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当时招人那个老板姓杨啊,好像也是从哈尔滨来的。”

“您没领到下岗安置费吗?拿着这些钱再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不难吧?”

一说到安置费,男人激动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沉睡的水杯跳了一下:“安置费?哼,一毛钱也没有啊。他们都聪明,赶着月底的时候裁人工,资就当安置费了,谁也没想起来这事——说来也怪,能买下这么大一片地的,肯定有不少钱,但是本市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邹老板,当时我们下岗的都怀疑……唉,算了算了,老弟,你该忙忙你的去吧。”说完,男人便关上了窗户。

主角不过跑出去六七十米,而李硕却用了很久才追上来。两人又走了走,等远离了那个铁皮房子之后,李硕才开口问道:“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有个老大爷,脑子糊涂了,非说这空地是我要找的工厂,还说什么杨老板雇他到这看大门。走吧,不管他。”主角说完,刚想走,却被李硕拉住。

“那他可能确实说对了。”李硕面色凝重。

“怎么可能?几万人的工厂……”

“你们工厂的厂徽是不是红边,中间有个金黄色的齿轮?”

“对啊,你怎么知道?”

李说没回答,示意主角跟他过来,向着马路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后,李硕弯下腰,在盖满白雪的枯草地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搬起了一块铁牌子立在地上,对主角说:“他没糊涂,是他们把你骗了。”

锈蚀的铁牌上用明显的白字写着十个大字:“哈尔滨重型机械厂新址”,下方贴着一个几乎完全褪色的厂徽。

虽然早就料到事情可能会这样,但主角仍一时无法接受:“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行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抱太大希望,走吧,回去吧。”

主角的心脏无力的跳动着,但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吱呀呀的踏雪声和模糊不清的交谈声。回头一看,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漫步在雪地上指点江山,后面跟着六排狼藉的脚印。

其中一个人主角认识,那是他的原副厂长——杨万达。

“看什么呢?人家一看就是大老板,跟你没关系。”李硕催促。

“副厂长,那是我们的杨副厂长啊!”一朵花在主角脸上炸开,他又看到了不属于他的希望。

“疯了吧你,还副厂长,那也……别去啊,回来!”李硕拦不住主角,已经跑了。

“厂长,厂长,杨副厂长!——”

杨万达是最先停住脚步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找到这儿来,这确实算是他命中的一劫,因为他现在是齐齐哈尔三大富商之一的邹雄。

十秒钟不到,主角已经跑到杨万达面前了,另外两位老板发出了一样的疑问:“老邹?杨厂长?这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啊,没什么,我之前在一个小厂子干过,干的不错,闹了个副厂长干干。”杨万达表面看似平静,但内心早已慌到不行。

“啊!你好啊!好久不见!”杨万达迎了上去,满脸堆笑,他早就认识主角了,在主角还在上学的时候。

“终于见到您了,杨厂长,您太谦虚了,那可不是什么小工厂啊,4万多人,百十来座……”

“什么杨厂长,杨厂长早退休了,我是邹雄啊!”

“诶?您明明是……”

“哎,走走走,咱俩上别的地方说话去,别打扰两位老板。”他一边把主角拉走,一边对另外的两人说:“二位先谈,我和这位小兄弟说会儿话。”

“您就是杨万达副厂长嘛,我认得您,我是二车间的主角,您还表扬过我们车间呢!”主角边走边说。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杨万达问,他的心情很不好。

“工厂这不是迁新址了吗?我得来呀。”

“已经没有工厂了。重机响应国家号召,主动裁撤了。你走吧,找个新工作,不要来打扰我。”

“您净开玩笑,我们车间主任都说了……”

“车间主人的话,能当饭吃,他是厂长我是厂长?”杨万达厉声道。

主角张着嘴望着杨万达,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眼。

“还有,我不是什么杨万达,我叫邹雄,一会和我说邹老板再见,听见了吗?”

“哎呦!杨老板!”铁皮屋里的老男人追了出来,“哎呀呀,太好了,我六个月没见着您了,您把工钱给我结一下呗!”

杨万达的脸色刷一下更黑了:“郑风,你搞什么名堂?我早就不用你了!”

“不对吧,杨老板,您可一直没见着人啊……”

“老邹,好了吗?叙叙旧得了,咱接着看地皮呀!”两位老板等不及了。

“老邹?你是买地的邹老板?”郑风同样被震惊了。

“主角啊,别跟人家唠了,人家老板做生意……跟你……没关系……”李硕观察了半天,看到杨万达明显不悦,才赶上来准备把主角叫走,没想到看到杨万达的脸后,声音越来越小。根据经验判断,那不是害怕就是心虚。

杨万达听到李硕的声音,也“咯噔”一下,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连忙伸手去推两人:“快走快走,别打扰我做生意。”

“哎,杨老板,邹老板把工钱结给我啊?”郑风不干了,拉住他。

“回头再说,再说,放开我,我还有事干呢!”

“那我们呢?杨厂长,邹老板……”沉默了半天的主角说话了。

“那我们去哪儿呢?很多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邹老板,您总得给口饭吃吧?”

“那是他们的事,放开我!”

“邹老板啊,下岗工人的安置费您真一点没拿吗?”郑风一听这话,更不肯放手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不知道……”

“邹老板,那什么跟你有关系!”主角愤怒了,“入冬开始,很多人都走了!冻死的,饿死的,想不开的,您就不替他们想想吗?”

“他们死是他们没本事,跟我没关系!把我放开!”

“跟您没关系?没关系,为什么我们一点安置费都没拿到?”

“不关我的事,起开!”

“跟您没关系,好,好,我今天还就让这生意跟您没关系!”主角冲向另外两位老板的方向大喊:“杨万达老板!您挣的是工人们的血汗钱,发的是断子绝孙的断命财啊!”

“走,走,别喊了,主角,咱干点什么挣不着钱?”李硕见情况不对,上来拉住主角就要走,却被杨万达喊住了。

“李硕!你装什么好人?当时这招是不是你出的!好处你拿了没有!”

“诶?老李?你也在啊,当初可是你给我介绍的这活啊,闹了半天合着你们都是一路人啊?”

李硕没管郑风,也急了:“是我出的主意?哈!那你呢?你拿钱的时候怎么不说‘这钱脏’?现在装什么圣人!”李硕的声音突然嘶哑,“我也不想,我也是被逼的……”

“那分钱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拿!”

“到底是你,到底是你拿的啊!”

“邹老板,还真是您啊,当初还是怀疑,现在……”

“是我!那怎么了?你们说说,说说!谁是完全清白的?你!老郑!因为偷钱蹲了监狱才下岗,我不在乎!钱给你补上不就得了吗?老子有的是钱!至于你!主角!你那个姓周的相好的也在齐齐哈尔,你就不怕……”

“周欣?周欣怎么会和你有关系!你!”

“没我她早就真死了,是,干的不是人事,”他一把拉开袖子,露出胳臂上和周欣同款的淤青,“谁敢说我就是纯粹的王八蛋,我这块骨头因为她断了两次!而你,你给过她什么!你还有脸……”

“我去你大爷的!我整死你!”主角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他忽然想起周欣推他时那惊人的力气,那根本不是邮局分拣信件能练出来的。

“主角!——”

远远的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一路跟来的周欣身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白色鹅毛羽绒服,站在雪地上,她的模样一点没变,像五年前那样。

眼泪就像初化的松花江,在主角脸上流淌着,他一下扑倒在地上,看着杨万达,看着李硕,看着郑风,又看向周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东方绵延的山脉上,那是大兴安岭的余脉。那样洁白,那样美丽,那样令人神往。该回去了,几十万东北游子都回到了故乡。当第一个满族人铺下哈尔滨的第一块砖时,就注定了她的温暖。无论是松花江的磅礴还是大兴安岭的贞洁都被她包容。无论是黑土的养分还是钢铁的坚韧都被她所接纳。他听到了冰融化的声音,耳边再次响起了丹顶鹤的长鸣……

恍惚间,他听到了李硕的抱歉:“对不起,主角,你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是,这个荒谬的故事,就让它讲到这里吧……”

“这次,咱俩能好好活吗……”周欣的声音清的像雪落,但主角答非所问。

“多好的大兴安岭啊……”

电动机的低鸣声轻轻拂开桥上的积雪,高铁列车正在驶过松花江。

“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哈尔滨站……祝您旅途愉快。”报站声将主角从梦境拉回现实。周欣穿着雪白的羽绒服,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节发白当新闻播报"哈尔滨冰雪大世界接待量创新高"时,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伤疤,像在擦拭永远洗不掉的机油气。

主角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火车票——哈尔滨到齐齐哈尔——一百三十二元五角。

“据财政局统计,元旦期间,哈尔滨旅游收入超60亿……”列车上的小屏幕正播放着新闻。

“糖葫芦!冻梨!南方游客免费品尝东北特色!……”

“鄂伦春族是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之一,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

“抗日战争期间,东北人民做出了巨大的奉献和牺牲……”

“哈尔滨是近代中国工业的摇篮,是共和国的长子……”

一排排红旗矗立在江边,顶着冷风激昂着。透过高铁的车窗,主角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振兴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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