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漫步在故乡那条老街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馨香与甜蜜。那是枝头成熟的苹果、桃子、杏梨和田野里各种诱人的瓜类混合而成的气息,它们或浓烈或淡雅,融汇在金秋悠远的长风里。
凝视着老街两旁和村头那一棵棵被累累硕果压弯了腰的果树,我感慨万千——假若这一切是在五十多年前,就足以让我们这些馋涎欲滴的顽童们如获至宝,摩拳擦掌了。而今,多少像我一样满头银发的游子,再回故乡,再从它们身边走过,面对垂手可及的果子,竟没有丝毫采摘的冲动了。触景生情,我吟诵起一首题为《偷果童》的诗:“庭前老树挂果丰,不见当年偷果童。儿时岁月偷偷过,独留门前守果翁。”
日月如梭,似水流年。当年如我一样的偷果童早已两鬓染霜,儿孙绕膝,而当年的守果翁们又在哪里?
二
记忆中,年轻时候的四爷和六爷是侍弄瓜果的行家里手。从选种育苗,浇水施肥,到整枝压蔓,人工授粉,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瓜果将要成熟的季节,伯叔爷们儿都要到南岗和东岗生产队所属的两个瓜园里给四爷和六爷帮忙,分别给他们搭建起一间低矮的茅屋,让他们在那里看瓜守园。
几十年前,村子里几乎每一个馋嘴的偷瓜童都与他们上演过“声东击西”“夜袭瓜园”等斗智斗勇的悲喜剧。当年那一帧帧或美好、愉悦或难堪、伤痛的画面,竟剪影一般烙印在晚辈们的脑屏上。
而今,作为当年的守果人、看瓜人,四爷和六爷都已经老态龙钟,步入耄耋之年。然而,当年馋嘴的顽童们因偷摘瓜果与他们之间所引发的种种恩怨,有的已随风飘逝,有的已刻骨铭心,有的已沉淀在于每个人的脑海深处。睹物思人,老街枝头的一枚青果,老家石板上的一片瓜皮,就足以唤醒沉眠于他们心底的美好与伤痛。
老街两旁住着周姓三门十六户人家。三门十六户的长辈中,健在的只有四爷和六爷两位寿星。我爷爷与四爷、六爷都是堂兄弟,他们曾经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主心骨。
作为祖辈的他们,也许做梦都没有想到,几十年前六爷对偷摘瓜果的少年穷追不舍的脚步声,鞋底摔打偷瓜童臀部的啪啪声,劈头盖脸的呵斥声和月夜里四爷送来的甜蜜脆嫩的西瓜,他那语重心长的劝导,绵里藏针的警告,竟如此清晰地烙印在那群少不更事的偷瓜(果)童乃至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的记忆中,由此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对六爷的怨恨、憎恶和蔑视,也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对四爷的赞誉、感恩和尊敬……
我常想,假如时光能倒流,六爷还会像当年那样对待那些馋嘴的顽童吗?
我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是父亲打来的。父亲说,你四爷突发心梗正在医院抢救。唉,他刚过87岁生日……这让我特别为之担心,不知道风烛残年的四爷能否挺得过这个危险的关口?
于是,我立刻驱车赶往医院。
三
四爷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留下太多美好的印象。月光下,我们几个小伙伴猫着腰,慢慢钻进玉米地去偷他园子里的西瓜。住在茅庵中的四爷大约听到了异样的响动,他先是咳嗽了几声,然后瓜园旁边玉米地的行垄间,便响起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四爷向我们追来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着:“你跑不了的!只要我逮着你,看我怎么拿鞋底打你的脸……”机灵的我们蹲在地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侦察敌情”,终于发现四爷追赶我们的时候,完全没有六爷追赶我们时那种气喘吁吁的呼吸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穿过行垄时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可以想象出四爷根本没有存心要抓住我们的意思。你听他双脚踏步,铿锵作响,只是在原地做戏,虚张声势,故意作出快步追赶我们的声响。尽管已经识破了他的“诡计”,我们还是飞也似地往家里跑,仿佛刚才陪着四爷玩了一场特别有趣的游戏……
几天过后,朦胧的月光下,四爷提着篮子挨家给馋嘴的娃子们送来熟透了的甜瓜或者西瓜,那种甜到心里去的味道至今都难以忘记。临走,四爷满脸严肃地给各家的娃子们讲了一番道理——生瓜白瓤,苦涩寡味,你摘回来,能吃不?不怕娃子们吃西瓜,就怕娃子们糟蹋西瓜,那样不就太可惜啦?今天咱先把丑话说在前边,以后谁家的孩子敢再去偷我的西瓜,直接破鞋伺候,到那时候当爹娘的可别心疼得偷偷抹眼泪!”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馋嘴的孩子尝过四爷破鞋的滋味。
四
四爷住在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ICU病房,门外聚集着我们家族三门十六户的十多个堂兄弟和侄子、侄媳们。门前摆放着他们带来的各种礼品。尽管无法进门探视,可他们却迟迟不愿离去。
一周后,我再去医院看望四爷,他已经从ICU病房,转入住院部10楼的走廊里。由于病床的位置在卫生间的错对面,空气中不时飘来令人作呕的气味。四爷说,病人太多,床位太紧张,好不容易才争取这么一个床位……
第二天,我陪父亲再去医院看望四爷的时候,他已经被安排在10楼的一间向阳的单人病房。四爷说,昨天下午盼龙过来看望他的时候,给医院的领导打了电话,医院马上安排四爷搬进了这间特护病房。盼龙是我弟弟二杰的儿子,在深圳工作。这间病房,不仅宽敞明亮,空气清新,而且可以观赏到窗外的风景——倚窗而立,向南可以遥望前面硕果盈枝的果园,碧波荡漾的汝水,风景秀丽的香山;东南可以清晰地看到紫云山顶巍巍的宝塔,成群的白鸽。住在这里让四爷很是舒心。
躺在病床上的四爷脸色红润,声音洪亮,状态良好。四爷说,几天前他已经放过支架,现在感觉神清气爽,蛮有力气的,不过还需要继续观察和治疗一段时间。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
我给四爷倒上一杯水,然后坐在他的床头,听他饶有兴趣地讲起老家的逸闻趣事。四爷喝了两口茶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门口,示意我把门关上。然后悄悄地告诉我:“前一段时间,你六爷专门找我,说出了他几十年来的一个心事……他说,多年前因为娃子们偷瓜摘梨的事情,他打过江海、江河、含山、二杰……不,二杰、含山是从他家的梨树上摔下来的。因为这些事儿,多年来弄得爷孙们都跟仇人似的……你六爷说,和为贵,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他们都是自己的堂孙子……他是想让你爸俺两个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把事儿给和了,以后能像一家人一样。你六爷说,爷孙不和,就是百年之后,到阴曹地府都闭不上眼睛哟……”
“是呀,和为贵。等你出院,我爸你们就召集他们把事儿给和了!”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好日子》欢快喜庆的旋律。电话是盼龙打过来的,催我到约定的一家酒店小聚。我笑着对四爷说:“你听,天天都是好日子,你就在这里安心治疗吧!过两天我再过来看你。”
五
残阳西沉,暮色像轻纱一般笼罩大地。我走出住院部大楼,一辆警灯闪烁,警笛急促的120急救车,驶进了县人民医院。
救护车在距离我不远的急诊科门前停了下来。打开车门,竟从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爹,爹……”。
“八叔?”我先是一惊,然后朝车上望去。只见八叔的父亲六爷双目微闭,躺在担架上,鼻孔中插着一根输氧管,嘴里轻声地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六爷是被儿子和医护人员一起抬下救护车的,旁边跟着他的家人。我立刻跑了过去,手扶着六爷的胳膊。《好日子》欢快喜庆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在此刻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我立刻挂断了电话,悄悄地跟在担架的后面,直到把六爷送进手术室。
“八叔,如果需要陪护,晚上我可以住在这里替你值班……”
“暂时不用,如果需要,随时电话联系你。我知道你很忙,现在就先回去吧。”
六
我驱车赶到酒店的时候,盼龙已在酒店门口迎接:“好久不见家里的伯叔爷们儿,很是想念。今天晚上邀请你们在这里小聚。”
先行到来的客人,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家族三门十六家中的堂哥、堂弟和他们的孩子们。
尚未落座,我就首先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无意中透露出六爷住院的消息:“下午,我去医院办事……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六爷被120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感觉病情很严重……”
话音刚落,堂弟德子便从门外向我走来,关切地向我询问:“六爷?他怎么了?现在呢?他住在哪个病房?明天去看他!”
继而其他堂兄弟和侄子们也向我询问起六爷的病情。与德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关爱、真诚相比较,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大多数的堂兄弟和侄子们只是礼节性甚至是敷衍性地询问一下,在维护着场面上的和谐与融洽:“抽时间过去看看……”
唯独旁边的堂弟江海和含山在漠不关心地嗑着瓜子,然后聊起了儿时偷瓜,偷枣,偷鸭梨的事情。很多年来,每当我们提及六爷,堂兄弟们几乎都会条件反射似地联想到自己当年因偷瓜(果)而被六爷追赶打骂的情景。那时,不仅仅是堂兄弟们,就连他们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们,也在为儿子或者孙子因偷瓜(果)而遭六爷鞋打的事情愤愤不平:“娃子们偷瓜,肯定不对,肯定是要教育的!可是,打狗还看主人面呢。你说,一个八九岁个孩子,拽你家个瓜蛋子,至于那样打他?这哪还像当爷爷的样子?”
有先见之明的堂哥生怕关于六爷的话题,在晚宴上衍生出更多不和谐的音符,立刻举起了酒杯:“感谢盼龙的盛情款待,让我们共同举杯,祝各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广进,阖家幸福,干杯!”就这样,在举杯落杯之间,堂哥轻松自然地阻断了一个即将展开的话题。
此刻,我才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这么唐突地透露出六爷生病住院的消息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同时,我也从每个人不易觉察的面部表情上,读懂了六爷在他们各自心目中的位置。
推杯换盏间,德子拿出手机开始录制小视频,并当即发布到一个名为周家大院的微信群。群成员由我们家族三门十六家的伯叔爷们和晚辈们组成,年轻人时常会发布一些日常动态。堂哥刚刚在上面刷到了一个新视频:“你看,这是40多年前,我们的村中学,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影!”画面上,学校院墙内侧居中的位置,斜靠着一块关于红牛养殖的宣传版面。尽管40多年来堂哥不曾再来过这里,但是凭儿时的记忆他可以确定版面背后是一尊石碑……
于是,堂哥就从儿时的校园聊起,聊到了自己当年站在石碑上逞能,立正,跳远,结果单脚着地,崴伤了脚脖。含山接过话题,由校园聊到了逃课,由逃课又聊到了偷瓜:“那一年,我去六爷家的瓜园偷瓜……”故事刚开了个头,堂哥就微笑着又举起了酒杯,开始了新一轮的敬酒。
晚宴结束,盼龙从包里拿出的2000元现金递给我:“大伯,本来安排临走前再去医院看望一下四太爷,可单位紧急通知让我回去,已经预定了明天上午8点的机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帮我转交给四太爷。”
旁边,江海、江河和含山等堂兄弟相约明天一起到医院看望四爷。
七
不知怎的,回到家里我脑海中还在回放着刚才在酒店里的一幕幕场景,每一个堂哥、堂弟和侄子们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
可以确定,德子对四爷的感情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记忆中,德子曾经给我讲述过四爷帮助他们家修缮和新建房屋的事情。36年前,二十多岁的德子已经高中毕业,父亲体弱多病,弟兄三人只有三间难以遮风避雨的土坯房子。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德子依然是个被爱情遗忘的小伙子。
漆黑的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德子家的屋子里摆满了用来接雨水的盆盆罐罐。“滴答”“滴答”的接水声,像火星一样溅落在一家人的心头。借着闪电耀眼的光芒,德子看到六爷打着一把纸伞,拿着手电筒来向他们家走来了。六爷用手电筒照着漏雨的房顶:“唉,咋漏成这个样子呀?早该修缮了!等天一放晴就安排人修缮吧!不能再等啦!”
“六叔,没木料哟!”德子父亲面有难色地搓着双手。
“我家里有,你只管拿来用吧!”
“没钱买砖瓦、砂灰……还有人工费用……”
“我先借给你1000元。若是不够,我再想办法。”
几天后,六爷帮德子家修缮了旧房。后来六爷又帮他们家建起了新房。德子三兄弟终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现在在城里都有了自己的商贸公司。
……
当天晚上,我把六爷生病住院的消息告诉给了父亲。父亲当即让我通知弟弟二杰,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六爷。弟弟回复:“如果是看望四爷,再忙我都会去的!”
“唉……”父亲长叹一声。他一边抽烟,一边回忆起几十年前六爷在村子里的逸闻趣事 。
父亲说,你六爷看瓜园那些年,只要逮住偷瓜的娃子,无论谁家的,拿起鞋子就打。他打娃子们,只打屁股,不打别处。他打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他看瓜园十几年,算是把本家娃子们得罪得差不多了。该怎么评价他呢?你说他为人小气,有时候,他出手又很是大方;你说他为人大方,可有时候办事又特别小气。譬如,你六爷家卖瓜果,一般都是白天在园子里采摘,装满瓜果的架子车就停在园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你六爷就拉着车子赶集上会了。偶尔遇到村子里的熟人,他也会大大方方地让着人家吃瓜果:“来尝尝,刚摘的,甜着呢。自己拿着吃吧!”却几乎没有几个人自己去拿!脸面值千金哟!
父亲说,你四爷就不一样啦!他摘了果子,就直接装在车上,装满就往家里拉。一路上遇到街坊邻居,就先停稳车子,两只手抓着杏梨、苹果就往人家手里、衣兜里、书包里塞:“吃吧,尝尝!撑不着你的肚皮哟!”有时,看着娃子们一口咬下去,酸得龇牙咧嘴,你四爷就开心地笑啊,笑得眼睛里都溢出了泪水……
父亲说,佛教有句话叫“欲知前生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前有因,后有果。这也许可以解释你六爷到现在不受晚辈们的待见的原因。
第二天,在县医院病房大楼的电梯口,我们与提着礼物看望四爷的江海、江河、含山等族人不期而遇了。步入电梯,江海对我说:“上次我们几个来看望四爷,他还在ICU病房,没见到人。今天特意过来到10楼看望四爷。四爷真是个好人啊……”
三楼电梯口的对面就是ICU病区。由于我们出发前电话联系过八叔,他就坐在ICU病区门口的条椅上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当电梯门打开,我们父子带着礼品走出电梯的时候,八叔便赶忙迎了过来。就在电梯从开门到关门的那段时间里,八叔与江海、江河、含山几个堂兄弟行同路人似的,都刻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从医院返回的路上,江海给我父亲打电话说:“三叔,刚才我们把礼品放在四爷病房的柜子里,可四爷一直坚持让我们带着这些礼物,去看望六爷……说真心话,我们真的不愿去看他哟……我们寻思着,现在有很多话还想和你谈谈……”
父亲约他们到我家去谈,同时给我弟弟二杰打电话,让他到现在我家去,有重要的事情。
八
我家的客厅里,二杰、江海、江河、含山等几个堂兄弟在我父亲对面的沙发上依次落座。江海心直口快:“三叔,昨天晚上杰哥说起六爷住院的事情,我们就一直在纠结。按情理上说,他是我们的堂爷,作为晚辈我们是应当到医院去看望他的。可是,我们一想到40多年前偷瓜挨打的事情就伤心……那天晚上,我们刚从他瓜园里摘下一个西瓜,六爷就追过来了。杰哥跑脱了,最后逮着了我。六爷拿着鞋子使劲朝我的屁股上打呀,那是真疼哟!那一年,我才10岁……”
含山说:“还是那一年,我和二杰也才10岁。我们两个趁六爷不在家,就一起去他家院子里摘鸭梨。没想到刚刚爬上两米多高的树杈,六爷就回来了!发现有人偷梨,他二话不说就拿起一根竹竿跑了过来,朝梨树上拍打。我们两个人吓得从两米多高的梨树上摔了下来。二杰是面部朝下摔下来的,摔在雨后的泥地上,在松软的土地上,清清楚楚地压出一个带着血迹的鼻梁凹……我摔伤了腿……三叔,现在回忆起来就想掉泪哟……”
其实,关于弟弟二杰和含山偷梨的事情,很多年前六爷就给我父亲解释过。六爷说,不是舍不得娃子们吃几个鸭梨,问题是树上刚结的幼果还是一身绒毛呢,就给娃子们摘了一地。可惜不?生气不?可是,孩子们从树上一掉下来,我心都碎了,我后悔哟,心疼哟……我当时就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尽管鸭梨成熟的时候,四爷安排四奶给含山我们两家每家送过去一兜鸭梨,说是让娃子们尝尝……可是从那以后,弟弟和含山再和六爷见面就形同路人了。以至于八叔结婚的时候,含山和二杰不再去六爷家贺喜了。
父亲坐在那里听着,抽着香烟,沉思良久,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唉,这人心这东西,真的是太复杂了。凭心而论,你们六爷做了很多好事,就因为他脾气火爆,就因为孩子们偷瓜摘梨的事,他火烧功德林了,算是把伯叔爷们儿得罪个底朝天。很多事情,他也在反思啊……比如,二杰、含山偷他家鸭梨那件事,他不止一次给我说过,孩子们从树上一掉下来,他心都碎了。他后悔得当时就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可是,直到今天还有不少娃子在记恨他。记恨他,也就不再去想他的好处了。
“1975年,因为和邻村闹矛盾,人家一气之下,把咱村子里17个正在上中学的娃子从人家学校撵了回来。咱村没中学,你们没学上了。怎么办?最后是怎么度过难关的?你们是去哪里上学的?忘记了吗?是在你四爷家上课的!是你四爷把自己家的三间新房腾出来作教室,村里又聘请了几个老师教学,才算没耽搁你们的学业哟……
“后来,村里决定建学校。谁带头捐款,捐物?谁捐款捐物最多?是你四爷!是他带头捐了1000元钱,9根檩条,几十根椽子……最后总算把学校建了起来!没有你四爷,可能就没有咱村这所中学,你们能读完初中,上高中,能够出人头地,有没有他的一份功劳?学校院墙里边那尊功德碑,不是光让你们练习立正跳远的啊!有时间去看看功德榜上,第一名是谁……是周学甲,是你六爷!”
那一刻,二杰、江海、江河、含山等堂兄弟们把头压得很低。房间里很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半晌,江海才抬起头看着我父亲:“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六爷……”
“叮铃铃”周家大院的微信群发出清脆的提示音,江海更新了今天的动态。那是一段拍摄于村中学的短视频,画面依次显示出学校古朴典雅的校门,宽敞明亮的教室,最后定格在一尊捐资建校功德碑第一行的石刻上:周学甲:捐款 1000元, 捐木材 价值2000元。下面的评论区是几十个敬礼、鼓掌和点赞的表情。
九
深夜,我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八叔打来的电话:“你快点过来吧,医院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你六爷怕是快要不行了……现在准备回家……”听得出八叔的声音有些哽咽。
凌晨2点,气若游丝的六爷终于回到了老家自己的床榻上。闻讯赶来的二杰和德子、江海、含山等兄弟和堂兄弟们,围坐在六爷的床边,拿湿巾轻轻地擦拭着六爷的额头,抚摸着六爷布满老茧的手掌,百感交集……
六爷微微睁开沉重的双眼,定睛看了看这些熟悉的面容,两行热泪从他苍白的脸庞滚落下来。此刻,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仿佛已经了却了人生最大的憾事,似乎一切恩怨在这一刻已烟消云散,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八叔说,按照六爷的遗嘱,不举行葬礼,不请乐队,把他安葬在东岗上面的那片祖坟中。
我和二杰、德子、江海、江海、含山等堂兄弟们与八叔一样,头戴重孝,身着孝衣,手执哀杖,在六爷的灵柩前鞠躬叩首,之后,护送着与六爷的灵柩向东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