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是大西北黄土高原最燠热难挨的季节。似火的骄阳,火辣辣地直射到大地,把整个大地炙烤得滚烫。半空中飞扬的尘土里能清晰地看到星星点点反射着光照的亮点,连整个大地的气味都是火药味的。而这个季节,却是庄稼人收割小麦的季节,是最忙碌的季节。世代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以种植小麦为生的庄稼人,对这个季节,对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小麦有着别样的感情。
我从镇上初中通往乡镇的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厚厚的黄土。母亲早已在家门口等候多时,看见我,她笑呵呵地接过我肩膀上沉甸甸的书包。我并没有跟上母亲回家,而是迫不及待地向家门口对面的麦场跑去。麦场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麦场中心铺着厚厚的、圆圆的、软绵绵的一层带秸秆的麦层,随着拖拉机来回的碾压,秸秆像波涛一样向前翻滚并发出“呲呲”的响声。麦层周围坐满了久违而熟悉的乡邻们,大家头戴大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半湿的毛巾,赤着脚,盘腿坐着,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小麦秸秆。她们都低着头,用坚硬、锋利、粗长、塞满污垢的指甲认真地折着麦秆(麦秆用水泡软后用来编草辫,草辫束成捆后可以到集市上去卖)。任凭汗水把脸上的灰垢拉成一道道不均匀的直线,都舍不得浪费时间擦一下。只是突然听见我急而快的脚步和呼吸,她们会抬头把我瞥一眼,总会笑眯眯地说一句:
“梅梅来了,真好!”
然后又低头去折麦秆了。这时候,人群里往往会钻出一个衣衫褴楼、面黑肌瘦,乱蓬蓬的头发里塞满了麦粒的瘦弱女孩。她右手用肮脏的袖口揩着从额头流进眼睛里的汗水,她左手无名指压着一层已被折过的麦秆,像被打折腰腿的人,无力地向下垂着;左手食指夹着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折的麦秆,笔直的向前挺立着。她迫不及待,笑眯眯地向我奔来,我也向她奔去……这个女孩,就是我儿时最好的发小引弟,这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已过去四十多年了!
引弟和我同岁,只是不同的是我的母亲很幸运,第一胎就生下了男孩,所以我们家只有两个孩子。而引弟家有六个女孩,引弟排行老五。因为孩子少,所以我们家条件要比引弟家强多了,不仅白面馍能吃饱肚子,父母还能供我上学。可引弟的情况却和我大相径庭,虽然她父母不停地喊她“引弟”,但事与愿违,她始终没有引来弟弟,却引来了妹妹。尽管水灵灵的引弟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她婷婷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一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直垂到腰间。但在父母眼里,她不仅多余,更是像扫把星一样被嫌弃。我和引弟一起长大,一起玩耍,只是后来我上学了,而她却干农活。我上完小学就离开村庄在镇上读初中。当时,我们住校,一周回一次家,每周周末,只要农闲时间,引弟总是在村口麦场上等我。我们两个便悄悄躲在麦垛后面,坐在柔软丝滑的麦秸秆上,望着湛蓝的天空上自由飘浮的白云和展翅翱翔的大雁,感觉整个天地都为我们安静了下来,只有我俩彼此分享着此刻的快乐和悲伤。引弟总是用她睿智的心灵,灵巧的双手把从野地里采集到的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瓣,轻轻地摆放在纸盒里,等晾干后交给我,让我夹到书里,沁香又好看!我告诉她《白毛女》的故事,告诉她“喜儿”的头发和她一模一样。她转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我:
“喜儿头上扎上红头绳是不是很漂亮?我也想扎红头绳。”
我说:“红头绳不漂亮,红丝巾才漂亮了,城里女孩都扎红丝巾。”
她樱桃小嘴微微上扬,腼腆温柔地说: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扎上漂亮的红丝巾”。我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美!很精彩!山的背后并不一定是山,还有诗和远方……我会好好上学,等我上班挣钱了,一定带她走出大山,去大城市看看。她听得如痴如醉,期盼的眼神里充满了光泽。就这样,我们一直聊着,直到傍晚太阳落山,听到家人的呼唤,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相互告别。
翌日,我返回学校后,引弟一直熬夜编草辫攒钱买红丝巾,但每一次刚刚攒够都被她生活拮据的父母拿走贴补家用了。拥有一条红丝巾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就在我上高中时引弟嫁人了,她父母把她嫁给邻村一个傻子。仅仅因为傻子家给的高价彩礼钱,能给她家修一间新的毛坯房。 自从我上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多就是过年过节回一趟家。家门口的麦场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已变为废墟。而麦场上也永远不会再有那些熟悉又亲切的画面了!在现代化高科技发展和城乡的建设改造中,我们在得到的同时难免又失去很多,这是必然的结果。而我和引弟也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几次去邻村找她,她因为自卑而敏感,因为敏感而恐慌,竟然藏起来躲避我。尽管我的心扉一直为她敞开着,而她却残忍地在我们美好而纯真的友谊上画上了一条长长的天河。孤独无助的我只能从母亲嘴中了解到一星半点关于她的消息。
后来,我县城上班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就买了两条红丝巾,一条打算给母亲,一条给引弟。可当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时,母亲哽咽地告诉我:
“引弟死了!是用红丝巾吊死的。”
原来,不甘心被命运摆弄蹂躏,不甘心和傻子过一辈子,一心想逃出黄土地的引弟,抛弃两个痴傻的孩子,竟然和村里的一个外地货郎偷偷谈起了对象。货郎给她买了一条红丝巾,她便和货郎私奔了!而早有家室的货郎却把目不识丁的引弟卖给了外省一个瘸腿老头,对生活彻底绝望,不愿受辱的她便上吊自杀了。 我只能撕心裂肺地跪在黄土地上、跪在麦场上、跪在白云下,在落花纷飞中、在孤雁哀鸣里、在泪水流淌下,将她的那条红丝巾烧成灰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深信不疑,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人、一些事情、一些地方,一旦产生密切的联系和深沉的爱恨,就再也无法割舍。比如我,在故乡里爱着又痛着、牵挂着又遗忘着、追逐着又躲避着,在矛盾和纠结中,故乡总是把我生命里的所有错综复杂的情感都联系起来,让我在闲暇之余,越来越彻夜难眠,除了认真地活着,努力地上进着,我再无选择。 引弟死后,没过几年,我的父母也因病相继离世。我便把“故乡”深埋在心底最深冷、最悲伤处,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