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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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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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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水河畔:蒹葭苍苍里的时光长歌

八十年代初,暮春的晨曦悄然洒落,城西拒马河畔的浓雾仍未全然消散,那片广袤的芦苇荡已在微风的轻抚下泛起层层涟漪。生于水畔的蒹葭,身姿婀娜,未抽穗的荻草茎秆细长而柔韧,初生拔节的芦苇嫩绿清新。叶片上,晶莹的露珠如灵动的精灵,在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点滴银光,恰似有人将一把水晶碾碎,洒落在这纤细的苇叶之上;似故国佳人因昨夜残梦而潸然沁出的泪滴,在随风摇曳间,仿佛低诉呜咽着千古离殇。

这条源自太行山深处的河流,起初如不羁的野马,水势奔突,“如马拒人”,桀骜不驯地穿越数百里的山谷沟壑,一路奔腾激荡。而当它流淌至涿州冲积扇平原时,似乎被这片土地的温情所感化,逐渐放缓了脚步,也收敛起性情,变得舒缓且宁静。也正因如此,蒹葭得以在浅滩之上安营扎寨,繁衍生长,织就出一片接天连地的苍茫。河床里的鹅卵石,经过河水经年累月的打磨,愈发圆润光亮,偶尔,有灵动的小鱼轻快地游过,瞬间搅碎了芦苇与荻花在水中的倒影,然而,这破碎的画面又很快在层层涟漪中重新并合,恰似那两千年未曾更改的古老诗歌,在时光的堤岸上悠然高亢,……

一、《诗经》里的水湄幻境:当文字韵律沉入河床

两千多年前的秦风,穿越悠悠岁月的长河,在拒马河畔寻得了最为贴切的注脚《蒹葭》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表达出的张望与怅惘,无疑是人类对美好事物永恒追寻的深刻即景。当那缕秦风飘漫过这片芦苇荡,河对岸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依稀看见那位身着素衣的佳人,正轻踩着晶莹的露水,在水草间翩翩起舞,衣袂飘飘,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跳跃,鞋尖都会不经意地沾染上蒹葭那洁白如雪的飞絮,恰似为她的舞步增添了几分梦幻。她的足尖轻轻掠过河面,惊起一群水鸟,扑棱棱地冲向云端,留下一串清脆而悠扬的啼鸣,与远处潺潺的溪流声相互应和,共同谱就一曲悠然的《秦风》离歌,在这天地间余音回荡。

河水随着季节的更迭变换着绚丽的色彩。春日,当河水悠悠流经涿州,温柔地漫过永济桥引桥的石阶,倒映着六角亭上“拒马长虹”的匾额,熠熠生辉。护城河边,蒹葭新抽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城砖上斑驳的苔痕相映成趣,构成一幅清新自然的春光城郭水景。

夏日,河水泛着蟹壳青的光泽,涿州段的河面愈发宽阔,尽显磅礴气势。芦苇荡在雷雨后蒸腾起一层如梦如幻的薄雾,那两座承载着千年历史的佛塔,笼罩其中。双塔在雾中若隐若现,恰似从水面的幻境里生长而出的时光指针,一长一短,在天地之间循环往复追逐着,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变迁。

那个辽代的秋夜,月亮如玉盘般澄澈通透,洒下银白的霜华,映照在沉甸甸的芦花弯向水面的穗子上,折射出的倒影成为月宫中那棵盛开的丹桂飘香。几百年后,风中的花絮轻柔地抚过明代石桥的白玉栏杆,而后迫不及待地飘落,亲吻着平静的湖面,河水则驼载着芦花缓缓流向远方,在波光粼粼中,传递运送着来自《诗经》的信笺。

冬日,拒马河浅处凝结成青灰色的冰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清冷耀眼白光。芦苇杆直直站在冰冻的河面,任凭凛冽的北风在摇曳中傲然挺立,如同一支支饱蘸霜雪的墨笔,在冀中平原这片广袤的沃土上,书写着寂静而深沉的诗行。此刻涿州古城外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还是城内双塔凌霄,市列珠玑、纷繁的烟火气息就在这蒹葭苍苍的剪影里,生动地呈现出乾隆时期“天下第一州”的真实风貌。

二、观仙营河湾的等候:从《诗经》到贾岛、寻觅琴高涿水跨鲤的仙踪

当暮色如轻纱般漫过芦苇荡,河面闪烁的碎金,总会勾起人们对两千多年前那轮明月的遐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经》里描绘的河湾,无疑是人类文明最初的情笺,承载着先民们最质朴纯真的情感。春江水暖的清晨,薄雾如纱,弥漫在河面之上。一位浣衣女子,手持木桨,轻轻划破这层薄纱,缓缓而来。她的裙裾随风飘动,掠过湿润的河岸,惊起了双栖在洲上的雎鸠。此时,一位男子正藏身于蒹葭深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她。只见她绾起青丝的手指,比那水中的荇菜更为柔软纤细,这一幕如同一幅绝美的古卷,被时光定格成永恒的诗行,流唱千载。河湾潺潺的流水声,仿佛拨动岁月的琴弦,吟唱着先民们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情愫。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慕之情,都化作了河畔随风摇曳的蒹葭苍苍,在历史的长河中代代传承,永不褪色。

而在这蜿蜒回转宽广的河湾处,一段神秘的传奇正在云雾缭绕中缓缓生长,也是观仙营地名的由来。“琴高”,相传为周朝末年,即战国时期赵国之人,他精通音律,擅长抚琴,曾为宋康王舍人。而后,他浮游于冀州与涿郡之间长达二百年之久。据汉·刘向《列仙传·琴高》记载:“琴高与诸弟子相约,欲入涿水取龙子,并告知某日定当返回。至约定之日,弟子们满怀期待地守候在水旁,只见琴高果真骑着赤鲤破水而出。他在世间停留一月后,又再次潜入水中离去。”《列仙传》的竹简上,墨痕勾勒出琴高仙人的潇洒轮廓。他怀抱焦尾琴,于涿水之滨浮游二百余载,每当琴弦拨动,那悠扬的琴音仿佛能让浪花都染上一层神秘的仙韵。某日,琴高凝视着翻腾不息的河面,突然向弟子们宣告,他要潜入水底去取龙子。弟子们听闻后,赶忙在河岸搭建祠堂,手中的木料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然而,谁也无法预知,这场充满未知的等候,将会通向怎样的奇迹。

约定的日子终于来临,涿水河面突然升腾起七色光晕,光芒万丈,绚烂夺目。琴高骑着赤鲤破水而出的瞬间,整个天地仿佛都为之屏住了呼吸。赤红的鳞片在朝阳的映照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将河水侵染成了流动金色,如梦如幻。琴高的广袖在风中肆意舒展,恰似展翅欲飞的仙鹤,飘逸洒脱。岸边观者如潮,孩童们兴奋地骑在父亲的肩头,老人们则拄着拐杖,眼神中满是敬畏与惊叹。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凝聚在这位骑鲤而来的仙人身上。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神迹显现,更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瑰丽想象的具象化呈现。河湾,不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域转折,它已然成为连接人间与仙境的神秘入径,承载着凡俗对永恒美好与得道升仙的全部向往。

从《诗经》中缠绵悱恻的风雅颂长卷,到涿水河畔琴高跨鲤浪漫色彩的仙踪传奇,河湾始终静静地守候在时光的深处,它见过商队的驼铃,在古道上叮当响起,惊散了栖息在河畔的白鹭;听过戍边将士思乡的羌笛,在月下沙滩上呜咽,也见证过渔舟唱晚的烟火日常,感受着人间的温暖与宁静。

暴雨如注,冲刷过它的堤岸,泥沙淤积,重塑过它的轮廓。然而,河湾的内核从未改变——它是一部流动的史书,每一道涟漪都是岁月镌刻的痕迹;它是一个历史的容器,盛载着人类从古至今的悲欢离合,承载着无数的故事与记忆。

唐代贞元7年,一少年漫步于观仙营的河湾,脚下的卵石或许曾被《诗经》里的恋人深情地踩过,拂面的晚风仿佛还携带着琴高之弦“宫商角徵羽”的余韵。此情此景,让他诗兴大发,随口吟出:“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贾岛、字浪(阆)仙,唐代诗人。出身于河北道幽州范阳县(今河北省涿州市)。曾是安禄山举旗叛乱的肇始之地,即便安史之乱平定后,也长期被藩镇割据的阴云笼罩,似与外界半隔。

少年时的贾岛常在观仙营河湾处苦吟诗书,因当年留下了“琴高”在此处乘鲤飞升而去故事,寓意着通过不懈的努力和智慧的提升,可以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但现实中他数次奔赴科举考场,却屡屡失意而归。理想的破灭与生活的困顿如影随形,无奈之下,他遁入佛门,取法名无本,自号“碣石山人”。清苦的家境、渺茫的仕途,枯寂的禅房岁月,悄然塑造了他孤僻内敛的性格。最终他淡泊名利,不喜张扬,对世间纷扰甚少挂怀,唯独对吟诗创作情有独钟,常常沉浸在字句推敲之中,即便行、坐、寝、食,也未曾停下苦吟的脚步,由此成为唐代苦吟诗人超脱与孤高的典型代表。

然而,贾岛的内心始终在佛俗之间徘徊。禅房里的青灯古卷,时常又勾起他对京城繁华的向往;而身处喧嚣尘世时,寺院的宁静清幽又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归处。或许,就像那次寻访隐者不遇,归途中的他,不知是被山中云深雾浓迷了双眼,还是被思绪扰了心境,以至于柳畔轻舟,恍若要穿越万水千山,载着对家乡河湾无尽怅惘,一生都在寻找隐没于红尘的路上。

命运似乎总与他开着残酷的玩笑。贾岛虽才华横溢,却在世俗之路上步履维艰,终其一生,仅谋得卑微官职,微薄俸禄甚至难以维持生计。他被遗落在滚滚红尘之中,潦倒度日。直至生命的尽头,家徒四壁,唯有一头病弱的驴子、一张古朴的古琴相伴。当他阖然长逝,被葬于城郊山丘,那些记得他的人,只能在岁月里,将他的故事化作声声叹息、段段追忆 、任其在家乡的长河中缓缓流淌。

当那个唐朝夕阳的余晖将现代村庄的剪影投映在水面,刹那间时光倒流,与千年前的诗人在月光下相互叠加。那一刻我们幡然醒悟,浪花淘尽的独特魅力,在于它将人类最本真的渴望,凝固成了永恒的风景。它既是时光的河流,滋养着一方沃土;更是精神的惆怅,流淌在每一个朝代人们的血脉之中,成为亘古不变的文化基因,永远在内心波澜深处静静守候,同时召唤着后人去追忆、去探寻、去感悟。

三、蒹葭深处的时光褶皱里,摇曳着属于自己独特风。

深秋的拒马河,宛如一位优雅的舞者,展现出最为动人的姿态。蒹葭褪去了翠绿的外衣,换上了雪白的冠冕,宛如一片银色的海洋。河风轻轻掠过,花絮纷飞,如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河面上,花絮便化作流动的云朵,随波逐流;落在涿州的古城墙上,恰似给古老的夯土铺上了一层薄霜,增添了几分静谧与沧桑。此时的芦苇荡,宛如时光的褶皱,深藏着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抗战时期,涿州军民在芦苇丛中精心搭建了秘密渡口,他们巧妙地用蒹葭秸秆伪装船只,冒着生命危险,为平西根据地运送物资,为抗战胜利贡献了力量;更编织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殷切向往;而在现代,涿州人秉持着生态环保的理念,23年731洪水过后对河道进行科学治理提升,精心保留了芦苇湿地,让蒹葭继续守护着河流的清澈,成为城市不可或缺的“绿肺”,为古老的城市增添了一抹生机与活力。

在今天的永济桥上,常常能看到老人们静静地坐在马扎上,目光深情地望着河中的芦苇荡,陷入深深的回忆。他们记得年轻时,在芦苇荡里摸鱼的欢乐场景;记得发大水时,蒹葭那坚韧的根系紧紧固住河堤,守护着家园;记得儿时,家里盖房子大人们编织的苇箔,卷成桶状堆放在打麦场上,一群孩子在其间钻进爬出,嬉笑玩耍,充满了童趣。在博物馆里,陈列着从拒马河河床出土的新石器时代骨器,上面刻着类似蒹葭的图案——这是两千多年前人类与蒹葭共生的珍贵证据,也是时光最无声而有力的物语。当暮色渐渐漫过拒马河,双塔的倒影清晰地投射在芦苇荡边的湖面上,仿佛两座巍峨的时光记碑,与蒹葭一同默默守望这片土地的变迁,见证着历史的兴衰荣辱。

暮色中的涿州古城,那条老街灯笼次第亮起时,西山一抹余霞映着河畔的蒹葭,如同给河堤铺盖了一层轻薄金色的纱幔。城西拒马河虽在改造提升阶段,我想水终将流向远方,汇入海河,奔至大海,而蒹葭依然会在原地生长,用一季又一季的葱茏与雪白,证明有些追寻不必抵达。有些等候本身就是最美的答案,那是从西山的峡谷奔流到涿州古城,历史与现实交织,自然与人文的共融。河水如同一位慈祥的母亲,用她的伟大宽广包容滋养着两岸的生灵,更也孕育了无数动人的故事。它们是《诗经》里的几千年意象,是时光低吟浅唱与笔墨仙踪的倒影,是涿州古城墙上的苔痕印记——当河水漫过时光的堤岸,蒹葭苍苍的长歌,永远交融在世世代代的文化血脉里,轻轻哼唱着关于守望、关于追寻、关于涿水河畔生生不息的永恒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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