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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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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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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自有裂痕

1994年的初秋,尘土弥漫的黄土高原依然燠热难挨,比酷夏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短期的回热天气,像老虎一样来势汹汹、炎热威猛,所以,庄稼人称这段时期为“秋老虎”。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总是很繁忙、很凌乱,但我很喜悦、很激动。黄土垒起的一间不大的宿舍里,半个地面塞满了厚厚的书本和资料,而另半个地面上排满了新学期来报到的新生们。这些挽着衣袖,皮肤黝黑,刚刚忙完农活,从庄稼地里赶来的孩子们,就像庄稼地里刚出头,头顶着露珠的麦芽儿,个个汗水拌着黄土包裹的黝黑发亮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激情、清新、活力和好奇。 我一边在报名册上认真仔细地登记着每一位新学生的名字,一边不停地抬头默记着每一张陌生又亲切的面孔。等我登完最后一个学生时,我感觉腰酸背痛、眼花缭乱、燥热难熬,于是我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宿舍门口。

突然,只听扑通一声,两个人跪在我的脚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前跪倒的男人开始用哭泣的腔调向我哀求:

“张老师,请您一定收下我的孩子,我求您了!孩子是无辜的……”

我彻底懵了,僵硬在原地,嘴巴张开,却没说出一个字。我已从教快三十年了,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许久后,我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赶紧去搀扶这对跪着的父子,可他们怎么也不起来,除非我答应他们的请求。直到这时候,我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对父子:这是一个父亲带着一个残疾的儿子。父亲衣不蔽体,裤腿里露出来的半截小腿细如柴棒;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两颊似被阳光刺透了一般凹陷;黝黑粗糙的肢体上到处散发着泥土的味道。他身旁的儿子失去了双臂,不合体的上体袖口空荡荡地悬挂着,看得出来:这是一件新衣服,他们今天特意穿的。小男孩有着和他的父亲一样的骨骼和皮肤,只是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深邃中透露出一股坚毅。

“请起来吧!有话慢慢说,我认真听着了。”

我几乎已经猜出来他们的来历,我对这位父亲由衷地充满了怜悯和敬畏;我对眼前失去双臂的男孩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和难受,只是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我也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母亲。我再次跪下去搀扶这位伟大而可怜的父亲。

“不,我们不能起来,如果您不答应收下我的孩子,我就永远跪着不起来。我们几乎已经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学校,大家都不敢收我的孩子,怕担责任。我打听到你们学校今天报名,我带着我的孩子找了校长,他答应我只要有班主任愿意收我的孩子,他就同意我的孩子上学,所以我们一直默默地站在您的门口等着。我可以发誓,孩子学校出任何事情,我不找学校的麻烦。我的孩子是因为帮我打小麦,被打麦机绞断了双臂……”

一提到孩子的双臂,父亲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惹得他身旁的孩子也抽泣起来。 不知道是人性的本能还是职业的本能?我没有勇气去拒绝他们,我心疼地抱起眼前这个男孩,诚恳地说:

“我相信你们,请起来吧!我答应做你的老师。”

“孩子,快谢谢老师,谢谢老师呀!”父亲激动地说。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谢谢老师!”小男孩低下头,腼腆地连说了三声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呢?”我轻声地问小男孩。

“我叫王阳,今年十三岁,因为我喜欢阳光,所以我给自己取名王阳。”

“为什么喜欢阳光?”我惊讶地问。

“万物自有裂痕,才能让阳光照进来,因为有光,万物才会美丽。”小男孩斩钉截截地回答。

我再次被震撼了! 开学第一节班会怎么上?我思索了很久,也想过很多可能性。这个玻璃花瓶一样的学生,我该如何捧在手心?疼在心里?让他不被生活所击碎。我得小心翼翼,绝不能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伤害了这个只有十三岁,本来就残疾,伤痕累累的孩子。几乎在所有的班会上,我都没有讲过励志类的事例,我尽量回避“残疾”、“胳膊”、“健康”之类的语言,生怕伤害到他敏感的神经,拨动起他灵魂中自卑的琴弦。我让学生们大量地做互动游戏,我故意以坐位为主把他分配到其他同学中间,让他在沉默中活跃起来,在自卑中乐观起来,也让全班同学学会互帮互助、团结一致的良好品德。游戏互动中,我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嘴角一直上翘着,我很欣慰,他内心彻底笑了。 在课堂上,我观察到他用嘴写字,翻书、翻笔记本很缓慢、很艰难,而我的英语课每节都有很多的语法需要抄写,这让我很发愁。总算后来,我想出来一个只有自己能懂的办法。因为他和所有自卑的孩子一样,属于孤僻内向型。我没有在课堂上故意给他留时间,或者说故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鼓励他,而是每次在他抄笔记、翻书的时候我故意咳嗽几声,慢慢地吹吹茶杯里的茶叶,慢慢地抿几口茶水,等他几分钟。这样既不伤害他的自尊也不会让其他同学埋怨他耽误上课的时间。

一学期下来,已经到了冬天,大西北黄土高原的冬天往往严寒而漫长,需要一段煎熬地等待才能盼来春天。尽管如此,但庄稼人还是很高兴,因为冬天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况且,厚重连绵的黄土高原在寒冬的冰雪中养精蓄锐,准备在初春的暖阳下蓄势待发。被大雪覆盖,一片洁白的学校里,大家已经习惯和接纳了这个残疾的同学,不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而他也彻底融入了这个班级,眼神中也充满了光泽。因为他学习一直很刻苦,自然而然,他的成绩直线上升,最后考到全班前茅。同学们都很喜欢向他咨询难题,而他也很享受给其他同学讲题。就这样,他在帮助其他同学的同时其他同学也在积极治疗着他内心深处的雾霾。在班级,他有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和同学们相处得都很融洽。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他可以敢在学校喝水了、敢上厕所了、敢在操场上用头打篮球了。我很感动,也很欣慰。只是我还是很担心未来他将何去何从?这个无臂的少年能否用双脚在茫茫大地踩出一片属于他的天空?

几年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退休后的我正在一望无垠,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忙活着。突然,快递员递给我一封来自师范大学的信,信上没有写一个字,只是画了一张图片:一位老教师站在黄土地的田埂上,用肩膀托举着一个失去双臂的少年,少年正对着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一轮太阳,他眼睛射出一束阳光。看完信,我用袖子揩去眼角的泪水,望着天空飞翔的小鸟,无比激动和喜悦。这个坚强的少年,面对厄运,不是悲伤得无所适从,绝望到将痛苦的尘屑撒向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是选择在疼痛中绽放,将暗淡的际遇转变成生命中灿烂的点滴。人生以痛吻他,而他却报之以歌。

而今,在大家都开始重视教育,都懂得少生优生的大环境下,大部分农村学生转入教育资源优渥的县城上学,这样就导致农村中小学出现了不是倒闭就是岌岌可危的现象。而我曾经从教的那所乡村中学,却没有一个学生流失或转学的,甚至还有很多学生从外校往进来转,因为那里有一位失去双臂的校长,他教出了和县城学校一样,甚至比县城学校还要高的成绩,而那个失去双臂的校长就是我曾经的那个失去双臂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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