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雨丝穿过迷蒙的天空,轻轻地洒落在三苏园数百株思乡柏苍翠的枝叶上;瑟瑟的秋风轻轻地摇晃着古柏苍劲的枝丫,柏林间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声响。
触景生情,前面的几位游客面对着柏林,大声朗诵起《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此刻,我思绪的野马随着朗诵者抑扬顿挫的声音已穿越时空,在大宋阳春三月的雨幕中,在沙户道艰难跋涉的泥泞中,看到你身披蓑衣,谈笑风生,迤逦前行的身影……
我和文友们漫步在思乡柏茂密的丛林中,已与你近在咫尺。旁边隆起的坟茔,便是你的长眠之地。900多年来,正是因为你的到来,无数的文人墨客对面前这片柏林竟情有独钟。
多年来,无论是阳光明媚,万紫千红的春日,还是皓月当空,银辉如水的中秋,我和几十位文友都会如约而至,在柏林间您的坟茔前净手上香,奉上甘甜的月饼,新鲜的水果,醇香的美酒,然后虔诚地鞠躬祭拜,恭诵祭文,齐声吟诵着您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多少次,我们步入柏林深处,仰望着,凝视着这片被称作“思乡柏”的树林,仿佛要解开它数百年来“倾身望蜀”之谜。
此刻,我站在你的坟茔前,举目仰望——柏林中近600棵饱经沧桑的参天古柏,粗壮遒劲,冠盖如荫,树皮纵裂旋转,虽经近千年风雨,依然浓郁葱茏,遮天蔽日,生机勃勃。令人称奇的是,几乎每一棵柏树均向西南方倾斜,仿佛一群游子翘首企足遥望故乡的雕塑。故此人们称之为“思乡柏”或”望蜀柏”。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900多年的阳光雨露,风刀霜剑,锻造出一棵棵古柏伟岸的身躯。它们就这样如忠诚的卫士,一直默默地守护和陪伴在你的身边。
月是故乡圆,酒是故乡醇。我知道千里之外的巴蜀大地上,有你山川秀丽的故乡,有你挥之不去的乡愁,有你“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梦牵魂绕,更有你严父慈母望眼欲穿的期盼与等待。莫非这片善解人意的柏林,也在为你翘首企足遥望着故乡……
柏林上空,阴云四合,风驰雨骤,宛若当年徐州城夜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的声响。
公元1077年4月,你赴任彭城(徐州)知州。三个月后的雨季像被龙王施以了魔法,持续的强降雨使黄河河水暴涨,农田被淹。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似乎在顷刻之间撕裂了距离徐州不足百里的澶州堤岸。一夜之间,河水泛滥,八百里水泊梁山成为茫茫泽国,与之相连的南清河的滚滚洪流已经漫过了堤岸,肆虐的洪水即将汇聚在徐州城下。百姓人心惶惶,争相出城逃命。而你却临危不惧,掷地有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你殚精竭虑,调遣官吏,动员5000名民夫及禁军,争分夺秒地修筑防水堤坝。你“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坚守在新修筑的堤坝上,亲自督战,席地而眠。经过70多天的日夜奋战,终于赶在洪水来临之前,奇迹般地修筑起一条长984丈、高1丈、宽2丈的长堤。固如金汤的堤坝,将徐州城紧紧地揽在怀中,一心一意地呵护着城内外数以万计的生命。因政绩卓著,你受到了神宗皇帝的明诏奖谕。
而今,大堤遗迹犹存,古老的碑刻还在默默诉说着那段古老的记忆:“徐州太守苏长公,夜呼伍卒登城墉。一身未足捍大患,岂无木栅兼竹笼。戏马台傍二十里,筑堤横亘长如虹。……自公去后五百载,水流无尽恩无穷。”——明·吴宽《赋黄楼送李伯贞》
霏霏细雨,洒落在古柏茂密的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宛若一位老者,在轻轻地讲述着一个关于雨季和你的故事……
元丰二年(1079 年)七月二十八日,窗外秋叶瑟瑟,秋雨霏霏。你正在湖州知州府衙内处理公文,突然听到府外传来兵丁急促的脚步声。你无法想象,半个多月前自己写给神宗皇帝的一封《湖州谢上表》竟给招来了无妄之祸。在这篇例行公事的谢恩奏疏里,你直言相陈:“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不曾想这竟成为李定、舒亶之流“妙手偶得”的一个“把柄”,继而也成为他们欲置你于死地的导火索。他们先后上奏神宗皇帝,极尽谗言,诬陷弹劾:“(苏)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志义之士无不愤惋。”,强行附会为“谤讪君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包藏祸心”。接着又绞尽脑汁找出你先前作品中更多的“问题诗句”,以置之死地而后快。按照大宋刑律,谤讪君上,讥切时事,自然罪不可赦,甚至要予以斩首。随即你被押解回京,囚进天牢,沦为死囚。
在狱中,李定、舒亶之流为罗织罪名,通宵达旦,刑讯逼供。你默默忍受着狱卒疾风骤雨般的鞭笞毒打。铁窗外,细雨霏霏,如泣如诉,仿佛上天在为一个无辜的知州默默流泪。隔壁犯人被处决前声嘶力竭地哭喊,刽子手中寒光闪闪的屠刀利刃,让你不寒而栗;一碟被人误送的“最后的午餐”,让你猝不及防,你预感到恐怖的死神已经敲响生命的丧钟。
在窗外如泣如诉的雨声中,在忧心似焚的煎熬中,你眉头紧蹙写下了两首绝笔诗《狱中寄子由》,托人转交给弟弟苏辙。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是你在与弟弟作最后的诀别,字里行间浸润着多少愤慨、心酸、无奈、痛苦、悲伤和无助啊!
在生与死的鬼门关前,有人为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甚至叩头哀求;有人谗言佞语,落井下石,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得道多助,天佑无辜。在反对派大臣们的直言相谏中;在革新派大臣王安石“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的苦言相劝中;在中立派大臣借古喻今,以物喻理的类比推理中;在曹太后泪眼婆娑的临终嘱托中,宋神宗最终决定“刀下留人”。一纸诏书“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你离开御史台监狱的那天,天空雨雪交加,屋檐下不时淌下泪水般的雨滴。你回头望一眼那座被关押了一百二十多天的铁门铁窗,已恍如隔世。在你心中,“乌台诗案”在自己人生长河中所激起的那片涟漪,似乎已经随风而逝。而你在狱中所坚守的那种风骨,宛若一盏明灯,照亮了多少文人墨客的精神家园。
细雨轻轻的下着,宛若当年你荷锄田埂,雨落稻田的声响……
元丰三年(1080年)七月,徐君猷出任黄州知州。其后得知你已“俸薪断绝,问人乞米”。作为“家世名臣,始终循吏”的黄州知州,遂拨城东旧营地五十亩给你耕种。你不辞辛劳,栉风沐雨,与家人一起躬耕于斯,竟怡然自得,其乐融融。一家老少终于可以温饱无忧了。
细雨菲菲,如梦如幻;雨过天晴,月光如银。你手拄拐杖,遥望着东坡田畴间泛黄的稻谷,竟诗兴大发: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从此,你自号“东坡居士”。在你的世界里,东坡这片贫瘠的土地,便是上天赐予自己的人间福地;诗词书画,便是自己最舒心的精神家园。柴米无虞,诗词相伴,文友相聚,海阔天空,天底下哪里还有如此惬意,如此幸福的事情?惟愿自己能够在这里躬耕收获,颐养天年。
熟料,风谲云诡,世事难料,源于东京汴梁的疾风骤雨,正向你袭来……
元祐九年(1094)四月,宋哲宗改年号为绍圣元年,决定沿用神宗时期的新政方针。章惇、安焘等变法派大臣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得以重用。让你始料不及的是,“乌台诗案”时那个为你仗义执言,大声疾呼“不论政见,只问良心”的章惇,竟指示其幕后爪牙,再次祭出你的“问题诗文”,弹劾你“讥斥先朝,谤讪君上”。当年这个勇于挺身而出,为你据理力争的章惇,何以如此“转身变脸”?你略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作为有望成为宰相的章惇,最迫切的任务是尽快清除掉他心目中潜在的最具实力的竞争者。
风谲云诡,造化弄人,人生无常。闰四月初三,哲宗皇帝一纸诏书便将你从定州贬往英州(未至,再贬)、惠州。八月七日,途经江西虔州,夜宿造口。深夜,沥沥淅淅的秋雨,洒向窗外的梧桐,发出沙沙的声响。你从睡梦中醒来,仰望着窗外的天光,陷入了沉思,之后便吟诗一首:
《木兰花令·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
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
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
梦中历历来时路,犹在江亭醉歌舞。
尊前必有问君人,为道别来心与绪。
不是被贬官,就是在被贬官的路上。莫非冥冥之中自己就是这样一种宿命?既然已经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作为自己的精神信条,那么,当你一贬再贬,身心交瘁之时,却为何依然痴心不改,依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暮色苍茫,细雨霏霏,柏林中响起愈发急切的雨声——沙沙沙。
这洋洋洒洒的雨丝,仿佛是上天洒落在西子湖畔的诗行;这沥沥淅淅的雨声,宛若一位诗人在苏堤上吟诵的史诗;似乎在追忆着当年你率领军民修缮六井,疏浚西湖,修筑苏堤的一幕幕往事;这沥沥淅淅的雨声,宛若一位长者在惠州西枝江畔,娓娓道地讲述着你筹资金,捐玉带,修筑东、西新桥的故事……
暮色降临,雨声潇潇。有文友问:“这莫非就是史书上所说的‘苏坟夜雨’”?
“不。”同行的文友告诉我们:“清代郏县县令张笃行在农历8月16日,拜谒三苏坟,夜深人静之时,忽听窗外雨声大作,开门看时,屋外却是树影婆娑,星耀月明,遂写词记之。曰:‘风声瑟瑟,雨声哗哗,风大不鼓衣,雨大不湿襟。此乃苏坟夜雨也!’”
屈指算来,距离农历8月16日尚有半个多月。雨幕中,文友们再次相约8月16夜晚,带上月饼、水果、蜀酒,相聚三苏园,无论能否领略到真正的苏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