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寒。早上六点。整条街都是湿漉漉的,四周是雾蒙蒙的黑。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亮着昏黄的灯。那里有个不到两平方的楼梯间,一个外地女人在几个月前租下后开了个鸡蛋灌饼小摊。苏浅浅说,大冬天早起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为了拥抱世界,享受生活。一种是为了生计,厌烦生活。她接近第二种,但并不是第二种。老公说,鸡蛋灌饼的摊主是第二种。可苏浅浅几次深入观察后,笃定女人属于第一种。冰冷湿润的空气钻进苏浅浅的身体,她裹了裹领子,拉紧帽绳,穿过路口,走到小摊前。一阵焦香裹着热气弥漫到她的脸上。她仰起脸,贪婪地吮吸起来。摊主叫秀娟,三十来岁,圆脸,微胖,个子不高,花格子围裙把身子勒的像个蚕蛹。苏浅浅心里嫉妒她那张粉嫩张脸和葱白一样的手指。她脖颈上怎么会没一点皱纹呢。苏浅浅木然地站在摊前盯着看。她希望面前是一扇镜子,女人是她自己。
女人抬起头问她要几个饼,饼里要不要加火腿。她说话的时候,凸起的脸蛋儿在灯下显得更红润些,微微上翘的眉尖似乎在诉说着心里的幸福和喜悦。苏浅浅既讨厌又忍不住地去看。她不明白的太多,但她一定是不会去打听或者亲自去问的。她低声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自家的窗子,似乎亮了一下,似乎又没亮过。叫秀娟的女人一手握着鸡蛋,一手提着铲刀,又问了声,她才哆嗦着伸出两个指头。本来她是不愿再去多想的,谁知女人把做成的灌饼装袋递给她的时候,说了句,是给孩子买的吧?俺家姑娘也是这个点去的学。说着转身从煮锅里捏了个茶叶蛋放进袋子里。接着说,今天刚上的,送您个尝尝。说完,抿着嘴微笑着看着苏浅浅,似乎再等什么。苏浅浅愣了一下,忙说声谢谢,提着灌饼和豆浆转身就往回走。她害怕看到别人的笑容,更害怕有人提起她的孩子,这让她非常不安。她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地胡思乱想。想这个女的是不是离婚了,或者是老公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甚至想她送的那个茶叶蛋是为了向自己炫耀。
苏浅浅这么想并不是没道理。小摊开张后,老公时不时地提起那个叫秀娟的女人。她有什么好的,又矮又胖,无非就是脸好看点。提到脸,苏浅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两腮。前年纹了眉,去年漂了唇,今年又去埋了眼线,化上淡妆,谁见谁都说她是逆生长。就连老公都忍不住时常夸她越来越有风韵了。可光有风韵有啥用,老公不照样碰都不碰她一下吗。也不能说是老公完全不碰,是她先不愿让老公碰的。刚结婚那会儿俩人可是如漆似胶。苏浅浅记得,那时公司还处于发展期,加班是家常便饭,晚上下班走进楼道,她会在每个转身台都大声吆喝一声。楼梯上的灯亮了,老公倚着门张开双臂,她就像只小猫扑了上去。自从儿子寄宿后,老公就住在了儿子的屋里,俩人彻底分了床。后来,老公半夜也曾爬到她床上几次,她不耐烦地推他下去,时间久了,俩人就谁也不愿提那事。其实,她心里是想干那事的,只是不想让老公看到自己枯黄精瘦的身子。洗澡时,每每抚摸到干瘪的乳房,松弛塌软的小腹,稀疏卷黄的“玉米须”,她都觉得自己就不是个女人。这让她如何赤裸裸地躺在老公面前。老公在物流公司上班,干的也是粗活,他自然是体会不到她的苦楚。或许,他只是觉得年近四十的女人都没了性趣罢了。苏浅浅没问过他,但她就这么以为。因为,她每次做美容回到家,老公也仅仅看几眼,夸几句,就没了下文。后来,两个人在家里说话都怪怪的。老公,请你把我手机充个电。老婆,请你洗衣服的时候,帮我把衬衣搓一把。如是客气的话,后来竟成了常态。最客气莫过于早餐问题。用苏浅浅说,关于谁买早餐这个事,在她家就跟在单位一样,你帮我买一次,我帮你买一次。有时候花了多少钱还互相报个数。
哪曾想,这秀娟的鸡蛋灌饼的小店一开,老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隔三差五买个饼,回来再打个豆浆,熬个米粥啥的。苏浅浅倒也省事。她听老公说儿子和秀娟的姑娘在一所中学,还发现俩人加了微信好友,她立马决定,以后的灌饼自己去买,还趁机加了秀娟的微信。
苏浅浅缩着脖子,以防冷风灌进衣领。她两手抱在胸前提着袋子,经过闪烁的红绿灯时,看到脚前面有个枯树枝样的东西在移动,她踢了两下,啥也没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影子。往前不远就是公司职工的团购楼了,楼道灯苍白又鬼魅地在雾气里忽隐忽现。苏浅浅若不是看着价格便宜的份上,十年前说啥也不会贷款买公司的团购房,位置偏不说,周边商贸业还发展缓慢。走到楼道灯下,脚下的黑影才慢慢散去,而刚才那细长如干树枝样的东西却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上楼,开门,进屋。她的卧室灯亮着,主卧的卫生间传来冲水声。这天杀的,又去用我的智能马桶。苏浅浅顾不上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脚踢开了卫生间的门。
(二)
苏浅浅让周涛去给儿子送学习资料,晚上回到家说在学校门口碰到了秀娟,门卫不让进,俩人就站在一边等学生下课来取,秀娟立在他旁边,大约只到他腋窝下,每说一句话,脸都仰的老高,她特别爱笑,牙齿也白,笑起来跟花儿一样。花儿一样不是?她正好缺男人呢。苏浅浅脑子里浮现出个画面:老公和那个叫秀娟的女人站在学校门口边说边笑,儿子和秀娟的女儿在讨论学习资料。操,敢情你俩过得了。她愤愤然丢下正在整理的衣物,追着周涛踹了两脚。周涛趔趄着身子,皮笑肉不笑地跟她打趣。苏浅浅也懒得再计较,换件厚衣服推门出去,说去溜达会儿,顺便再买点牛奶。结婚十几年,忽然就不知道如何过二人生活了,以前俩人围着儿子转,吵吵闹闹吧,生活还有些乐趣,现在俩人对视半天,都不知道说点啥。她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出门不远就是十字路口,秀娟那个摊点还亮着灯。她远远地站着,看柔黄色的光晕里那个圆乎乎的身影忽左忽右,也不知忙活啥。她居住的地方处于城市新区,四周都是小区,一楼的门面房多是水暖建材、装修材料门市,还有好几家药店,唯一的一家蛋糕店晚上不到八点都关了门。惟有这个鸡蛋灌饼的小摊,让冷清的小街温馨了许多。这寒夜孤灯的,没几个人,她干嘛不回家。她夜里睡觉会不会想男人。这些问题,苏浅浅想了无数次。她沿着辅道向东走去,那里有个超市,她想看看忙碌的人。有时候,看别人忙碌,也是打发无聊的途径。她想起小时候去姥姥家,大人们都在麦场上忙,她就举一把麦穗在场上疯跑,跑累了就趴在打麦场的石磙上,看蚂蚁往蚁穴里拖麦子。她至今都不明白,那么多蚂蚁,那么大的麦粒,它们搬回去怎么怎么分,分不均会不会打架。她不仅傻笑了一下,还笑出了声。他连忙伸手摸了摸鼻尖,四下瞅了瞅。人们大包小包进出商场,像一只只搬家的蚂蚁。她确信没人注意到她。
商场边上有间“百草堂”中医诊所,坐诊的老中医是区中医院退休的大夫,据说擅长内科和妇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而且是毫无征兆地已经迈进了一条腿。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诊所一个小姑娘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让进等候室。屋里暖烘烘的,散布着焦躁和紧张的气氛。她刚才没走几步路,身上毛孔似乎全开了,痒痒的,很舒服。坐诊大夫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苏浅浅心里唏嘘,这么大年纪不在家享福养老,还出来坐诊,若不是闲的无聊,就是嫌钱没挣够。她觉得,自己退休后每月能有可观的退休金,就养养花草,溜溜猫狗,约上几个闺蜜好友打牌喝茶。可现在离退休还有十五年呢,这可怎么过啊。这么一想,不免心里又酸楚起来。老太太很和善,给她号了脉,看看舌头,扒扒眼睛,又东拉西扯问了些没用的,工工整整写了两行字递给她。她瞪大了眼看着处方上的字,再瞪眼看老太太,老太太依旧笑眯眯看着她点头。她揣着处方,晃悠悠往回走。楼梯口,周涛披着睡衣,倚着门,嘴里正啃着苹果。看苏浅浅走到转身台,两手空空,就问她买的牛奶在哪。苏浅浅四下望了望,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去干嘛了。她两手伸进衣服口袋摩挲了一阵,好在那张处方还在,她递给周涛,一声不吭地又转身下了楼。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周涛正在厨房收拾。他系着围裙,轻薄羽绒服被勒出一节节的褶皱。老公一定是被秀娟附体了,平日里也没这么勤快。苏浅浅忽然想起秀娟,就心中一阵反酸。睡下后,她没有关灯,眼盯着天花板,看顶灯散出来的一圈圈光晕,感觉灵魂在光晕漩涡中挣扎。周涛悄声爬上床,轻轻掀起被角,钻进去,躺在她身边,也跟着盯着天花板看。
公司最近不忙?周涛歪头看她。
不忙。
那你想啥呢?
没想啥。
想处方?
不是。
那你俩眼瞪跟牛铃似的干啥?
不干啥。苏浅浅一个翻身。去,去你屋睡去,我瞌睡了。周涛看着苏浅浅裸露的背,手伸到半空,停那了,屏住气凝滞片刻,只好下了床。临走,又捏起床头柜上的处方,看了看,放到苏浅浅的手边,叹了口气,想说点啥,觉得又没啥事,就摇摇头,回屋睡了。听见周涛的鼾声响起,苏浅浅折起身子,把处方伸展,上面的字就像搬家的蚂蚁爬动起来,那只带头的蚂蚁头挥舞着触角,指挥队伍朝着她的方向前进。她如噬咬般难受,浑身打着哆嗦,蜷缩成一团。那一夜,她没有合眼。
早上刚五点,她起来洗漱好,在电饭锅里压上粥,用挂烫机把羽绒服柔顺了,撑在暖气片上温干。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化了个精致的妆,还特意拿起香水对着空中喷了两下,她原地转了一圈,以便香味可以漫撒在身体的每一处。这些都是她在美容院学的,的确很管用。收拾完,看着镜子里头发高挽,身材纤瘦,妆容可人的自己,她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周涛的屋门,对他说,以后早上买灌饼的事,你不用管了。
(三)
高跟鞋敲出的刺耳响声回旋在空旷楼梯间。苏浅浅尽量保持着优雅的身形,这是她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他要做个融知性、妩媚于一体的女人。周涛说,他就喜欢苏浅浅蕴含深意的笑。一笑,他就把持不住。那时候,周涛能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听到苏浅浅高跟鞋敲响楼板的声音。叮嗒,叮嗒。那是两个人激情的和弦。她每上一个转身台,心中都会幻想出一万种和周涛亲密的细节。而周涛也不负她望,总会在门口给她一万种惊喜。她最喜欢听周涛夸她说。衣服从她身上滑下的一瞬间,就像一个新的富有弹性的生命破茧而出。粉红色的床单上,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煮熟了的鸡蛋,周涛正小心翼翼地剥开她的外壳。那时候,她每天都像沐浴在沸腾的汤里,或者游弋在滚烫的油里,把自己浸润成柔嫩的丸子,或泡发成松软香嫩的煎蛋,任凭老公吃完又想吃。
十几年了,时间漫长而沉重。闺蜜白小暖说,成年人的爱情,就像吹在脸上的风,抓不住,却能感受的到。她试着去感受两个人婚后的爱情,但想了几个晚上,也没有找出一件风花雪月的事。儿子六岁分床睡以后,她和周涛趁着儿子熟睡,像做贼一样溜进房间,轻轻反锁房门,迫不及待地连扯带拽对方的衣服。当俩人鱼一样滑入被窝后,粗重的喘息总让他们屏蔽掉了儿子的哭声,直到儿子小拳头重重地锤在门上。儿子能一个人出去打酱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听力出奇得灵敏,不管在卧室还是厨房,她准能清晰地判断出儿子踏上楼梯时的脚步声。这时候,不管她跟老公在做什么,都必须停下来,双双迎在门口。这让她期待的二人世界仍旧徘徊在原地。为此,俩人还同时调休,去宾馆开房,谁曾想被扫黄的误抓了。她在派出所给白小暖打了电话。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派出所民警看她的眼神。那眼神似乎蕴含了太多的东西,让她不自觉地恐惧。从那以后,她对那事再也提不起兴趣。
苏浅浅约白小暖去酒吧,俩人绞尽脑汁,把她和周涛十几年经历的事理顺了个遍,还打了分,最终得出勉强可以看做两个人之间的爱情的行为:她每次出门前,周涛会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晚上进楼梯前,周涛都会先她一声吆喝,喊亮楼道灯。除此之外,苏浅浅真的再也想不起来一件暖心的事了。这么看,还真不是我冷漠了他。苏浅浅在白小暖跟前骄傲地说。可这又能怎么样,他现在竟然跟一个卖鸡蛋灌饼的女人谈笑风生。
秀娟似乎在等着她的到来。她刚站到摊位前,秀娟眯眼对着她笑了下,铲起刚摊好的饼说,姐,我就知道你这个点来,准备好了,给。苏浅浅感觉鼻子抽风了似的,一阵难受。她觉得秀娟眯眼笑的样子跟包子差不多。这个点没几个人啊,你干嘛起这么早。她这么问算是回应秀娟的热情。问完她就后悔了,前几天好像秀娟说过女儿这个点去学的。女儿不愿住校,说晚上能陪陪我。秀娟忽然垂下了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这个细节恰好被苏浅浅捕捉到。她爸呢?苏浅浅以轻柔、关心的语气问,甚至还向前略微倾了倾身子,以表示她的真诚。她果然猜测的没错,秀娟的丈夫几年前在这个城市做建筑工,工地出事故去世了。公司给了她一些钱,还为她女儿安排了城里的学校。孩子他爸对得起我们娘俩,我们再也不用为了女儿上学找熟人托关系了。秀娟抽泣着,眨了下眼,扭头避开苏浅浅的视线,嘴唇颤颤巍巍的,眼睫毛上挂着的碎小泪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使劲睁着眼,努力不让泪珠掉下来。苏浅浅接过秀娟递过来的袋子,忽然像做错了事似的,身子抖动了下,鼻子里发出几声闷重的哼咛,不知所措。两个人一内一外,笼罩在蜡黄是的灯光里。煎饼锅发出“滋滋”的声音,黢黑的锅底泛出细小的白沫。天色已经灰白,偶尔几辆私家车驶过,摁响喇叭,提示着路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身后有声音传来,是一个哼着广场舞曲子的大妈。苏浅浅往边上挪了一步,让出空位,默看着煎饼锅转着圈,秀娟熟练地倒上面水,浇上鸡蛋汁。她缓了缓神,张了张嘴,终是没把话说出来。
站在楼梯转身台上,她仰头盯着自家的防盗门,回忆起在这扇门后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陌生起来。我为什么在这儿,这是哪儿?她靠在栏杆上,墙壁白的晃眼。头顶的楼道灯原来是钨丝灯,昏黄昏黄的看不清台阶,是周涛给换的LED灯。钨丝灯被他拿到卧室换在了台灯上,她低头看看脚上的高跟鞋,十几年了都是一拃高,以前周涛咋不换灯泡呢?他就不怕我下楼崴了脚?苏浅浅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啊,更年期。苏浅浅的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她迈着僵硬的双腿站在防盗门前,大拇指按到指纹锁的指纹识别区。
“非法进入”“非法进入”。她换着位置按了好几次,密码锁都无法识别她的指纹。这已经不是偶尔存在的问题了。一股莫名之火从她脚底升起,在腹部凝聚,随着胸腔的起伏,瞬间都可以喷发出世纪大火山来。
(四)
这天是周末,天气不错,大约是太阳光从南回归线向北移了不少的缘故,户外显示14℃,她本想找个理由和老公儿子去外面走走的,可儿子学校组织月考,不过星期,老公所在的物流公司新开辟了国外市场,周末被安排去加班。她觉得临近年终,公司或许也要忙起来,说不定上司一会儿就会给她打电话,那样的话,她也可以回去加班了。可转念一想,若是上司一个电话就把她喊回公司的话,那可就太不矜持了。上司若能多打几遍,才显得自己重要嘛。太阳正照在沙发上,暖暖的一片。她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往茶几上一扔,窝进了沙发。她闭上眼,蜷缩起身子,任沙发一点点把她吞吃掉。
进入公司,她看到秀娟竟然在自己的工位坐着,男上司站在旁边,一脸媚笑。上司圆鼓鼓的肚子撑着呢子大衣,两个衣角像只黑蝴蝶,在裆前扑棱棱瞎撞。他俩似乎没有看到苏浅浅的到来,仍一边交谈,一边指着电脑屏幕比划,时而发出阵阵浪笑。苏浅浅身子一蹿,想上前揪住秀娟问个明白,可双腿竟如灌了铅般沉重动弹不得,想喊也喊不出声。男上司一直对她献殷勤,一天天没事人似的站在她的工位前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约饭泡吧。她和白小暖参加过一次他的宴请,酒桌上唾沫星子乱飞,满嘴黄段子,还对她动手动脚。给白小暖碰酒时,甚至故意把酒洒在白小暖的胸上,还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上前想要揩油。好在白小暖见多不怪,直接把外套脱了,往衣架上一扔,甩开膀子和他了猜几个大枚,灌了他满满一高脚杯白酒,他这才安生了许多。你还蛮有魅力的吗。回家的时候,白小暖调侃她。苏浅浅说,我可不像你那样泼辣张扬,我呢,喜欢和风细雨一样的男人,温柔地对你做任何事,他可以不会甜言蜜语地调情,但他一定得是个懂我的人。懂你?你咋不让你家周涛对你也和风细雨一点,噢,原来你是想要……白小暖手臂搭在苏浅浅肩头,指着她的鼻尖。教授啊,哈哈哈。
俩人一同哄堂大笑。苏浅浅竟然对眼前这一幕心生妒忌,怎奈此时像是被捆仙绳束缚了一般。忽然,她的手机响了。她使劲儿挣扎着,舞动双手,弹动双腿,使满了劲儿往上一蹿,普通一声,滚倒在了地上。原来是梦啊。苏浅浅擦了把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看见手机屏幕亮着,是周涛发来的信息,说是可能一天都要加班,就不回家了。她刚想把电话拨过去,又摁掉,看了看时间,已是中午一点多。苏浅浅坐在沙发上发呆了半天,想找人吃个饭,思来想去,犹豫着编了条微信给秀娟发了过去。很快,秀娟回了话。苏浅浅精致地收拾了一番才出门。
午后的小街上人不多,一辆拉着水泥的农用车喘着粗气,冒着黑烟从西边驶来,和苏浅浅同时到达十字路口。眼瞅着黄灯亮起,农用车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而是加大油门冲了过去。瞬时,苏浅浅被浓浓的黑烟笼罩,她似乎看到长链烃化合物在柴油机缸体内的高温高压下,还没来得及和氧气发生反应,刚发出点火焰就被排放了出来。苏浅浅下意识捂住口鼻,但已经来不及,一股酸甜的气味早已窜入鼻腔,她尝试着又吸了口,有种水果、粮食的淡淡香气。听人说,有一部分人对柴油未燃烧充分的味道有些迷恋,她觉得好笑,自己竟然也喜欢。
城郊的道路管理不如市中心,三轮农用车违规上路不会被查处。这世间事本来就如此,什么制度啊、规矩的,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被破坏的体无完肤。苏浅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手掌当扇子扇去没有散去的黑烟。在公司,胖上司找机会跟她搭讪,趁机拿胳膊肘碰她的胸部,她也不躲开。男上司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感觉就像有东西敲响了身体神经的摆钟,瞬间声音的冲击波在全身震颤,发生共鸣,那种感觉很微妙。她没有拒绝,但也不会去主动尝试。这和农用车司机绝不会把车开到城中心去的道理一样。毕竟某种规矩意识仍旧潜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若非突然而来的外力,任何事都断然不能撩动她的心弦,只是今天的梦,似乎有种特别的寓意。远远看去,秀娟正坐在店里扣手机,摊前站空无一人。苏浅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和秀娟谈谈的想法。
秀娟。苏浅浅老远伸手给她打招呼。
苏姐,你来了。秀娟解下围裙,拿毛巾擦了把手,从摊位后走出来,把卷闸门往下拉了半截,俩人一高一低往街东走去。苏浅浅边走边翻着手机,想从和秀娟的微信聊天中找个话题,来展开两个人的谈话。秀娟跟在她身边小踮脚跑,不时看一眼苏浅浅的脸,也不搭话。苏浅浅标准的瓜子脸,高耸的鼻梁,鼻翼棱角清晰,丝柔的乌发松软地垂在两肩,侧面看,英气中略显妩媚。快四十岁的女人,身材不走样,面容不嫌老,女人若都能活的如此优雅该有多好。这是秀娟赞美过她的话。但此时,秀娟心里一定是忐忑的,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经常光临她小店的职场女性要跟她谈些什么,但那条微信明显充斥着女人之间的某种试探。
(五)
作为一家非知名品牌化妆品销售公司的主管,苏浅浅熟悉每个年龄的女性心理需求。相比年龄的增长,她根本没把自己容貌的衰老放在心里,直到秀娟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按说那个矮胖的乡下妇女怎么看也对她产生不了任何威胁,但事实是,秀娟的确冲击了她的心理防线。街东头的老中医没有骗她,闺蜜白小暖更不会骗她。看来,骗她的不是周涛,而是她自己。
三九最后一天,苏浅浅又来到街东头的中医诊所,接待她的还是那个小姑娘。上次没留意,这次苏浅浅盯着她看了许久,越看心里越喜欢。若是做我儿媳该有多好。她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会蹦出这样的想法。
大夫,我更年期了。苏浅浅紧紧握住老太太树皮一样干裂粗糙的手。
姑娘,送你的两句话忘了?老太太抽出一只手,抚摸在她的手背上。苏浅浅想起了母亲。若是母亲还在世的话,她怎么会把心思藏那么深,那么久。她曾梦到母亲剃光了头发,坐在村头小河边,口中念念有词。她那时候大约十几岁,去河边找母亲,母亲让她小点声说话,还说她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条鱼,藏在水草的深处,千万别把他吓跑了。
老中医让苏浅浅躺在按摩床上,边她按揉穴位,边给她讲女人的生理常识。苏浅浅一句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和秀娟的谈话。秀娟说,老公第一次带她来到这个城市打工时,俩人租住在一个楼梯间里,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数上下台阶的脚步声。二楼东户家的男人是个酒鬼,回来的最晚,脚步声也最重,他几点到家,我们几点睡。现在有新房了,老公却走了。苏浅浅问她干嘛不再找个男人。秀娟说,很多人只看到我从黑暗潮湿的楼梯间搬到了现在的安置房,但他们谁也没看到我上每一个台阶的艰难,我的男人把我需要的都给我了。秀娟神色郑重地说,苏姐,别的男人,我只希望他们早上能来买我的鸡蛋灌饼,带给他们的老婆和孩子。
我太敏感了,我这是更年期了吧,大夫。苏浅浅问。
你这是心病,姑娘。
老中医手劲儿还挺大,只按得苏浅浅乌拉哇啦怪叫,她一套按摩手法没施展完,苏浅浅就嚷着不按了。回家路上,她不停回想着老中医的话。她说我是心病,心病就是精神病啊。她不敢回家,站在楼梯转身台上,刺眼的LED灯的照射下,脸色更显苍白,她偷偷往门口瞅了又瞅,没有人。这充满希望和温暖的楼梯间此时竟让她心生恐惧。老公是从什么时候没有站在门口迎接她,她不记得了。家门口就在眼前,也就十几个台阶,她好像走了十几年,每一步都漫长而沉重。她害怕推开门听到老公冲马桶的声音,害怕看见老公给秀娟发微信说明天早上的鸡蛋灌饼不加火腿,害怕上司的咸猪手伸向新来公司的女硕士。她甚至害怕明天的到来。
这一切都毫无缘由。
不行,我得让老公知道,得让白小暖知道,得让胖上司知道,对,秀娟也得知道。我情绪急躁,我胡思乱想,我看啥都不顺眼,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对,我就是更年期了。苏浅浅浑身发抖,牙齿打架,哆哆嗦嗦挪到门口。手指刚按在指纹识别处,锁可开了。她抬手看了看大拇指,一圈圈的纹路清晰可见。推开门,一股暖烘烘的炖肉香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身上的寒意。
你去哪儿了?怎么打电话也不接。周涛正在厨房煲排骨汤。
更年期,出去透透气。
四十岁不到可绝经了?你可真够逗得。周涛掂着汤勺走出厨房。
绝你那头。苏浅浅顶了他一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往卧室走去。在客厅窗子前,她习惯性地往外瞅了一眼,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十字路口,红绿灯下早已空无一人,此时红灯正努力地散发出刺眼的光线,提醒着黑暗中的所有事物。她停下来,几乎脸贴到了窗户上,看到路口拐角处似乎有一道柔和的黄色光束。那是秀娟店里溜出来的光。忽然间,苏浅浅萌生出学做鸡蛋灌饼的冲动。她觉得秀娟没有走出失去老公的阴影,就像秀娟说她没走出自我认知的阴影一样,俩人都是太执拗了。可这怨谁呢。
苏浅浅钻进主卧洗手间,习惯性地先按下智能马桶的冲水键,然后坐在马桶上,大半天了,没大解,也没小便,就是干坐了会儿。她觉得这个智能马桶是她专属领地,就算没动静,也得坐一会儿。起身又冲了水,走到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等待着出热水。水龙头开的很大,水线很急。苏浅浅的双手伸进水柱里,颤抖着,水花高高溅起,蹦出池子,在灯的照射下发着闪闪的银光,砸向地面。她大约是刚按摩完头又在外面冲了风的缘故,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声音越来越大。龙头喷出的热蒸汽氤氲弥漫,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她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向她袭来,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推着,慢慢腾空而起,漂浮在半空。苏浅浅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身上撘着被子,周涛和衣趴在床上,脸挨着她的胳膊,打着呼噜。或许是地暖温度下降,苏浅浅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她拉了个被子搭在周涛身上后,走到客厅,又站在窗户前往外看。许多年前,只要周涛贴在她的耳边,伸出舌尖轻轻舔一下她的耳垂,她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浪刺破耳膜,抵达大脑海绵体。瞬间,体内的荷尔蒙如决了堤的洪水,将苏浅浅彻底淹没。现在,她不想再化精致的妆容,也不想再去美容院,她想跟秀娟一样,不去在意任何人的目光,老了就老了呗,爱咋咋地。
(六)
公司年终组织团建活动,晚上要聚餐,还有节目汇演。苏浅浅穿了身运动衣,邋邋遢遢地出现在酒店门口。胖上司抖了抖呢子大衣的领子,缩了下脖子,张大嘴,满脸的胡渣子就像一根根掉了羽毛的箭,齐刷刷地向她射来。她上前挽住胖上司的胳膊,对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说,我更年期了,以后别惹我,为了迎接我生理变化的重要时刻,我还准备了几百句台词,小心用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