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农耕,旋耕机早已替代了木犁;交通方面,街上的人力三轮车已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电动和燃油三轮车,它们也基本取代了曾经的人力板车;在工厂,智能设备正逐步取代人工操作。然而,在时代的洪流中,从乡村到县城,牛耕的古老方式和人力板车的质朴身影,仍旧可见。
拉板车的人,在街上的停留点相对固定,想必是为了方便有需求的人找到他们。当然不仅仅是板车拉货,其他能够干的零散活都干,譬如扛的、挑的、背的体力活都在要干的范畴,甚至割的都干,比如春节到元宵节亮灯期间和清明时节,给人割坟草。
除了赶场天去集市揽活,平日里,他们多数时间把板车停在宽阔人行道的绿化树间隙处——既不影响行人通行,又能占据一个显眼位置。板车上有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有机会便去附近做些装卸水泥之类的零活。但多数时候,他们或是坐在板车上抽着旱烟或水烟,或是用手臂枕着头,半蜷着身子侧卧在车上养精蓄锐,抑或是与路过的熟人简短闲聊。
本该被时代淘汰的靠人力板车谋生的方式,却仍在车辕间的夹缝中顽强存续。究其原因,在于它精准地填补了一些特殊需求:搬家时运载零星物品,搬运蓬松或形状不规则的杂货,运送些体积庞大却重量适中,不值得动用货车的货物……有时,运送些根系裹着泥土,需换地方生存的树木。
自制一辆属于自己的板车。重约150斤,备齐材料后,指导焊工完成主体结构。买来一根车轴连接两个带有钢丝辐条的车轮。三根间隔约60公分的角铁将两根平行的钢管车辕焊接固定。利用三角形稳定性原理,在两根车辕后部各选定两点,分别焊上两根向下延伸的角铁,两根角铁交汇处焊成一个约90度的夹角,并在夹角顶点焊一个U形卡口,架在车轴上,两个顶点之间连接一根钢条。一块厚1.5公分的实心红木板固定在车辕上方,木板下方横垫几根方木条,增强承重力。车尾下方固定一根小腿般粗的杉木作为刹车棒,末端与地面约呈45度角。刹车棒着地端钉牢一块耐磨的轮胎橡胶皮,以增大摩擦阻力。刹车棒背部钉牢一个V形的两根抓钉,抓钉开口端深深钉入车板下方的一根横杉木中。希望刹车棒能在流汗的关键时刻刹住急躁,刹住惯性,刹住速度。再从木板下前端的横角铁中间小孔系一条带链的牵引皮带,在车辕上挂上两三圈备用绳,即可上路。
板车下方固定着一个蛇皮编织袋,如同袋鼠的育儿袋。防日晒雨淋,是一个随车移动的隐秘小仓库。里面装着备用口袋(待打包时取出),塞着饮用水瓶,躺着一个轻巧的折叠凳,烟瘾大的还会塞进一支水烟筒。
车辕手握一端,浸透了经年累月的体温。夏季握上去温热,春秋季带着温润的微凉,冬季则冰得刺骨。它被有力的双手无数次攥紧又松开,磨出微光;而其余部分,只留下斑斑锈迹,无言诉说着风雨的侵蚀。当双手在车辕间或拉或推,人与车便一同融进前行的岁月里。
装货讲究平衡,绝非随意堆叠。一车货量视情况而定,时多时少是常态。有时绑满一车仍有余货,也需设法加上,堆垛高度常超出拉车人两三倍。装载时估计好前后平衡,后重则需边拉边下压车辕,前重则需边拉边上抬,极易造成身体过度受力而疲劳。
拉板车是重活,重在求稳。所见拉车人无不体格强壮,体重多在150斤以上,否则莫说载货,即便是空车也难掌控平衡和方向。在平路上拉板车,看似轻松平稳的前行,实则依赖一种深植于内在的稳定力量。
年过花甲的刘伯身高1米9,虽骨架高大,却已力不从心,利用垂钓享受闲暇的时光。年过半百的老杨身高1米65,体重足足230斤,壮硕如墩。皮肤黝黑发亮,大腿粗壮如凉亭圆柱,他自己两手张开五指只能箍满三分之二。胳膊肌肉结实,堪比路人大腿,亦如人行道上的榕树老干。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下巴只有十多根白胡须,额头与鼻梁上常沁着细密的汗,有时从头发里渗出豆大的汗珠,悬在眉毛边。两肩与后背肌肉紧板厚实,富有弹性,脖颈粗短近乎无脖。说话时脑袋在宽厚的两肩间灵活转动,目光左顾右盼。上路时,他双手紧握车辕,那板车便如驯服的牲口乖乖随行,满载货物时,车身稳若磐石。
老杨一天都在街上,老伴种菜,他一边拉车一边卖菜。浅浅的两个竹撮箕里,整齐摆放着新鲜的莴笋,白菜,白萝卜,缸豆,嫩瓜,黄瓜;次日又是四季豆,牛心菜,嫩包谷……轮换着变成钱。撮箕提梁(撮箕耳)上挂着一杆称过春夏秋冬的秤和一张过塑的老伴的微信收款码。先用板车拉来停好,又挑到菜市卖,卖完则罢,卖不完回到板车处把略弯的竹扁担和撮箕放在板车上,一边卖菜一边吸水烟,身边总是烟雾袅袅,榕树上窝边的鸟儿被熏得叫喊起来,榕树的密叶似乎把升腾的烟雾给吸了。
他特制一个属于自己的烟筒。把装过娃哈哈纯净水的塑料瓶去掉盖子,在瓶子腰部钻一个小孔,插上笔筒,用微火软化插孔周围,涂上万能胶,捏紧。把香烟的过滤嘴抽掉,留着黄色的过滤外壳,捏扁,放在烟斗里,大拇指轻压,咕噜咕噜吸起来。
上坡拉板车。力量来于肩部、手部、腰部和腿部,和板车的后坠力量进行较量,刹车一旦离开地面,板车就往斜坡方向拉下去,力量小的拉都拉不回来。
挎在肩上的那根皮带牵引着板车,紧绷着,身体前倾,两手扶在车辕上向下压,后面的刹车棒翘起离开地面,靠一股劲,低着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像一头健壮的牛在耕地。负重前行的样子,不由联想起深圳市委门口那头拖着一堆烂树根的铜牛雕塑,不由联想起牛的拓荒精神和孺子牛精神。若有货主跟随,忍不住伸手助他一臂之力。实在累,手一抬,刹车棒刹住地面停下休息,就在原地站着休息,担心刹不死重力,板车自动后溜。
下坡拉板车。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前推,把拉车人推走,不走也得走,边走边稳着,身体后倾撑着,与地面构成比90度小得多的角。要不走也得使出浑身力气阻挡板车前进,板车有重量,源于地球对它的引力,有轮子的板车就喜欢走下坡路,但不可放手让它自由前进,路上人多,谁敢?
看起来下坡轻松,实则在与板车较劲。主要力量用于控制车速,如若过快刹不住,则需要撑起车辕增大刹车摩擦力,如果货物上千斤太重而后坠则需下压板车前辕,保持板车前后平衡,体重轻者则被车辕翘起,手握车辕就像握双杠,双脚离开地面时走出飘浮感的太空步,脚尖着地时踩出轻盈的舞步,一边刹车一边前进,橡胶刹车片上的钉子在地面划出长长的刹痕,弯曲的刹痕,甚至是深深的刹痕。
记得表哥家给屋面倒板,我曾用小斗车推两包水泥,遇到一个小石包被卡住,又退回一小步,使劲一推凭惯性才冲出去,冲出去后略微下坡又拉不住,有人提醒:“往下压啊”,咔嚓一声停下来,原来前面下垂的两个铁脚也起到刹车作用,旁边的人笑说:“个小,不适合干重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实力,大家都在笑,估计笑的内容不尽相同。
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把板车停靠在老地方;每天黄昏,他们都会把板车拉回去。他们不让板车在大街上过夜,即使车没人要,也要拉回去,似乎人离不开车,车离不开人。
一次,在家实在没人管,老杨带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跟着,小男孩喜欢在板车上梭上梭下,于是把车辕靠在树杈上,车轮后垫一个石头,随他玩,玩着玩着瞌睡来,即用装有绿色嫩包谷外衣的口袋做枕头,靠近板车前辕,老杨伸手可触,恬静地闭着眼睛面朝天空平卧。拉货背朝货,推人面朝人,视线像拴着小男孩似的,睡熟的脸蛋嘴角微动,仿佛是在梦中缓缓回家。
拉板车的人,无论是在平坦的路上,还是在上坡或下坡的路上,都在负重前行。有时人推着板车,有时板车推着人;有时人拉着板车,有时板车拉着人——都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