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

       我和王老板是在米粉馆里认识的。我去深圳打工的时候他给人放鸭子，晚上他来我打工的米粉店里吃米粉，我见他饿得慌，捞米粉的时候就给他多加了一点汤水。他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抬头冲我笑，露出满口黄牙对我说：“兄弟，你是个好人！”

        王老板是河南人，那时他是个穷光蛋，三十多岁，还没有老婆。跟我一样，小学没毕业，是个文盲。我们很聊得来，他一来吃米粉就和我闲吹，吹女人，吹金钱，吹些不着边际的事，好似天上地下的事他无所不知。我们有种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的感觉。

        有一天，他对我说：“兄弟，批打工不挣钱，不如回家干养猪。”

        河南是人口大省，猪肉卖得好，价格也很高，所以养猪能挣钱。

        我知道他其实是被鸭老板炒掉了。放鸭子的时候他偷鸭蛋吃，被老板发现了，一脚把他踹出了鸭棚子。逃跑时，跑掉了一只鞋，和我见面的时候光着一只脚，脚底磨起了许多水泡，像长了脓疮。

       他走投无路，才动了养猪的心。我那时也正好不想再干跑堂的活路，那馆子的后厨又脏又臭，污水横流。老板是个同性恋，经常对我动手动脚，还克扣我的工资。

       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去他河南老家干养猪。

        他老家住在河南乡下一个山丘上，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根树，地里的野草干得快要死了。几间土坯房摇摇欲坠，风一吹，院子里黄沙飞舞，像到了戈壁。

        他说：“兄弟，不要嫌房子不中，只要猪不死，我们就能挣钱。”

       第二天我们带着身上的钱去农贸市场买了三十几条小猪。买猪的时候他把价格压得太低，差点和卖猪的莽汉打一架。那人见他东挑西选，把猪摸来摸去，就是不下手，一把把他推开，生气的说：“你他娘的要买就买，不买就滚！别把老子的猪捏死了！” 

        王老板见价格实在压不下来，只好按莽汉说的价把猪买下。 

        我们买好猪后去附近村子里老乡家赊玉米、南瓜和菜叶，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从老乡家里忽悠来了不少，有些老乡还源源不断地自己送上门来。后来猪养大了，玉米菜叶满足不了需求，他又去饲料厂忽悠赊饲料。业务员见他没有钱，起身就走，不想和他多说。王老板缠住业务员不放，天上地下举例打比方游说，业务员就是不同意赊欠。此时正好遇到公司的老板王大治从外面回来，王老板拉住王大治的手说：

        “王总，我的猪场有上百头猪，一个月能买你100吨饲料，算算你要挣多少钱？”

          “我的猪三个月就能出栏，卖了马上就还款，你有什么风险？完全是稳赚不赔嘛！”

         其实我们只有三十几头猪，王老板夸大其词是为了吊王大治的胃口。

         王大治经不住王老板的游说，便同意赊欠，让业务员去办公室签合同办理发货手续，我们拉回了第一批饲料，共三十多吨，这样极大的缓解了资金压力。

        四个月后我们卖出了第一批猪，还了老乡和饲料厂的欠款，赚了六万多块。晚上王老板回来把钱往桌上一甩，一只脚踏在桌子上说：“兄弟，我们要上规模！规模大，才能挣大钱，挣大钱才是我们的目标。”

         说完他把桌子上茶缸里的水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走到床前，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他去银行贷款。银行的业务经理看了猪场的资料后不同意贷款，他又去游说行长，行长觉得养殖行业符合国家小微企业扶持政策，便批了100万惠农贷款。拿到贷款后我们开始建正规的养猪场，猪场建好以后，招了三名员工，负责接饲料，给猪喂食喂水，打扫猪圈。过了几天，王老板又去印了名片，他成了懂事长，我成了总经理。员工见了我们整天王董、张总的喊，仿佛我们一下子就成了企业家。县里开经济工作会议也经常通知我们参加。

        猪场的猪越养越多，效益大幅度提升。钱挣多了，王老板开始飘飘然，整天提个狗卵子包包到处跑，参加各种聚会，俨然一个成功人士。

        有一天，他带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像个大学生，他说是养殖专家。那女子进猪场没多久，就给我们提了一大堆问题：圈舍规划不合理，饲料浪费大，料肉比高，排污不合格等，搞得我们不知所措。尤其是排污问题，她说是一票否决：

        “如果环保不过关，你们就直接关门吧！这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谁也逃避不了！”

       说完她提起行李就走了，咨询费也没收。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按专家的意见整改，投入越来越大，猪场的效益开始下滑，加之猪瘟蔓延，每天都在死猪。王老板有点垂头丧气，坐在屋子里喝闷酒骂人，桌子拍得砰砰响，谁也不敢招惹他。

        过了几个月，互联网金融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兄弟，我们干屁吐屁（P2P）吧，那玩意儿就像连环屁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来钱快，还没猪屎味。”

        其实，我们对P2P一窍不通。两个人都不知道P2P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是把别人的钱拿来揣在自己的兜里。所以，他瞪着眼睛拍着桌子说：“他娘的干！”

        “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他咽了一泡口水，把脚踏在凳子上继续说。脸红得像猪肝。

        我说：“王老板，我们没文化耶，那玩意儿好像是文化人干的哟。”

        “球！你以为有文化就能挣钱？”

        他一脸鄙夷的看着我，嫌弃我没出息的样子。

        没过几天，我们脱下养猪穿的蓝布大褂，换一套象征财源滚滚的金色西装。把在县城里租来的办公室搞得明窗净几，招来的女业务员穿着紧身金色短裙，小屁股包得圆鼓鼓的，像一个个大金元宝似的，让那些来存钱的人看得眉开眼笑。

       我们每天到处打骚扰电话，贴牛皮癣广告，承诺高额回报。一夜间，客户蜂拥而至。王董抽着雪茄，抿着葡萄酒，站在办公楼的窗前看那些蚂蚁一样挤着来存款的人，笑得合不拢嘴说：“他娘的，原来赚钱这么容易！”

        我们拆东墙补西墙，后面的来款结前面的利息，有介绍亲戚朋友送钱来的，另给提成。

        我们在互联网上学点一知半解的金融知识后，就吹嘘自己是大学的客座教授，金融专家。到处办讲座，吹互联网金融，讲资本运作。电视台天天帮我们作宣传，说我们干的是新时代的新经济。一时间，整个县城都沸腾了，人们一个个面红耳赤，精神亢奋，纷纷把银行的存款取出来存到我们这里。

        饲料厂的老板王大治也跑来凑热闹，提一包钱到办公室来找我，非要存进去，被我赶出去了。我对他破口大骂：“当初有求于你的时候，你趾高气扬，买你点破饲料你价格喊得老高，现在闻到肉味就跑来叮腥了！”

        几个月后由于利息支出越来越高，收来的资金入不敷出，公司开始拖欠利息。一些客户跑到公司门口闹事，要王老板给说法。王老板眼看情况不妙，趁天黑月黑风高，打开保险柜提起钱就跑了。眼见老板跑了，我也只好跑了。

       县长坐在电视台播音室，抹一把口水在眼眶上沉痛地说：“广大市民朋友们，晚上好！关于P2P，大家认识不够，我们也认识不够。P2P是新生事物，所有的新生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发展变化如此之迅猛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所以，吃一堑长一智嘛，是教训，也是收获。你们损失了钱，我们收获了经验！”

        王大治看了电视以后双腿瘫软在地上，满脸直冒冷汗，才明白我骂他是为了保护他。嘴里不停地说：“好人，好人啦！”

        我躲在乡下的一间破房子里，听着广播里的县长讲话，既害怕，又心虚，觉得很对不起广大市民朋友们。王老板跑了，钱没了，猪也没了。我两手空空，虽然没有骗钱，但也算是帮凶。望着窗外昏黄的天空，想起当初养猪的日子，耳鼓里突然传来猪哼哼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温暖，禁不住流下了悲切的眼泪。

        一阵风起，院子的空气里弥漫了黄沙，我揉揉眼睛，两腿沉重，仿佛正逃亡在通往戈壁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