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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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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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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成年之后,老家,就成了一切“绝望”的原点。

1996年,我出生在距离县城50公里左右的深山的窑洞里,虽然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在县城里有了一个大院子,和几间砖瓦房,听说,那几间房子是爸爸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盖房子的时候,爸爸生病发烧的厉害,县城统万路那个叫郗伯良的老中医说:“小伙子,你不敢再这样干了,问婆姨再着急,命当紧嘛。”

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是那个年代的偶像剧,人生如戏,总是这样。妈妈家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买电视和置办大衣柜的时候,爸爸的村里还点着煤油灯。21岁的爸爸是乡里的一名油匠娃娃,那一年,他穿着白衬衫,作为一名揽工小子,去妈妈家油柜子。浓烈的油漆,浓郁的盛夏,朝气蓬勃的少年,爱情的种子,悄悄的在17岁的少女心中发芽。外婆外公为了阻止他们在一起,送妈妈去隔壁县城学裁缝,爸爸听说以后,连忙追过去,过去了之后,又听说妈妈因为头疼的厉害,学了两天就回去了,于是爸爸连忙又赶回老家,妈妈说,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爸爸就站在路边。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信件,妈妈说,她怎么都想不到怎么爸爸刚刚好能等在那里。也许这世界上一切的刚刚好,都是这世界给予所有双向奔赴的人,秘密的礼物。

后来,爸爸三天两头赖在外婆家砍柴,种地,外公说:“你要问我的女子,你得请媒人来,就你一个天天来算什么呐,我只有两个条件,要么给我女子买一个城关的户口,要么就在县城盖一间房子,我不可能叫我女子跟你回你们那个烂窑洞去。”于是,在1993年,世界正在悄无声息的蓬勃发展,陕北大山的一个小县城里,有一个拼了命盖房子想娶媳妇的小伙子。

这一段相遇又相爱的故事,我听妈妈,外婆,和奶奶讲过好几遍,每一次听都想捕捉更多的细节,然后在心中悄悄的感动的落泪。爱情总是伟大的,90年代的自由恋爱,穷的吃不上饭的农村小伙终于娶回了富户家的女子。

潺潺的无定河,葱郁的大山,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这是我心中的老家的最初的模样。

我出生在老家的窑洞里,但长大的县城里,在县城寒窗苦读的十几年里,老家只有中秋,端午和春节,都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家人团聚,简单圆满。爸爸成为了他们村第一个开上小汽车的人,老家是走不完的盘山公路,50公里的距离,能直线行走的里程不足5公里,爷爷奶奶还在老家的时候,老家是盛大的绿,在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的深山里,奶奶装点了一个绿色的世界,秋天有摘不完的果子和枣,冬天在大坝上滑冰,沟谷深处的丹霞地貌,在夏天铺满红色,冬天又被冰柱装点,长长的芦苇,满地的牵牛花和狗尾巴草,这是我的老家,这世界山高水长,风景各异,可哪里都比不上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是90年代陕北最著名的“油区”之一,依靠能源,在新世纪来临之际,大家都走进了县城。窑洞里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杂草自由的铺满硷畔,除了人以外,寂静的山野里,万物生长。

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刚开始,我以为我的老家是县里最有名的一个乡镇,后来才发现,这座能源小城里有数不清的“特色”乡镇,我的老家只是东边一个偏远山村。经过了十年的寒窗苦读,我考上了大学,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县城很大,但是在省城说起来却没有人听过,于是我只能以我的县城所属的地级市来介绍自己的老家。再后来,我翻过了秦岭,跨过了长江,就只能用省份名才能说明自己的来历。还记得读《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孙少平上课的时候,讲到了“世界”,总以为我就活在这个世界上,世界与我是触手可及的,只是我走的越远,越觉得世界遥不可及,我多渺小啊,我和这世界上所有的微尘一样,我在这世界的过往,就像《人性的枷锁》里,克朗肖去世的时候留给菲利普的那一张波斯地毯,无论多么精心的编织,再复杂或精美,终究只是一张不起眼,普通的地毯而已。和我的老家一样,即使在1:10万的地图上,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爸爸回了老家。彼时我们的老家有十几年没有住过人了,像所有荒废了的房子一样破败不堪。爸爸付出整个黄金时代,一砖一瓦用心血修建的房子,早就被爷爷赌博输了抵押给了别人,那之后我们就在县城里租了十几年的房子,爸爸一直在做生意,记得大学的时候经济学老师讲过的产品的生命周期,老师当时说,产品的生命周期和人一样,总会在成熟的时候走向崩塌,在最辉煌的时刻,走进尾声。记得爸爸的生意有时候做的很大,有时候又亏了很多,听大人们聊天说他被骗了很多钱,也欠了很多钱。假如不曾见过太阳,我们一定能够忍受黑暗,只是我们已经见过了太阳,太阳的光芒让我们的阴暗,更加的阴暗。妈妈说,如果那时候没有拿钱给爸爸做生意,也许爸爸只是一个小小的油匠,但是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油匠,一步一步的努力,也许也能拥有踏实和稳定,可是他没有成为一个油匠,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想改变命运,只是改变命运不一定能成功嘛,对吧。

爸爸回到了老家,从种果树开始,我们的老家,有很多架山,但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所以没办法发展大规模农业,于是爸爸从种树开始,只是十年树木,谈何容易。爷爷奶奶,以及所有从村里出去的人,都是拼了命才从那深山老林里爬出来,没有人愿意再回去,除了我的爸爸。妈妈在县城里供弟弟上学,所以爸爸常常一个人在老家,把塌了的窑洞翻新,把历尽千辛万苦赚来的钱一年一年的扔进土疙瘩里,天亮就出门,整整一天的跋涉,夜晚再为自己煮一碗挂面。爸爸是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据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做鱼做的好,外公他们才愿意松口,可是爸爸一个人在老家这些年,吃了一箱又一箱的挂面,酱油拌面。

大学毕业之后我进了事业单位当临时工,生孩子的那一年,我离职了,在没有找新工作空档的那一年,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二十多年来,那是我时间最充裕的一年,于是我常常带着孩子回老家,老家真好啊,大块的云朵,山野的气息,儿子和爸爸妈妈一起拔苦菜,收鸡蛋,锄地,浇水。我随心所欲的躺在我们的土地上,静静的看天,看山,读书,吹风,我在我出生的地方,和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孩子在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的日子,失业带给我的痛苦也消散在了天高云淡中。

爸爸妈妈结婚三十年了,人世间的每个家庭的生活都难逃一地鸡毛,也许爸爸回老家是为了“归园田居”,也许是为了“东山再起”,可是人生总是要掺杂着戏剧情节来的,每个人都要成为一次莎士比亚的作品,每个人都要和堂吉诃德一起同行。奶奶生病了,多年的操劳,严重的贫血,经过治疗之后,靠着定期输血维持。爷爷也生病了,胃癌晚期,经过治疗之后,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爸爸终于不用一个人在老家了,爷爷半瘫在床上,爸爸精心的呵护着一辈子也没有多少关爱过他的老父亲。一边种地,一边放羊,一边照顾病重弥留的爷爷,我想象不到爸爸的日子是怎么样过的,我在新的工作单位,看到院子里成片的狗尾巴草,忍不住的掉眼泪。我想到我六七岁的时候,那一天发洪水,我和姐姐还有爸爸坐在村口坝梁的山峁上,看着洪水从脚下汹涌,爸爸折下了几个狗尾巴草,给我们折了好几只小猫咪……

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我常常痛恨为什么我要生在大山里,祖祖辈辈的贫穷,天生的牙釉质发育不全,一代一代人整夜整夜的牙疼,中年白发,老年静脉曲张,生活刚有起色就跌入深渊,希望的灯火点燃又被熄灭,熄灭又坚韧不拔的被点燃,好像一定要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最终麻木,麻木。

前段时间,我的姑姑去世了,7年前,她因为一次感冒发烧,突然昏倒,医院下了好几张病危通知书之后,成为了植物人,病情恶化,没有等到她醒来这一奇迹发生,我们一同回老家去参加了葬礼,在山里碰到了一个浑身都是土没穿裤子的小男孩,爸爸妈妈说,这个小男孩已经十几岁了,但是看起来还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拿着一个拦羊的小䦆头,和他爷爷生活在一起。听说,他的妈妈和奶奶都有精神疾病,爸爸曾给他找了一个后妈,后妈对他不好,在大冬天让他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外,用烧火棍烫他的手掌,他的爸爸无能为力,喝了农药,据说他爸爸的葬礼上,他手掌上被烫下的伤疤还清晰可见……道听途说的话不知道真假,但这样的故事只是听一听就觉得震撼,我想到了《活着》,我曾经问我爱人,为什么福贵那么的惨了还坚持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老公说,有时候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没有意义。

“生而受难,久难而终。生命没有意义。人活着没有目的。一个人是否降生在这世上,是否还活着或已经死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生命微不足道,死亡更无足轻重。”

现在还住在老家的山上的人,大都是些绝望到尽头的人,那些早年就在城里生根发芽的人,那些上了城关的户口,成为了“居民”的人,也只在生命的终点被拉回老家的山上。

我很钦佩我的爸爸,知天命的年纪带着鸿鹄之志回到家乡,这已经是这个时代莫大的勇气,他做了几年村主任,春耕的时候没日没夜开着耕地机的为村民翻地,学着用电脑,写材料,做报表,不厌其烦的解决村民的纠纷,以至于他离任之后,还有村民找上门来要他做主。我的老家还能有颜色,一定是因为爸爸在这“绝望”的原点,闪闪发光。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在云里写诗,在泥里生活,成为旷达洒脱的苏轼,成为长安的“奥赛德”杜甫,有时候想一想,绝望,也许始终与希望同在,人生短暂又漫长,吹干脸上的汗水,除掉身上的淤泥,无力解决的问题和改变的事情,那就坦然接受,也许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时候平静,也是一种坚持。

我自原点出发,站在二十岁的尽头,也妄图成为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战士,也许总有朝一日,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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