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属于我的家具——露褐皮革长沙发、乳白弧线茶几、亮白方形书桌、棕榈绿丝绒无扶手靠背椅等——不必再与风格相悖的物件共处一室。它们开始具备达到审美和谐的条件。
每次搬迁,我总为要栖身到一个更宽敞便利的新居感到高兴,却又对家具不得不随我辗转颠沛而心生愧意。人具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在磕碰中愈发强大、完整;家具的损伤则始终醒目地陈列在眼前。我给不了它们一间能长久居住的场所,只好在搭配上尽其所能。某种程度上,它们的处境反映了我社会能力的局限。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不是空间上的迁移,而是一场内部的筛选:剔除那些已经显得多余、再没有人为它们的存在辩护的物品。我试图以平和的、近乎愉悦的姿态巡视而过。可是徒劳。动摇和犹豫一刻不停地在心里滋长,直至精疲力尽,瘫坐在屋内一隅。
有时我会纳闷,为何两件暗通款曲的事会在同一时期发生,且都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失落。
此前,我接待了一位客户,他因欣赏我过往的案例,选择了我担任其新居的设计师。初次见面时,我问他对方案里哪些部分感兴趣,以便后续设计能更有针对性。他给了我一个模糊的答复:“感觉上对了……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东西。”我不确定他所说的“感觉”具体指什么;在我看来,我的设计无非是追求简洁、中性,以及最重要的实用便捷。我向他回以感谢的微笑,但知道不能就此打住,便通过图片资料逐步引导,至少要对他的审美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此外,有必要维护好初步印象,使他对我的能力有信心。
客户30岁,游戏策划师,独居,爱好看剧、阅读,有自己做饭的习惯……房屋户型为两室两厅两卫……功能上,他倾向实用、智能化且易打理的布局,要求预留充足办公空间;设计风格并无特定偏好,“但不要看上去冷冰冰的”;关于色调和材质,他天真地提出了两种非常少见的组合:一是美剧中常见的以深棕、驼色为主色调,搭配旧材质的复古格调;二是地中海风格,强调蓝白相间的色彩组合,辅以浅木材质营造清新明亮感……总的来说,他期待一种“格调中带着温馨”的氛围。
听着他的构想,我滋生出一股兴奋感,脑子里闪过许多未曾尝试但跃跃欲试的图像。可旋即,“能不能落地”的劝诫声打消了这些想象。何况,现在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大概率客户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初案完成的那天,我和客户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会面。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听取方案时,神情专注,面带浅笑,态度也很宽容。一般来说,客户在看到初案之后,才能逐渐把握自己脑海里生成的画面,从而输出更明确的设计诉求。这种时候,除了要仔细捕捉客户的话语、理解其真实想法外,还需要对不符合实际之处做出相应的解释。
不过这次,我短暂地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重回学生时代,坐在旁边的是一位听取汇报的老师。他以评价的口吻说道:“我感觉你的想法没有充分展开……有点拘束。”他的判断没错,因为初案本身就只是引子而已。他希望我能“放开手脚”。面对这样的评价,惊讶之余,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苦涩。老实说,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摸清他真正的需求,这样对双方都省事,后续过程也会更顺利,就像曾经带我入行的前辈说的:“如果客户觉得这样好,那你就尽量随他意……归根到底,最后入住的不是你。你要是想轻松点,最好一开始就把客户喜好摸透。”我现在很清楚,我的职能在于帮助客户实现心中图景,而非执着于个人设计表达。
然而临走之时,他突然说:“我能理解的……就像我做游戏,经常得去考虑市场,明知道一个模式用滥了,但就是好用、受欢迎……你这行我不懂,但我从你以前那些方案里看到了潜力。所以,与其我这个门外汉来教你做事,还不如放心交给你发挥。”
类似于“交给你”这种授权,我遇到过,但其实话里大多隐含着更高的心理预期,结果往往比常规客户更难搞。可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并非是被动等待结果、最后却要当天马行空指挥家的态度。或许是错觉,他青睐的设计正好撞上了我的偏爱。
晚上十点回到家,小新正横卧在沙发上,对面的屏幕放着电影。“把灯关一下。”他喊道。我顺手关掉主灯,留下壁灯,挂好包后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我注视着他,接着我们目光交汇。“吃饭了吗?”“在公司吃过了。”我略显疲惫地回道,旋即侧过身,出神地望着屏幕。不一会儿,他用手环住我的腰,把我揽进怀里,顺势放倒在沙发上。“放的是什么?”他没说话,一个劲地吻着我的后颈,手掌隔着衣料游走。我按住他的手,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他仍不作声,拨开了我的手。我深呼一口气,闭上眼,一动不动。很快,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不想?”
沉默了片刻,我说:
“去房里吧。”
事后,我率先去了厕所。在淋浴时,我突然对刚才说的话感到内疚。不止一次,我用了这种会使人倍感压力的暗示,把自己也达不到的标准强加在小新身上。
我和小新在大学最后一年相识,恋爱。毕业后,我俩都没有回老家的打算,而是想留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那时,我们并不在意能否在这里扎根,只是觉得这样自由,符合自己的选择。况且,有志同道合的伴侣在身边,心里就安心,好像对方的存在天然可以弥补生活里的不足。然而近几年,对生活难以把握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又要经历一次青春时代的迷惘。
回到床上,小新已经睡着了。望着他依旧带着稚气的面孔,我涌出一股妒意,嫉妒时间对他的宽容,嫉妒他有时仍能像孩子那样说话做事。每次听他故作深沉地感慨“又老了一岁”时,我就忍不住恼火:既恼他的做作,更恼自己对时间流逝的过分敏感。在大家眼里,他连人生的黄金期都还没到,衰老更是遥不可及。“女人30”和“男人30”从来就不是用同一个口吻说出来的……我替他掖好被角。说到底,把愤懑归咎于他有失公允,我也不想对他进行责难。
而且,说真的,我能察觉到他的苦恼。“像个男人一样能揽住事”的社会默许始终擎在他的肩膀,就连身为伴侣的我,也做不到单凭个人意志消解这种期许。
我记得,后续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尽管沟通过程就已十分融洽,但方案最终敲定的那一刻还是让我有些意外。我在整个过程体验到的,有点像平日里看的房屋改造节目:设计师悄然完成改造工作,最后带房主参观焕然一新的家;出于种种因素,屋主会带着满意和惊喜的表情,连连称赞。
当然,我在这里指的是一种特定的感觉。实际上,我和客户后来常常在施工现场碰面。他倒不像是来监工的,对自己的财产不放心。每一次,他都会找准间歇的时机,提议一起去附近吃个便饭或喝点东西,聊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
主体施工接近尾声时,我陪客户去进行大件家具的选购工作。我的任务即在一旁提供建议,通俗来讲,就是在客户犹豫不决时推他们一把,帮他们下决心。但这次,我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角色转换: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建议者,反倒是像握有决定权的买家本人。我听到他说:“你来选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你觉得哪个更好”……这时我才了然,他眼里的欣赏意味着什么。我竭力保持着客观的心态,让每个建议、每次驻足都具备一定的依据,哪怕背后难免掺杂着个人审美偏好。
以前和小新逛家具展厅的时候不是这样。手头宽裕时,我总爱拉着他去看有没有能给家里添置的东西。但在这方面,我们的意见也时常相左。他觉得,没有必要花费太多买那些“有了房子”才会考虑的物品,实用好看就行,这样用坏了也不会心疼。好比说那件皮革沙发,他认为,要是起了褶皱或是“不小心划破了”多可惜,不如布料来得实际,可以任意折腾;那张书桌,好看是好看,但“尺寸太大了,搬起来不方便”,而且“白色也不耐脏”……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相处才是自然的,一味的迁就反而可能在某一天造就我的脆弱。
选购快结束那天,客户突然说让我挑一件喜欢的物品,算是感谢我最近的忙碌。我下意识露出受惊的样子,连忙摆摆手,说他太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拿钱办事的工作。而从卖场出来后,他仍不放弃,说要请我吃顿好的。佯装思索后,我推说公司还有事要处理。他讪讪一笑,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我抬手看了眼手表,他会意地点点头,没再就此言语,简单对了下后续流程便告辞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因自己的魅力而暗自窃喜;可马上,我希望我在这段相处中因关照而产生的相应感受源于自恋,源于多想。
我和小新的生活没多大变化。不同的是我开始在心态上做出努力:反省的愧疚使我试着去耐心把握当下,相信未来会随着出路一同到来。但我还是低估了言语会在恋人之间激起怎样的回响。
一个晚上,我和小新约会完散步回家。路上,我们走过一个广场,一群中老年人伴随着音乐在上面跳舞。我漫不经心地朝人群望去,队伍后排边缘一个年长的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大概是新加入的,动作比其他人慢上许多。很奇怪,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刚来时努力想要跟上节拍的样子:一边张望一边用力学着周围人的动作,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只得作罢。现在,她只是轻微扭动着身体,勉强与周围人在节奏上保持一致,不至于显得突兀。更奇怪的是,我能感受到她的那份自在,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高兴。
我当即就想把这一情绪体验告诉小新。可转过头,看见他正出神地望着前方。我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了。我没了分享的兴致。直到嘈杂声渐渐远去,他才回过神来开口说:“要不跟我回家吧。”我扫了他一眼,没接话。他继续说:“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时候差不多了。你之前也讲了……”“回去再说吧。”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见此,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刚进家门,我就问他这件事是临时起意还是考虑了很久的。
“想了很久。”
我认真地看着他。
“那你想过去我那里吗?”
他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想过,真的……但我爸妈答应,如果我们回去,就给我们买套房。我们生活压力会变小很多,以后。”
我不说话了,走到沙发上坐下;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我向后仰倒,凝视着半空。余光里,他侧身而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后,我说:“我不想去。”他不解地看着我:“留在这有什么意思呢?”说着又靠过来,双手环住我的手臂,眼神恳切:“你担心什么?那里是比不上大城市,但该有的也都有。”我竭力不让自己情绪化,用平稳的口气说:
“我可以从小地方到大地方,也可以从大地方回到小地方,但我真的不想从一个小地方跑到另一个小地方。”
“你不相信我?”
我一下子来了火。
“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解我的性格,你觉得我能适应吗?”
我们整晚都在冷战。第二天早上,就在我侧身蜷缩着刷手机时,他从后面抱住我,在耳边说起了软语。他希望我相信他,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那些我担心的“不舒服”不会发生……我放下手机,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起床了。”我起身向房门走去,途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神色犹疑,用恳求的语气地说:
“考虑考虑好吗?”
记得刚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对将来的设想毫无顾忌,甚至一口气谈到“要是谁先走了,剩下的人怎么办”这样的话题。我们也讨论过孩子。在这方面,你想得比我周全。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地想象,假如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模样,聪不聪明、漂不漂亮……而你考虑的是孩子将拥有怎样的成长环境,以及我们的生活需要做出哪些改变。你的这份较真给了当时的我安全感,尽管后来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
岁月流转,似乎是因为我的成长要比你快上许多,对未来的紧迫感逐渐转移到了我身上,你则愈发显得从容。我渴望找到一种稳定且舒适的生活模式为目标。为此设想过许多可能:去一个四季宜人的地方,过简单规律的生活;在提前立下约定尊重对方意愿的情况下在大城市待到厌倦……然而每一种,都像是少女的幻想,经不住推敲。
让我欣慰的是,你认真思索了我说的话。为了消解我的焦虑,或许也为了平息你自己内心的波动,你给出了长久以来公认稳妥的办法。但我能说我不喜欢吗?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对我自己没有把握。我会变得歇斯底里的。如果对我的评价是自私、不切实际,那就这样说好了。
这样的表达,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但其实,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更了解自己。
后来的一天,客户邀请我去新居做客。虽然心存顾虑,但想要亲眼见证作品效果的念头使我没有回绝。选好礼物后,我赴了邀约。
客户亲自下厨招待,我抵达时他正在厨房忙碌。借此机会,我在屋内仔细转了一圈。倘若不是厨房飘来的阵阵食物香气与断续的烹饪声响,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置身幻想中。有那么一刻,觊觎的欲望占据了我的内心。觊觎理想环境中一所理想空间的拥有权。紧接而来的是羞愧和自嘲。继而,我又想到,或许不久之后,它们就会面临厌倦乃至替换的命运。可我很快又清醒地意识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客户在餐桌旁坐下。吃饭时,他自然地延续着话题,我则以倾听为主。话题围绕着过往的经历,用一种闲谈般的语气讲述;时不时,提及那些内心挣扎的选择,他会加快语速,重复能体现他无可奈何的话语,配合着耸肩、摊手、苦笑这些动作。
他年轻时因为一段感情在外地生活了几年。起初一切都挺好,但渐渐地,他感觉“好像高估了自己”,回家的念头与日俱增。他把这归结于难以真正融入异乡的生活环境,尤其是身边除了女友外没有可以交心的人。另外,他那时的收入刚够维持日常花销,因此心里一直积压着阴郁的情绪。几番争执后,他回了家。对此,他虽偶有遗憾,但也不过是对旧时光里一些美好时刻的怀念。更多时候,他很享受现在的安稳生活,这让他找回了久违的平静和惬意,有时甚至能重新体验到“二十岁那种无忧无虑的心境”。
听着他讲述,我暗自担心会被问及自己的事。介于我和他严格意义上算不上朋友的关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好在,他没多问。也许他以为我会受到触动,顺势吐露些什么,可显然,我没这个打算。我只是礼貌地表示理解:“挺好的,都过去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比较好。”
他还在说着,而我已无心细听,盘算着该找什么时机、什么理由告辞。我抬起头,目光探向他身后的窗外,忽然想起过来的路上,我曾在小区门口驻足了片刻——望着笔直宽广的道路、行人们交错而过,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头掠过。当时未及深想,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像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把我从一个密闭的空间拽了出来。突然间,我像是可以看到前一秒还飘浮在空中、被浓雾遮蔽视线的自己。
饭后,我再次向他表达了乔迁祝贺,然后告诉他我得走了。
“不再坐会儿?”
“不了,还有点事。”
“那……以后常来坐坐。”
“不麻烦了。”
回去的路上,我先是走了会儿。走累了,便想着约辆出租车。可我很快又放弃了,我觉得我还能再走走。
真实姓名:张宇涛
联系地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学府路74号
就读高校:黑龙江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