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01年6月,经过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家眷,终于从千里之外的海南,赶到了“蝉鸣绿荫里,舟泊柳岸边”的常州。
遇赦北归,喜出望外。在历经近7年的贬谪生涯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自己隐退林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五月途经真州(今仪征)之时,适逢当地因瘴毒大作,你竟感染上瘴毒,泻痢不止,高烧不退,渡江至常州,已卧床不起,每况愈下,你已预感到大限之期不远,病榻之上修书一封,嘱咐正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担任知州的弟弟苏辙:“……即死,葬我于嵩山下,子为我铭。”
窗外,一轮明月斜挂在天际,将皎洁的光辉泼洒在门前那片随风摇曳的翠竹之上。你久久地凝视着那轮明月和门前那片婆娑的竹影,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几十年来所走过的风雨历程,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
嘉祐元年(1056)三月,在大宋旷远的晴空下,父亲苏洵不顾“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之难,带着20岁的你和18岁的苏辙,从家乡眉州(今四川眉山)向1400多公里外的汴京(今河南开封)进发。你们出眉州,到成都,走阆州,溯嘉陵江至川北,自金牛道入褒斜谷,再经扶风和长安,出关中,过渑池。“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一路跋山涉水,晓行夜宿,穿越凄风冷雨,历尽泥泞坎坷。怎料雪上加霜,所骑的马儿竟然累死在崤山!
可以想象出这次汴京之行,是何等的困顿不堪。然而,由于怀揣希望,追寻着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在你心中一路所有的艰难、疲惫与无奈,几乎都不值得提起。
在历经五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后,你们终于如期抵达了汴京。那时,你该是何等的激动、兴奋和快乐啊!
当年8月,开封府解试,你与弟弟苏辙双双中举;翌年正月,礼部省试,你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一鸣惊人,本该名列榜首,怎料阴差阳错,竟屈居第二。其后在仁宗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中获进士乙科。
嘉祐六年(1061) 10 月,制科考试,你制策名列三等,名震京师。“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轼而已“(《宋史·苏轼列传》)你被授官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当年那一切竟如此的顺遂。那时你谨慎乐观,不曾陶醉在成功的荣耀与辉煌之中。
11月19日,你顶着凛冽的寒风,赴凤翔上任。那天,雪花飘舞,如梦如幻,弟弟苏辙策马扬鞭送你至郑州西门,恋恋不舍地与你挥手告别。
途经渑池,当你再次来到当年赶考时借宿的那所庙宇,这里已经物是人非。那个笑容可掬的奉闲和尚已经圆寂,当年你题诗的墙壁已经墙皮剥落。睹物思人,感慨万千,即兴赋诗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离开渑池,继续前往凤翔,目之所及,竟一派苍凉。作为边防重镇的凤翔因频繁遭受西夏的侵扰,荒地连绵,哀草遍野,村落破败,行人稀疏,你眉头紧蹙,心中也在隐隐作痛,在单调而沉闷的马蹄声中,你深沉地思考着未来大宋的振兴之路。
作为在基层历练的朝廷命官,你混迹于田夫野老与船夫差役之中,目睹凤翔百姓太多的疾苦,悲天悯人,情动辞发,写下了“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王事谁敢愬,民劳吏宜羞。中间罹旱暵,欲学唤雨鸠。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字字心酸的诗句。(《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
从船夫与差役们的泣诉中,你得知黄河漕运三门峡段由激流、暗礁和狭窄水道形成的砥柱之险。那里时常有运送官府木材的木筏,被撞得“粉身碎骨”,由此导致木材在河水中丢失。为赔偿损失,运送木材的船夫和差役,往往因此而倾家荡产,痛不欲生……你广泛听取意见,问计于民,奋笔疾书,上报朝廷,协调官府,终于破解了这个多年未解的漕运难题——趁着渭水和黄河未涨水之前,放入木筏,运送木材,从此避免了木材的丢失……
凤翔任满,你返回汴京,便接连传来亲人离世的噩耗。
回首从走出眉山到京师的9年间,你的母亲、爱妻和父亲三人先后驾鹤西去,你悲痛欲绝,两次带着家人往返于眉山与汴京之间,回乡奔丧。两千八百里路程,群山叠嶂,风尘裹泪痕;二十七个月丁忧,肝肠寸断,素纸寄哀思 。
难道命运之神一定要把顺遂如意的人生,佐以撕心裂肺的悲痛吗?
在居家丁忧的日子里,你从缅怀父母,追思爱妻,体恤邻里,延伸到对百姓命运,民生福祉、国家治理的深沉思考,撰写出了《熙宁手诏》,试图为大宋朝廷找到一把能够富国强兵,改善民生问题的金钥匙。
熙宁二年(1069年) 2月,丁父忧期满,你带着家人从陆路走蜀道,过秦岭,经关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汴京。汴京城内繁华依然,而你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氛——王安石变法的铿锵脚步引发的蝴蝶效应,正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飓风。面对这一切,你陷入了沉思……
不曾想,这竟成为你坎坷命运的拐点。
二
为了百姓的福祉,大宋的强盛,同时也无愧于自己的良知,你选择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针对王安石变法中,过于激进且部分新法严重脱离实际的状况,你于熙宁二年(1069)5月,呈上《议学校贡举状》,让神宗皇帝眼前一亮,即于当日召你进殿,开门见山地问道:“方今政令得失安在……”
你一语中的:“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神宗皇帝为之一惊:“卿三言,朕当熟思之。”
不久,新党党羽在神宗面前对你的谗言佞语,让神宗皇帝决策的天平摇摆不定了。
熙宁三年(1070)2月,你又呈《拟进士对御试策》,以物喻理,据理力争,“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主张“渐变”,力谏皇帝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熙宁四年(1071)2月,你再呈《上神宗皇帝书》,总结历史,分析时事,痛陈新法存在的诸多弊病,竭力阻止新法的进一步推行。
然而,一件件奏折却如石沉大海……
三个月之后,你再呈《再上皇帝书》,再次发出“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的呐喊。
事实上,这一切早已激怒了王安石,更让那些视变法为富国强兵灵丹妙药的新党中的奸佞之徒为之焦虑、狂躁和愤怒。
在刚愎自用的王相公看来,你的这种忠诚,只是一种纸上谈兵的书生意气。为了富国强兵扶大宋社稷于将倾,他必须将变法进行到底。为扫清障碍,他也必须舍卒保车,需要尽快将包括你在内的“保守派”一一驱逐出朝廷。而此时一向善于“围魏救赵”的新党党羽和爪牙们,开始悄悄地搜寻着你的诗词,企图在字里行间找到“讥讪朝政”“诽谤朝政”“愚弄朝廷,“指斥乘舆”妄自尊大”的种种“铁证 ”。
让你始料不及的是由王安石变法所掀起的滔天巨浪,竟无情地将你卷入这个致命的党争漩涡之中。来自新党党羽的各种谗言佞语更让你难以招架,你竟被他们诬陷为“滥用职权、贪赃枉法、贩卖私盐、徇私舞弊,罪不可赦”。其后虽证明了清白,而你已经竟成为奸佞之辈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在时局之下,你完全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你有足够的选项让自己左右逢源——你可以在审时度势,静观其变之后,见风使舵,大智如愚地选择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你却固守着一种为民请命的良知,一种对大宋朝廷的忠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幻想能够据理力争,说服皇帝,阻止一系列新法的实施。在你看来,那些严重脱离现实且过于理想化的新法,必将是朝廷和百姓之祸……
最终,神宗皇帝一锤定音,新法推行已势不可挡。你扼腕唏嘘,一声叹息。
于是,他自请外放,被任命为杭州通判。你无法想象的是,从那时起新党之中的奸佞之徒,一直在处心积虑地在盯梢着你……
三
窗外,明月西斜,如一枚温润的玉盘缓缓沉入夜的深渊。这轮明月曾经陪伴着你走过了千山万水……
从凤翔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你开始了仕途生涯的流转。初时的路,虽有风雨坎坷,但大抵是平坦的,你的心境也是疏朗的,宛如的西湖轻风微澜的水面……
熙宁四年(1071)初,你来到了杭州,汴京的喧嚣已被抛在身后,而新政引发的社会动荡已经波及到这座江南之城。
此行名为通判,实则暗含贬谪的意味。当年你曾在《策论》中纵论天下,指点江山,如今却要去做一个“佐守臣”的副手,内心竟泛起一丝淡淡的惆怅。
当你真正融入杭州这片山水,呼吸着那混合着西湖的气息与花草幽香的空气时,那颗在庙堂受挫的心灵,竟在这山水之间得到了抚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杭州的山水、云雨、花木在你眼里,永远是一首首不事雕琢的诗词,一幅幅浑然天成的画卷。
你穿行在于街巷、农田与茶园之间,访问于渔樵与商贾之中,很快便发现了新法之弊。作为东南形胜,这里商贾云集,物产丰饶,却在承受着新政的苛峻。盐法严酷,茶政繁琐,百姓为完税不得不典妻卖子,泪洒衣襟……
作为通判你陷入了两难——既要执行朝廷的法令,又不能无视百姓的疾苦。在那个乌云遮月的晚上,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你反复地思量着,是恪守官员的本分,还是听从于良知的呼唤?你不能公然抗命,却在执行中悄悄“稀释”了法令的严酷。审理案件,你学会柔性通融,从轻发落;征收赋税,他学会酌情变通,适度宽限……
作为一名被“边缘”化的官员,你依然在积极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你配合知州巡视属县,赈济灾民,疏浚河道。这些看似琐碎的政事,在你心中竟萌生出一种引以为傲的成就感。你已经不再执着于当初“致君尧舜”的崇高理想,而是在百姓具体而细微的烟火气息中,找到了通判的价值和意义。
公务之余,你将灵魂寄放于山水之间。你访天竺,游灵隐,宿寺院,和僧人为伴,与禅宗相融,在孤山寻林逋旧迹,于西湖赏烟雨空蒙。杭州的山水不仅抚慰了你的失意,更重塑了你的精神世界。
你做梦也没有想到,15年后的元祐四年(1089年)3月,你竟再回杭州,知杭州军州事。那时,你运筹帷幄,妙策如神,带领百姓治六井,疏运河、浚西湖、筑苏堤,驱瘟疫……百姓有口皆碑。
熙宁七年(1074)9月,杭州期满,你又接到了移知密州的调令……
四
初到密州那天,秋风漫卷浮尘,掠过枯萎的禾黍,将广袤的原野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枯黄。
那时,呈现在你面前的密州竟让你不寒而栗——茫茫原野,河床干涸,土地龟裂,哀草连天,禾苗枯黄。纵横交错的沟壑,仿佛是大地干裂的嘴唇,渴望着雨水的滋润。疯狂的旱魔与幽灵般的蝗虫,轮番侵袭,无情地吞噬着田野上可怜的庄稼。
面对罕见的旱情,按照当地习俗,你带领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百姓一起斋戒蔬食,前往王东武县南20多里的常山,到山顶的一座庙宇中祈雨。你跪倒在一尊尊神像前,虔诚地焚香祭拜,五体投地祈求上苍保佑,普降甘霖……
面对目不忍睹的蝗害,你组织百姓采用火烧、深埋等方法扑灭蝗虫,同时上书朝廷,详陈灾情,请求减免赋税,终于得到朝廷的应允。你多方筹措粮食,设置“收养院”,救济因灾荒而被遗弃的儿童;沿路开设多处粥棚,为流离失所的灾民免费提供食物。多少个弱不禁风的老人,面黄肌瘦的母亲,嗷嗷待哺的孩子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农闲时节,你漫步于密州的大街小巷,市井茶肆,与樵夫渔夫对饮,听他们讲述生活琐事;在乡野村落,你蹲下身子看孩童嬉戏,与老农闲话桑麻,留下一串串爽朗的笑声。中秋佳节,你备下薄酒,邀百姓同庆。月光如银,洒在一张张溢满幸福的笑脸上。你登上超然台朗声吟诵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你用“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万丈豪情,点燃了密州百姓的希望之光;你用锦绣的文采照亮了密州百姓精神的天空,艰难困苦的岁月,也因你而变得温暖,舒心,情趣盎然了。
熙宁九年(1076)12月,你收到朝廷移知徐州的调令……
五
初到徐州,就遇到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持续的强降雨使黄河河水暴涨,农田被淹。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似乎在顷刻之间撕裂了距离徐州不足百里的澶州堤岸。一夜之间,河水泛滥,八百里水泊梁山成为茫茫泽国,与之相连的南清河的滚滚洪流已经漫过了堤岸,肆虐的洪水即将汇聚在徐州城下。百姓人心惶惶,争相出城逃命。而你却临危不惧,掷地有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天空乌云密布,穹顶电闪雷鸣。修筑防水堤坝已经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你殚精竭虑,调遣官吏,动员5000名民夫及禁军,争分夺秒地修筑堤坝。你“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坚守在新修筑的堤坝上,亲自督战,席地而眠。经过70多天的日夜奋战,终于赶在洪水来临之前,奇迹般地修筑起一条长984丈、高1丈、宽2丈的长堤。
固如金汤的堤坝,将徐州城紧紧地揽在怀中,一心一意地呵护着城内外数以万计的生命。因政绩卓著,你受到了神宗皇帝的明诏奖谕。
而今,大堤遗迹犹存,斑驳的碑刻还在默默诉说着那段古老的记忆:“徐州太守苏长公,夜呼伍卒登城墉。一身未足捍大患,岂无木栅兼竹笼。戏马台傍二十里,筑堤横亘长如虹。……自公去后五百载,水流无尽恩无穷。”——明·吴宽《赋黄楼送李伯贞》
六
元丰二年(1079)年3月,你自徐州移知湖州。抵达湖州即给神宗皇帝写了一封《湖州谢上表》,以表达自己对朝廷恩宠的感念、恭谨与效命之心。
不曾想,这一切竟为你招来了险些丧命的无妄之祸。
在这篇例行公事的谢恩奏疏里,你直言相陈:“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不曾想这竟成为李定、舒亶之流“妙手偶得”的一个“把柄”,继而也成为他们欲置你于死地的导火索。
他们先后上奏神宗皇帝,极尽谗言,诬陷弹劾:“(苏)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志义之士无不愤惋。”,强行附会为“谤讪君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包藏祸心”。接着又绞尽脑汁找出你先前作品中更多的“问题诗句”,以置之死地而后快。按照大宋刑律,谤讪君上,讥切时事,自然罪不可赦,甚至要予以斩首。
终于,你从湖州府衙被押往400多公里外的汴京御史台监狱,身陷囹圄,成为阶下之囚。奸佞之徒为您量身定制的“乌台诗案”如期收官!
镣铐在身,死神相伴,130多天的人间炼狱,您仰天长叹,痛不欲生。御史台监狱冰冷的铁窗内,您仿佛看到了死神狰狞的面孔……
为罗织罪名,李定、舒亶之流通宵达旦对你刑讯逼供。你默默忍受着狱卒疾风骤雨般的鞭笞毒打。铁窗外,细雨霏霏,如泣如诉,仿佛上苍在为一个无辜的知州默默流泪。隔壁犯人被处决前声嘶力竭地哭喊,刽子手中寒光闪闪的屠刀利刃,让你不寒而栗;一碟被人误送的“最后的午餐”,让你猝不及防,你预感到恐怖的死神已经敲响生命的丧钟。
在窗外如泣如诉的雨声中,在忧心似焚的煎熬中,你眉头紧蹙写下了两首绝笔诗《狱中寄子由》,托人转交给弟弟苏辙。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这是你在与弟弟作最后的诀别,字里行间浸润着多少愤慨、辛酸、无奈、痛苦、悲伤和无助啊!
在生与死的鬼门关前,有人为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甚至叩头哀求;有人谗言佞语,落井下石,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得道多助,天佑无辜。在反对派大臣们的直言相谏中;在革新派大臣王安石“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的苦言相劝中;在中立派大臣借古喻今,以物喻理的类比推理中;在曹太后泪眼婆娑的临终嘱托中,宋神宗最终决定“刀下留人”。一纸诏书“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你离开御史台监狱的那天,天空雨雪交加,屋檐下不时淌下泪水般的雨滴。你回头望一眼那座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多天的铁门铁窗,已恍如隔世。在你心中,“乌台诗案”在自己人生长河中所激起的那片涟漪,似乎已经随风而逝。而你在狱中所坚守的那种风骨,宛若一盏明灯,照亮了多少文人墨客的精神家园。
七
侥幸脱险,你便被贬谪黄州,踏上了被流放的道路。
元丰三年(1080年)7月,徐君猷出任黄州知州。其后得知你已“俸薪断绝,问人乞米”。作为“家世名臣,始终循吏”的黄州知州,遂拨城东旧营地五十亩给你耕种。你不辞辛劳,栉风沐雨,与家人一起躬耕于斯,竟怡然自得,其乐融融。一家老小终于可以温饱无忧了。
细雨霏霏,如梦如幻;雨过天晴,月光如银。你手拄拐杖,遥望着东坡田畴间泛黄的稻谷,竟诗兴大发: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从此,你自号“东坡居士”。在你的世界里,东坡这片贫瘠的土地,便是上天赐予自己的人间福地;诗词书画,便是自己最舒心的精神家园。在这里柴米无虞,文友相聚,诗词相伴,僧侣闲聊,海阔天空,清风为伴,禅意相随,天底下哪里还有如此惬意,如此幸福的事情?唯愿今生今世能够躬耕于斯,春种秋实,颐养天年。
然而,命运之神仿佛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精神病患者,一念之间会把你从幽深晦暗的谷底,推向阳光明媚的山巅,而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下一个一念之间会发生什么。
元丰八年(1085)3月,神宗驾崩,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在太皇太后心目中你是一位“忠肝义胆,敢于直谏,文韬卓绝,治世可用,秉性纯良,不涉党争”的国之栋梁。
5月,你即被任命为登州知州,5天后被召回京师,先后被授予礼部员外郎、起居舍人,权知礼部贡学,龙图阁学士……
元祐四年(1089)年3月,你出任杭州知州。杭州期满,再度召回京师,先后被授予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其后知颍州,再移知扬州;再召回京师,授以兵部尚书,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
元祐八年(1093 )年 9 月3日,太皇太后高氏驾崩,哲宗亲政,蛰伏已久的奸佞之徒已蠢蠢欲动。你似乎预感到了山雨欲来前的砭骨阴风,再度向朝廷乞补外任。
9月下旬,你出任定州知州。临行前,在汴京东府与弟弟挥泪告别,写下了“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东府雨中别子由》)你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道路上将充满坎坷,布满荆棘,险象丛生。
八
元祐九年(1094)4月,宋哲宗改年号为绍圣元年,决定沿用神宗时期的新政方针。新党东山再起,章惇、安焘等变法派大臣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得以重用,新党党羽卷土重来的“火炮”和变本加厉的“火力”,再度向你袭来。
让你始料不及的是,“乌台诗案”时那个为你仗义执言,大声疾呼“不论政见,只问良心”的章惇,竟指示其幕后爪牙,再次祭出你的“问题诗文”,弹劾你“讥斥先朝,谤讪君上”。当年这个勇于挺身而出,为你据理力争的章惇,何以如此“转身变脸”?你略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作为有望成为宰相的章惇,最迫切的任务是要尽快清除掉他心目中潜在的、最具实力的竞争者。
风谲云诡,造化弄人。命运之神重新开启了你新一轮的贬谪,流放;再贬谪,再流放……
闰四月初三,哲宗皇帝一纸诏书便将你从定州贬往英州,未至,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之后你一路南下,来到了蛮荒偏远的海南儋州……
初到惠州,你便发现长期以来困扰当地百姓的一个难题——西枝江两岸百姓,仅靠一座简陋的木桥通行,夏秋时节水涨则桥毁舟沉,造成车辆倾覆,行人溺亡。于是,你带头捐玉带,筹资金,动员百姓义务出工,终于建成了东、西新桥……
身处被称作“蛮貊之邦”、“烟雨毒瘴之地”、“重罪臣子贬谪之地”的岭南,你却陶醉在“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愉悦和惬意之中。
被贬儋州,你居无定所,只好在椰林中建起“桄榔庵”,才得以勉强栖身。你戴着椰壳帽,嚼着槟榔,混迹于黎族孩童之中,学方言,唱黎歌,其乐融融。多少次,在桄榔庵前面的椰林间,你开设儿童学堂,把儒家经典、诗词文赋、“崇德修身”、“文武双修”等中原文化的火种,播撒到了远在天涯的儋州。尽管浪迹天涯,你却能够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活出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淡泊与恬然。
在被贬谪的岁月里,你在心灵的炼狱里,一边咀嚼着自制的苦果,舔舐着心灵的伤口;一边还在忧国忧民,殚精竭虑地谋划民生之道。你寄情山水,参悟禅宗,尝试着与宿敌和解,与命运和解,与自己和解。于是,一轮充满希望的旭日便从你的心间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曾经笼罩在心间的层层阴霾,映照出一朵朵五彩斑斓的美丽云霞,也映照着自己诗意盎然的生活。
你从品味孤独,咀嚼痛苦,学会了享受孤独,笑傲人生;从不平则鸣,满腹牢骚,到满腔豪情,海纳百川;从世界报我以痛,到我报世界以歌。在最寒碜的境遇,活出最优雅的境界,就算命运的重锤怎样无情地向你袭来,你都会举重若轻,泰然处之。
似乎就从那时起,你完成了“破茧化蝶”的蜕变,以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平静地包容着世间的万般痛苦,“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实现了化痛苦、沮丧为乐观、豁达的超越,同时在心灵深处,已筑起坚不可摧的精神支柱。
也似乎从那时起,你人生所有的颠沛流离,风霜雨雪,宦海沉浮,谗言佞语,恩恩怨怨,都显得那样的云淡风轻了。你心若止水,守住了心灵的宁静与澄澈;在诗词书画的世界里,你找到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琼楼玉宇……
你用岁月的窖藏,把酸楚苦涩的生活,酿成一杯杯甘醇的美酒;把风雨飘零中的“蓑披”,穿出了古人前卫的时装;把浪迹天涯的贬谪之地,活成了妙趣横生的诗意桃园;你用射天狼的豪情在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地图上,刻下了永不褪色的青春坐标,谱写出了一曲穿越千年的青春之歌。
九
屈指算来,你一生辗转11省,任职14个地市,走过的路程已超过十万里。
十万里路云和月,你留下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黯然幽独;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潇洒;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哀思;留下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壮志豪情;留下了“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大彻大悟;”留下了“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超脱;留下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坦然与平静;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希冀……
十万里路云和月,你让世人看到了一个多才多艺,文韬武略兼备的苏轼;一个融儒、释、道于一身,襟怀苍生,悲天悯人的苏轼;一个为民请命,勇于直谏的,忠心耿耿,荣宠不惊的苏轼;一个乐观豁达,野性率真,超然洒脱,坦然淡泊的苏轼;一个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慷慨大度,海纳百川的苏轼;一个热爱生活,富于创造,而又随遇而安的美食家苏轼……
午夜时分,你溘然长辞,走得那样的安详……
窗外,月沉西天,流云漫卷如纱。微风轻拂,翠竹轻摇,簌簌作响,如低声呜咽,似默默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