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河滩湿地,拂过汝河堤岸,爬上连绵起伏的小丘,攀上泡桐树疏朗遒劲的枝头,采摘着一片片泛黄的叶子。
于是,一片片落叶便像蝴蝶一样飘落在我面前这条正在铺砌的甬道上。甬道穿过河滩那片茂密的丛林,爬上绿草如茵的小丘,然后蜿蜒而去,消失在草木葳蕤的汝河边……
这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汝河公园。由于位于城乡结合部,来这里休闲的既有喜欢垂钓、漫步和游泳的市民,也有附近村子挖荠菜,捉蝉蛹的村民,偶尔也会有几只觅食的牛犊和羔羊们蹦蹦跳跳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
我坐在小丘制高点的一块巨大的椭圆形鹅卵石上,从这里可以俯瞰碧波荡漾的汝水和在河面上翩翩起舞的白鹭……
侧耳倾听,远处的丛林间隐约传来了三轮车轰鸣与颠簸的声响。
我左腿膝盖下面突然感觉一阵酥痒,像有片羽毛正在轻轻地磨蹭着肌肤。低头细看,才发现是一只小黑蚁,正在我的小腿上面“闲庭信步”。
我用食指轻轻地将它拨入手心,再慢慢把它放回草丛里。这是我小时候,母亲放生蚂蚁们的习惯动作。印象中,母亲曾经无意之中,将一勺滚烫的面汤,倒入一个用来喂狗的小盆子中,上面覆盖着一片桐叶,待母亲拿开桐叶,却发现盆子里竟漂浮起几十只觅食的蚂蚁。母亲追悔莫及:“唉,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怎么就没想到叶子下面还有这么多蚂蚁!可怜的蚂蚁呀……”后来,她再浇花的时候,总是先对着叶片和花盆吹上几口气,看着蚂蚁们沿着盆边儿慢慢爬出,才提起水壶缓缓地把水浇在花盆里,生怕误伤到一只蚂蚁。大约受到母亲的影响,直到今天我依然保持着对如此弱小生命的敬畏之情。
我下意识地抬起双脚,仔细地查看着脚下的印痕,生怕因自己的无心之举伤害到一个如此弱小的生灵。还好,脚下是一片桐叶,叶子的下面竟然有一只幸运的蚂蚁——在地面与鞋底的间隙里居然有几粒花生米大小的石子,正是在这些石子支撑出的空间里,它才得以幸存!
它是一只误入歧途的蚂蚁,而它的旁边的不远处便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这群小小的、最懂沉默的生灵,背负着比自己身体大数倍的草屑、沙粒,像一串移动的墨点,沿着一条无形的路径正徐徐地向前爬行,每一步都显得那样的执着。
我好奇地站起身来,循着它们爬行的方向,终于在一棵青蒿的根部找到了它们的家。那是一个比食指还细的一个巢穴,入口处堆着一把松散的沙土。可以想象,地面之下便是它们温馨的家园。那里应该有畅通无阻的隧道,纵横交错的迷宫,圆润殷实的粮仓、温暖舒适的卧室,蹒跚学步的幼蚁……
三轮车轰鸣与颠簸的声响渐行渐近,我下意识地朝河堤的方向望去,前面的甬道上驶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放着一把木椅,上面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的身旁放着一把铁锨、一把铁镐、一个炉子、一个煤气罐和一个工具箱。
一个带着草帽的老者将车子停放在小丘下面距我不远处的草地上。老者走在前面,小男孩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老者指着地上草色斑驳的地方,似乎在对孩子低声地嘱咐着什么。终于,他们弯着腰,各自在前面的草地上仔细地搜索着,仿佛在寻找着自己遗失的宝贝儿……
“爷爷,蚂蚁!”小男孩惊喜地叫着。
老者立刻跑了过来,循着蚂蚁前行的踪迹,终于在一棵青蒿的下面找到了它们的老巢,也正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巢穴。他蹲下身子,轻轻地拔掉青蒿,用细土在蚂蚁的洞口处围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圈儿,再用巴掌压实,就在这抬手落掌之间,几只无辜的蚂蚁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者返回到三轮车旁,搬下炉子,将铁盆中的铝粒倒入了炉膛内的坩埚之中,立刻琥铂色的火焰舔舐着坩埚的外壁,坩埚内的铝粒逐渐熔化成一汪泛着银白色光泽的铝水。
老者用长柄钳夹起坩埚,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蚂蚁的巢穴旁,同样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铝水注入了蚁穴。蚁穴之上立刻升腾起屡屡青烟,散发出焦糊的气息……
“爷爷,蚂蚁疼吗?它疼吗?”孩子的眼中竟含满了泪水。
其实,从那位老者和孩子开始寻找蚁穴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见到这群可怜的蚂蚁所要面临的灭顶之灾。那时,我竟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曾经有过一念闪过,我试图上前说服老者,阻止这种残忍的杀戮,我甚至准备了足够的理由——如果蚂蚁选择在大堤之上挖巢建营,哪怕你对它们千刀万剐都行,它们也咎由自取。我们都懂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而今,它们的蚁穴距离大堤至少在200米之外,蚂蚁何罪之有?
但是,又一念闪过,我竟感到了自己的迂腐、荒唐和可笑;抑或在老者、孩子和路人眼中,我是多么的迂腐、荒唐和可笑。我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有能力阻止这场残忍的杀戮……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见死不救的内疚和不安。
“爷爷,它疼吗?”
“唉——”老者长叹了一声。
在等待铝水冷却的过程中,老者呼唤着孩子去寻找新的蚁穴。孩子在地上心事重重地走着,不时弯着身子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终于他一片片地捡拾起地上泡桐的落叶,然后又把那一片片落叶丢在草地上……
老者独自一人在远处的草地上弯着腰,犀利的目光在地上搜寻着,终于无功而返……
他拿出铁镐,在铝水浇灌过的焦土之下,挖出了裹满泥土的蚁巢,足有半米多长。我紧紧地跟着他,看他将水管接入水枪。枪口对着裹满泥土的蚁巢喷射出强有力的水流,一点点地剥离着蚁穴里的泥沙,终于凸显出蚂蚁地宫的全貌。滚烫的铝水,已经凝固并复原了一个立体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地下宫殿。它像银白的珊瑚,像缠绕的藤蔓,像镂空的玉雕,像神秘的迷宫……
这是一件美丽绝伦巧夺天工的工艺品,这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摆件,这是一个老者残忍的“杰作”!
有游人好奇的围拢过来,询问着摆件的价格,老者笑逐颜开:“这个在工艺品商店,最少也卖500元……”
凝视着这件美丽绝伦的工艺品,我感慨万千,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在那棵青蒿的下面,那个尚未被铝水浇灌的巢穴,是属于蚂蚁们的,那是它们温暖的家,那里有它们忙碌的身影,甜蜜的爱情,美好的梦想与希望,而今一切已灰飞烟灭。一群鲜活的生命的竟以这种方式,永远定格在这件冰凉的摆件之中。
作为万物之灵,人类的一念之间,足以将成千上万的蚂蚁灰飞烟灭,那么在主宰自然世界的宇宙之神眼中,渺小如蚁的人类,能否经得起他漫不经心的抬手落掌?
夕阳西下,老者将炉子、铁镐、铁锨、工具箱装上车厢,然后呼唤着前面草地里的孩子。孩子一边应答着,一边轻轻地收走了覆盖在前面一个蚂蚁巢穴之上的那片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