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霞携着鎏金光影漫过玉屏山的绿树红花,将山石草木晕染成深浅交织的绯红。在玉屏山巨人般的“臂弯”里,碧波荡漾的红旗水库在轻纱般的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天地间展开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长卷。
山脚下的水沟村从薄雾轻笼的梦境中苏醒了。村头那棵粗壮而高大皂角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雀们刚刚舒展羽翼,轻轻地抖落满身的疲惫,街道上便传来了一阵阵清脆悦耳的牛铃声,早起的牛羊们已经陆续结伴上山了。
水沟村依山傍水,玉屏山上树木葱茏,饲草丰富;红旗水库,波光潋滟,鱼翔浅底。多少年来,牛羊们一直沿袭着祖辈们的生活习性,每天清晨自己上山觅食,太阳落山之前再慢悠悠地下山回家,几乎不需要专人放牧。
一夜无眠,田叔心事重重地走进了牛舍。按照农闲时节的生活习惯,清晨起床后,田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牛舍,打开栅栏,放出家里的五头红牛,看着它们沿着熟悉的道路上山觅食,然后才梳洗吃饭。吃过早饭,再骑上电车到邻村的一家淀粉厂上班。作为企业的技术骨干,田叔每月都有不菲的收入。可是,昨天晚上儿子打来的一个电话,却让田叔画地为牢,困在了家里。
此刻,田叔正在给一头被唤作“铁妞”的母牛系鼻绳,再把它牢牢地拴在槽头的木桩上,然后才打开栅栏,放出两头牤牛和两头母牛。于是,四只脖颈上带着铜铃的枣红色牛儿,便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家门,在街头一番左顾右盼后,发出几声浑厚悠长的“哞哞”声,仿佛在呼朋唤友,之后便迈着沉稳的步伐,沿着村头的小径,昂首甩尾,向东面的山坡走去,身后跟随着一群“头如罐,眼如蛋,耳如扇,毛如缎,叫唤一声二里半”的郏县红牛。它们或撒欢跳跃,或相互追逐,将“叮当,叮当”的牛铃声撒满山坡……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走出了牛舍,听着同伴们在大街上“哞哞”地深情呼唤,铁妞急得团团转,它不时用头撞击着栅栏,发出低沉的哀鸣。一头“少不更事”的牛犊,在它干瘪的乳房下不停地磨蹭着,吮吸着,嬉戏着。这头活泼可爱的犊子,是铁妞的孩子,几天前已经被卖到邻村,不知怎的昨天晚上竟又跑了回来。田叔已经给买主打过电话,今天下午那边才能来人把牛犊牵走。
铁妞不晓得多米诺效应,但此刻它正在遭遇这种可怕的效应——田叔的儿子田孩儿谈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提出需要在城里买房,于是,全家人开始筹措房款。田孩儿就想到了卖掉铁妞和它的犊子。一周前,田孩儿就开始在网上联系周围的屠户。铁妞更不晓得,昨天晚上田孩儿打电话说,今天上午一位来自县城的屠夫,将开着栅栏车到水沟村去,接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矛盾,纠结,不知所措。田叔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家门。门前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牛羊向东面的山坡走去。前面是一条通往玉屏山的盘山小路。小路从山脚绕向山腰,从山腰绕向山顶,沿途长满各种野花杂草。从春天的茵陈、苜蓿,到夏季的构叶、狗尾草,再到秋天的杨叶、黄背草,一年四季除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外,牛羊们完全可以在这里尽情地蹦蹦跳跳,追逐嬉戏,寻觅食物,饥餐渴饮,优哉游哉地享受生活。
上山觅食的牲口,大多都熟悉自己主人的声音,有时遇到临时的农活儿需要用牛,只需主人站在山脚下那棵皂角树下,对着山上的牛群大声的呼唤牛儿的名字,山上就会传来自家牲口“哞哞”的应声,不久自家的牲口就会从山上迤逦而下,回到自己的身边。有时候,也难免会有别人家的牲口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趁机陪伴着自己心仪的牛儿一起归来……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山下的雾岚已经逐渐散尽。田叔听到了远处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心中竟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纠结和内疚——他将亲手把朝夕相处的宝贝儿送上断头台。他走向从街头,终于看到一辆拉着家具的汽车缓缓驶出了村口,突突的心跳才如退潮般缓缓平息下来。向东张望,他发现200多米外的山脚下那株皂角树下,还有几只牛儿在那里傻傻地站着,“哞哞”地叫着,竟是自家的四头红牛!
“唉——”田叔长叹了一声,眼眶中竟溢满了泪水。
皂角树树冠如伞,下面地势平坦,平日里是牲口们喜欢聚集和歇息的地方。田叔知道此刻它们是在等待自家的“铁妞”。田叔无法告诉它们,屠宰场的栅栏车一会儿就要到了,他们要带铁妞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今生今世怕是……
无望的等待。田叔不敢正视皂角树下那群还在痴痴等待的红牛,他转身回到家里,给铁妞的石槽里添加上几把青草,撒下几把麦麸,然后搅拌均匀,铁妞竟视而不见,它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凝视着牛舍里急躁不安的铁妞,田叔思绪万千……
铁妞是十几年前田叔家的母牛生下来的犊子。多年前,这头体型壮硕敦实的铁妞,正值青春年华,毛色油亮如锻,筋骨强健似铁,在上山觅食的队伍中,它总是昂首向前,步履矫健,蹄声铿锵,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仿佛整座大山都在它步伐的节奏中微微震颤。那时,作为开路先锋,它一直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多少次,它带着牛群在纵横交织的藤蔓间,在相互缠绕的荆棘中,蹚出了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找到一片片鲜嫩欲滴的青草,一枝枝泛着新绿的嫩叶,履行着一头“头牛”舍我其谁的责任和担当。
而今,尽管山区连片的土地,有拖拉机,收割机,播种机等农用机械纵横驰骋,牲口们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耕耘收获的历史使命,然而山坡上拖拉机难以攀爬的“面条田”“瓦碴地”,从耕种到收获依然离不开那些能够在窄田小径上,爬坡越坎,灵活辗转的耕牛。
多少次,在风霜雪雨中,它弓着身子,拉犁耕田,拽耧耩地,用沾满泥浆的四蹄,一步步地丈量着田野间的纵横阡陌。多少次,它淋漓的汗水洒湿了田垄,浸透了泥土,凝成了岁月深处不灭的印痕,也由此赢得了玉屏山区当之无愧的牛王美誉。
铁妞是一头多么通晓人性的宝贝儿啊!8年前的一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玉屏山背阴的草地上长出了许多蘑菇。雨过天晴,田叔就带着儿子田孩儿去山里采蘑菇,顺便带着铁妞到山上去觅食。中午时分,田叔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蘑菇,铁妞也已经吃饱了肚子。本该“打道回府”,田叔却带着儿子朝前面的山崖下面去寻找蘑菇。走进一看,果然让人惊喜——居然还有这么多更肥更嫩的蘑菇!铁妞却停下了脚步,卧在距离他们不远的草地上慢慢地反刍。突然,它站起身来发出急促的“哞哞”声。田叔抬头看了看铁妞,又低头采摘起前面的蘑菇。
随着铁妞一声“哞哞”的叫声,它竟快步的朝田孩儿冲了过来,接近时却很有分寸地将他推倒在地上。恼羞成怒的父子两人,随手拿起地上的树枝和石块儿朝铁妞追了过去,铁妞朝前面的小路飞奔着……
就在这时,山崖上面的岩石轰然崩塌,山坡上洪流般的碎石也从上面滚落下来……
父子两人转过身来,热泪盈眶眼,紧紧地抱住了铁妞的脖颈:“救命恩人哟!我的宝贝儿!”
……
而今,铁妞已经风烛残年,尤其是在它生下第五个牛犊之后,体型已经佝偻,毛色已经暗淡,老眼已经昏花,体力明显不支。铁妞实在太老了,老得牙齿松动,难以咀嚼柔韧的枯草;老得步履蹒跚,走起路来气喘吁吁,结伴而行只能尾随在牛群的最后面……
一周前,儿子打电话说县城一家屠宰场的买家要到水沟村看牲口,儿子生怕过于苛刻的买家看不上这头老态龙钟的铁妞,特意嘱咐老爸见机行事,必要的时候可以适当让利,但是别忘了称重前多给铁妞的草料中撒些盐巴。田叔懂得那样会让铁妞口渴难忍,一口气能喝下十几斤的井水……
"嗯。”田叔不置可否地应着。那一刻,他感到父子之间的“代沟”已经难以逾越了……
买家来玉屏山看牲口那天,田叔带着他们在那棵皂角树下见到了刚刚下山的铁妞。与买家谈妥了价格,田叔心中竟陡生一种揪心的愧疚和心酸。他凝视着脚下的土地,想到了150多年前埋葬于这棵皂角树旁边的那头老牛,想到了儿时爷爷给他讲的一个个关于那头老牛的故事……
那时候,爷爷牵着一头红牛,八九岁的田叔骑在牛背上,路过那棵皂角树的时候,爷爷就停止了脚步,如数家珍地给牛背上的田叔讲述起那头老牛的故事:
“它劳苦功高啊!那牲口通晓人性,拉犁,耙地,拉车从来不惜力气……那时候,咱先祖家里有一辆小牛车。收获季节,先祖就赶着它到地里收庄稼。为了让老牛能够多休息一会儿,车到地头先祖就给它解开脖颈上的牛轭和缰绳,把车辕倒放在地上。正在吃草的老牛看到先祖准备装车了,就慢慢地走进车辕的中间,它向前倾着身子,将下颚贴着地面,侧着头部,用牛角轻轻抬起车辕,再慢慢地站起身子,不停地低头,仰头,左右摇摆着脖颈,一点点地将脊背上的牛轭,恰到好处地挪到自己的脖颈之上,然后就站在那里等待着先祖发号施令……
“就在那一年夏天,天气闷热,先祖在麦场里昏倒在地上,身边只有这头老牛。它看到先祖倒在地上,先是朝村子的方向“哞哞”地狂叫着,后来一路狂奔回去给家人报信,这才使先祖捡回了一条性命哟……”
田叔记得,那天回到家里,爷爷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田氏家谱》,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先祖葬牛的过程以及对后辈的嘱咐:“我辈务农,耕于玉屏山下,赖一赤牛之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岁岁丰稔,家道以兴。赤牛生性灵慧,于家人有救命之恩。今牛至暮年,齿落力衰,然犹弓身倾力,曳犁于野。时有屠户临舍,欲屠之以谋利。家父睹其喘息微弱,目含哀光,念其劳苦功高,不忍其遭受屠戮之惨、刀俎之痛,遂生恻隐之心,择玉屏山下吉地于山麓,掘深坑,铺秸秆于其下,覆青草棉布于其上,陪之以麦麸、纸钱,筑为牛冢,以表敬意,以慰吾心。家父尝抚其首而泣曰:‘汝劳苦功高,德配山川,今归于泉壤,魂魄无惊。仁者爱人,爱及生灵,方能无愧于心。’父叮嘱后人:‘鬻牛唯与淳朴稼穑者,绝勿与屠户。若牛老病疾,必延兽医疗治,务尽其术,俾得善终。’”
清同治一十三年七月三日
街道上,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渐行渐近,铁妞在牛舍中已经愈加焦躁,它一边用头部撞击着栅栏,一边在“哞哞”地悲鸣着,它似乎已经料定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
田叔来到了牛舍,目光掠过牛舍南墙上悬挂着的套杆、套绳、牛轭、笼头,掠过牛舍后面摆放着犁、耙、耧等农具。那是铁妞和它的祖辈们的标配,它们也曾陪伴着铁妞,走过十几年的风霜雪雨,铁妞肩头那片宛如岩石般坚硬且厚实的胼胝,犹如岁月铸就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往昔劳作的艰辛与时光的磨砺……
此时此刻,田叔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他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处理”面前这头老态龙钟的铁妞……
儿子从县城打来电话,交代田叔需将铁妞牵到皂角树下的那个高台上,栅栏车停在台下,拿青草引诱铁妞上车;交代田叔收款的注意事项。声声嘱咐被淹没在铁妞那一声声“哞哞”的悲鸣之中……
田婶给铁妞端来一盆清水,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额头。今天就要送它远行了,她只想让铁妞能在家里吃上一顿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午餐。田叔交代妻子:“多拌着青草,多撒些麦麸……”说着,泪水竟夺眶而出了。
田叔明白,今天铁妞走上栅栏车,也许明天就会被屠宰,也许当天就会成为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食。这一切对铁妞来说是多么的残忍,他无法想象铁妞将如何面对那把寒光闪闪的屠刀……此刻,他似乎听到了先祖那一声声跨越时空的呐喊与嘱咐:“念其劳苦功高,不忍其遭受屠戮之惨、刀俎之痛……仁者爱人,爱及生灵,方能无愧于心……”
此时此刻, 他不敢面对如此可怜、如此无助、如此愤怒的铁妞。
就在田叔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铁妞竟一下子双膝着地,跪倒在他的面前,依旧在“哞哞”的叫着。他通红的眼眶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下。
没有一瞬的迟疑,田叔立刻走到木桩前,解开了铁妞的鼻绳,打开栅栏,仿佛心领神会的铁妞,昂首轻“哞”了一声,便带着稚嫩而活泼的犊子,沿着熟悉的山路,向东边的玉屏山奔去,将一串串清脆悦耳的牛铃声,撒落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