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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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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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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白鹿去,先生魂未远

普桑车缓缓碾过蜿蜒土路,车轮咬着岁月刻下的深深辙印,底盘不时发出沉闷哐当声,像有人在时光深处轻叩门环。恍惚间,仿佛踢翻鹿家窑洞门口蒙尘的瓮罐,陈年旧事顺着裂缝汩汩流出。车窗外,雨前的天光漫过黄土峁梁,给起伏的塬坡染上一层青苍,连绵的梁峁宛如凝固千万年的浪涛,一层挨着一层,向天际线外蔓延开去。

踏上白鹿原那一刻,目光遇上一马平川的辽阔,心底顿时升起敬畏。车经过,尘烟扬起,转瞬便被卷入黄土高原沉浸千年的传说中。

传说白鹿踏过的地方,处处有奇迹。它掠过干裂田埂,濒死的禾苗隔天抽出新穗,晨露挂在穗尖,亮得能照见人影;僵死狼尸旁,野艾疯长如绿焰;啃食庄稼的狐狸拖着伤腿,正叼着药草喂幼崽;阴沟里的癞蛤蟆驮着毒虫往高处爬,晨光下,毒刺纷纷掉落。更神奇的是,村西头瘫了多年的老妇,听到塬顶鹿鸣,猛地掀开棉被下地,擀面杖敲击案板的脆响惊飞梁间燕子,不一会儿,一大碗泼着红辣子的油泼面就端到老伴眼前;瞎了十来年的张老汉,浑浊瞳孔里忽然映出云缝漏下的阳光;歪嘴斜眼的凤姑对着水洼梳妆,野菊落在鬓边时,她的脸竟如塬上初开的荞麦花,明艳得晃眼。

这就是白鹿原的根。白鹿是吉祥使者,是生机象征,是台原经千万年风雨雕琢出的灵魂,更是一部被岁月翻得卷边的活史书。

九十年代初,陈忠实的《白鹿原》像一把锐利犁铧,一下剖开关中平原的历史土层。那些被礼教风干、被岁月磨平的面孔,在文字光芒中重新显现——他们不是史书中的标点,而是带着汗味、泪渍,甚至血腥味的真实人物。在平坦的塬上,他们跳跃、求索、叹息:麦浪随他们的呼吸起伏,祭神舞步里藏着对风调雨顺的期盼,动荡时局中他们摸索生死界限,世态炎凉里他们咽下种种无常。他们的抉择与无奈,带着祖辈余温,让我们从字里行间看到人性复杂,触摸到文明演进中不变的生存哲学。这部作品的震撼力,源自作者将心埋入黄土的创作过程。

回溯到1983年3月,河北涿县桃园饭店的全国农村题材文学座谈会上,春寒料峭,窗外飘着雨夹雪。陈忠实初读《百年孤独》译稿,奥雷良诺指尖的冰块还在文字里透着凉气,他突然看见家乡塬上的打麦场,一只白毛白蹄、晶莹剔透的白鹿向自己飘来。那些被俄苏文学熏陶的夜晚,马尔克斯的魔幻之光,最终照亮他脚下的三秦大地。

原来,家乡的血与泪,藏在老妇擀面时案板的震动里,在瞎眼老翁筛麦粒的沙沙声中,在塬上每条犁沟翻起的湿土气息里。此后三年,他走遍周边村落,在祠堂残碑上拓下斑驳字迹,从老人口中收集被炊烟熏黄的童谣。他让白嘉轩的汗水浸湿稿纸,让田小娥的泪水晕开墨色,让朱先生成为白鹿精灵的引路人。

回到塬上,陈忠实闭门六年,终于创作出这部史诗。它写的是渭河平原的平常日子,却剖析了人性的善恶、宽容与自私。读者在字里行间能看到民族文明的脉络,触摸到普通人的心跳:权力与爱情的拉扯,生存与尊严的较量,在他笔下鲜活起来。这本书经得起一辈子品读,因为它不只是家族历史、爱恨记录,更是一部映照民族灵魂的隐秘史书。就像他说的:“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读。”

文汇报记者曾回忆2004年,金庸赴陕参加华山论剑,省委宴请时,他执意换桌——“陈忠实先生在那一桌”。席间,金庸轻声说:“您的《白鹿原》我看了两遍,您胆子很大,为地主阶级翻案,要是在50年代,是要杀头的!”陈忠实回答:“查先生,您看懂了,他们(茅盾文学奖评委)没看懂!”众人的推崇,让那片孕育传奇的白鹿原,愈发显得深沉。

漫步在麦浪翻滚的原野,暮春的阳光正被麦苗尽情吸收。指尖碰到柔韧麦秆,仿佛碰到书中人物的脉搏。白鹿书院的青砖小院,晨光中总传来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朱先生晨起必定向孔圣人像行三拜礼,然后在百年古柏下展开书卷,砚台里总要滴三滴清水,说要洗去书中尘气。乡民看在眼里,更觉得这位先生有些神性。书院门前的石阶被访客磨得发亮,求字的商贾、问卦的农妇、求解疑惑的读书人,迎来的都是一碗清茶,几句指点,却往往让人如沐春风。塬上没人不敬重他的才学与贤德——他正直如松,品性似玉,看透时局却常怀悲悯,是白鹿原真正的精神支柱。

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劝退二十万清兵的故事。那年冬天,他身着青布长衫,拿着油纸伞出门,在军营前与将领的对话传成各种版本:有人说他施展奇门遁甲,有人说他背诵《孙子兵法》,但随行马夫记得,他不过摊开地图,圈出几处关隘,写下“民为贵”三个大字。兵不血刃的背后,是传统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的担当。

塬上雨丝渐密时,躲进青竹掩映的陈忠实故居。树干皲裂的纹路里,嵌着岁月的痕迹。据说他曾在此闭门四年,把灞河的呜咽研成墨,把塬上的晨昏写进稿纸,笔尖刻下先辈的灵魂。雨珠顺着虬枝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出铜钱大的水印,恍惚间,白嘉轩在烈日下锄地的背影与光影重合,脊梁上的汗珠掉进垄沟,砸出小坑;田小娥绞碎的衣角,变成窑洞前暮色里的期盼;仙草缝衣的细线,沿着土墙攀成蔷薇藤蔓;冷秋月疯癫后散落的长发,在雨雾中幻成黑娃送朱先生的挽联,在塬上西风中猎猎作响:“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走出院子,麦浪在细雨中变成墨绿海洋。摘下一株麦穗揉碎,青汁染绿指尖,又像碰到书中滚烫的脉搏。远处炊烟裹挟着雨丝升腾,织成薄纱,纱后鹿兆鹏的绑腿扫过带露草尖,白灵的剪刀在云影里闪着寒光。那些被礼教风干的面孔,从书页褶皱中走出:孝文媳妇咽气前攥着的半块麦饼,在雨洼里泡成蓬松海绵;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穿透田小娥胸肋时,她回头喊出的那声“大呀”,至今还在窑洞深处回荡。钢刃上的血珠,早被岁月蚀成铁锈色纹路。

暮色漫上塬坡时,雨停了。夕阳把沟壑里的雾霭染成金色水晶,塬边窑洞像点亮的蜂巢。站在最高的土峁上望去,云雾中白嘉轩佝偻的背影与田埂重合,黑娃新打的土坯墙在水汽中泛着青光;田小娥的红袄化作坟头燃烧的野菊,在湿土里摇曳;冷秋月的长发长成荒草,风过时沙沙作响,像未入族谱的低语。远处灞河涨水,浑浊浪头卷着枯枝,仿佛要把陈忠实融入文字的血泪,重新送回这片生长故事的土地。书中人物的悲欢还在心头回荡,而朱先生的离去,最让塬上人心头沉重。

朱先生临终前,让朱白氏为他剃头。她从针线蒲篮里拿花镜戴上,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另一只手从前额摸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到右耳根。他把额头抵在妻子大腿上,温顺得像个孩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捉虱子的情景,忍不住叫了声“妈”,两行泪滚落。朱白氏也不避讳,真像慈母般盯着他的发根,最后惊奇地说:“只剩半根黑的了!上半截白,下半截黑——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他坐在庭院的旧藤椅上,两臂搭着扶栏,刚剃光的脑袋倚着靠背,沐浴着冬日阳光,对白鹿原南坡说:“我该走了……”离去时,朱白氏看见前院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转眼消失在原坡尽头。

送葬那天,风沙从五更天就开始肆虐。塬上汉子们主动抬灵轿,棺木盖着蓝布,绣的云纹被风掀起时,能看见柏木棺板的墨黑——那是书院古柏被洗砚池水浸了百年的颜色。吹鼓手在土峁上吹《斩单童》,唢呐声被风撕成碎片,落进送葬队伍里老叟的发髻。白嘉轩额头皱纹积着细沙,拄着拐杖趔趄前行,每走一步退半步,腰间铜铃就响一声,铃声缠着断续的秦腔,仿佛在说:“塬上最好的先生走了,百年难再出这样的人了……”

多年后读陈忠实的《青玉案·滋水》,仍觉得是这片土地的独白:“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恰如白鹿原与灞河水,以独特姿态在岁月里流淌,载着众生东去,又把融入文字的血泪,连同我,一起带回塬上。

那天我站在最高的土峁上,白嘉轩佝偻的背影还在眼前晃动,他拄着拐杖,努力仰头望向远处的原坡。田小娥的红花袄化作野菊,映红西山暮色。冷秋月的长发长成荒草,还在风中低唱。这不是地理上的坐标,而是每个读者的精神原乡。当最后一缕天光隐入塬脊,当细雨中的唢呐声消散,终于明白:先生走了,陈忠实也走了。

但他们早已化作白鹿的精灵,永远守在这片土地的灵魂里——在关中儿女的血脉中,在打谷场被月光映白的麦粒上,在每一声激昂高亢的秦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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