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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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9月。方雄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他服从分配来到了位于河西走廊的腾格里沙漠，也是我国第四大沙漠。坐在吉普车里从河北出发一路向西，经山西、陕西，绕甘肃、宁夏至内蒙古阿拉善左旗，一路尽是山川，怎不见小学课本上地大物博，景色壮观？萧瑟秋风中的大地更是沟壑纵横、一片荒芜。
来到小队驻地，简易的营房车摆了一个凸字形，院落中央有300米见方。由于刚搬过家，许多设施还没有摆放到位。在院子的四个角落和东西南北正中，挖了8个大坑，种上红柳，以羊粪填埋，每日有清洁工浇水。沙漠里的人们对红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只要水分到位就能生长，它看似柔弱，却傲然挺立抵抗酷暑和沙尘袭击。
个子不高胖胖的物探技术郭总监以及几个后勤人员早已等在院区门口：“欢迎，欢迎！欢迎你加入我们的沙漠骆驼帮团队，小驴上磨可就别想逃出去了。”
方雄一脸疑惑，他们怎么这样说呢？
10月份的一天，方雄乘坐钻井组奔驰车奔赴工地。这里位于整个腾格里沙漠中心地带，车子行驶到一处低洼地，四周沙梁有300米深，几次冲击也爬不上去，司机刘惠民情绪有些急躁，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在最后一次接近沙丘顶端时，由于判断失误，在坡上回轮时奔驰汽车翻了下去，连着打了几个滚。方雄就在这台事故车内，感谢奔驰车过硬的产品质量和车体内厚厚的海绵，降低了头部和车身撞击带来的风险和创伤！等方雄他们从恐惧中醒来，发现司机一侧被压着打不开门，柴油整个浇在司机身上。车后面两个雇员呢？被一车小线压在沙子里了。
救人要紧！方雄从电台里呼喊排列上的车辆过来救人。几辆车到达后，同时在高坡上用钢丝绳系牢车辆几个部位，不一会儿，绞盘轻松把奔驰车正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共同把小线移开。发现两名雇员深深埋在流沙之中，扶他们坐起来后，只见地上留下两个大大的屁股蹲。
据说这两个民工是队上最壮的小伙儿，每顿吃五个馒头，为了省钱不吃蔬菜只吃咸菜。问他们伤着没有，两个人拍着胸脯，没事没事，这算得了什么！多亏了沙子良好的透气性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人们只顾着救助两个民工，没人注意被浇了一身柴油的司机刘惠民。只见他的身上起了一身红斑。方雄打开车载水箱水龙头为他冲洗。由于工地距离营地较远，等送回家医生为他进行脱敏，他身上的皮肤脱了一层，头发也掉了很多。看到掉落满地的黑发，他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我再也不干这工作了，给多少钱我也不干了。”可是休息几天后还是留了下来，在营地后勤为大伙儿拉洗澡水，这段路程稍微平坦些。刘慧民本来是队上的美男子，平时爱和人们逗乐打闹。不过自那次事故后，变得少言寡语，只默默地把车擦得锃亮。
有人说他爱车如命，有人说他稳重成熟了，有人说他在自责，愧对众兄弟。但是盟兄弟们轮流陪同他遛弯、吃饭、聊天的日子多了，都想法开导他，怕他想不开。其实刘慧民根本没往心里去，他觉得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正常的，只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罢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不申请离开这里呢？刘慧民稍微沉思了一下说：“这个队上有我10多个患难与共的兄弟呢，我舍不得离开他们。”如果问起幸福的意义，有人惦记，有人值得你惦记，就是幸福，刘慧民深有体会。
冬月的一天，最后一条测线接近尾声，方雄他们坚持放完最后一炮，结束了本季施工生产。已是子夜时分，几天前备用的饼干、方便面吃完了，偏偏这天晚上饭车迷路了，派出去迎接的车也没回来，当时还没有GPS导航系统，队长、操作员、解释员还有两个查线工只好坐在一台车里从工地往营地赶。由于连续数日的野外作业加上饥饿、疲劳感，他们在颠簸的车里陷入了梦乡。沙漠路布满来回穿梭的车辙，不一会儿司机就迷路了，就这么来回绕啊找啊，不知不觉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时解释员勉强睁开困顿的双眼说：“这样走咱们还不走到天亮啊，停下来找一找北斗星，一直朝一个方向走肯定能出去。”
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已是早晨四点多了，他们终于胡乱穿插来到一条较为宽阔的布满石子的土路上，司机说：“我累了，不想跑了。”这时远处闪烁着灯光，渐渐传来马达的轰鸣声。
“一定要拦截下来，看看有没有吃的。”队长发话了，五个人一字排开站在马路中央，不一会儿过来一辆大货车，司机有些胆怯地跳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五个人上前询问司机有没有吃的，司机赶紧爬上车翻出一个大西瓜和一个干瘪的馕来，方雄他们激动地感谢师傅。不由分说大家把西瓜和馕狼吞虎咽地分着吃了，寒风中西瓜虽然冰凉但分外甘甜。干裂的馕就着西瓜汁送进嘴里发出咯吱声。
幸福是什么？幸福是饥饿的寒夜里那个甘甜的大西瓜和馕。
这年腊月，正在沙漠腹地180公里处施工的方雄，遭遇了一次连续三天的沙尘暴。空气中大风裹挟着细细的沙粒，密集地打在身上针刺一般疼痛；灰尘像洪水猛兽一样。哪怕一个小小的缝隙也会让沙砾布满整个仪器室。地上的芨芨草被连根拔起，不知道在哪里安家，方雄只有停工等待。
由于风大，流动的沙子不知卷走了多少沙丘，更不知道填埋了多少低洼。沙漠公路被刮没了，送饭车已经两天没有送饭来了，大家都把自己所有备用的方便面、榨菜、罐头和饼干等食品相互谦让着分着吃了。方雄派出去接应的两辆车也都爆胎在半路上，其中一辆车爆胎三次。现在身处大城市的方雄可能谁都不会相信：180公里的沙漠路跑回家要用六个小时，但这实实在在发生了。
每次电台联系基地，都受天气影响。如果天气晴朗，信号清晰。赶上沙尘天气，信号断断续续失真。方雄爬到一个高大的沙丘上终于和基地取得了联系，得知基地领导已经安排饭车出发并由推土机保驾，这才放心等待。长期的沙漠施工，大家已经习惯了隔一两天吃不上饭。如果说第一天大家打打牌能轻松度过，第二天相互找点吃的忍受挨过，第三天人们就只有无力地躺着待着了。一个个默不作声、侧耳细听电台里传来送饭司机那熟悉的声音。
“王二狗子这里有方便面，不给我们吃。”这时电台传来查线员的喊声。
“打他个龟蛋。”
“整他！”电台里一阵骚乱，感到事态严重，方雄赶紧开车过去处理。只见几个人围着王某，一个人揪着他的衣领往地上摔，方雄上去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
“怎么回事？”方雄问道。
“这小子不是人，吃独食。”有人气愤道。
“这是我自己购买的。”王二狗子嗫嚅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种时候我们要相互关照，共渡难关。你应该拿出来让大家吃，尽管东西是你个人的。你看这样行吗，给大家分分，回头我让饭车给你再带一箱。”
王二狗子自知理亏，低着头没有答复。
方雄掏出方便面，一块掰成几块给大家分着吃。
“什么东西。”有人拿了方便面，啃着还骂道。
方雄招呼大家离开，“大家都忍一忍，饭车快到了。”
下午两点多，饭车终于到了，厨师分发着肉包子、面条和蔬菜，一边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们是早上8点出发的，可能包子有些馊了，能吃就吃点，不能吃等着我给你们煮面条。”
“没事，理解！”大家伙没有一个人抱怨。
有捡柴点火的，有洗锅洗菜的，有分发物品的，风风火火做起饭来，只感觉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推诿，谁都会做饭似的。有人打开大西瓜，年轻的大鹏一口气吃了五块。
“慢点吃，别噎着。”
“下辈子肯定逃生饿死鬼。”人们打趣他。
加了柴油的干柴冒着浓烈的黑烟，钻进了锅盖里。已经降下来的风沙带着余威，把细沙掺进锅里。四点左右，人们喝着夹杂着柴油味的热气腾腾的面条汤，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以及牙齿咬到细沙的咯吱、咯吱声，一个劲儿夸面条好吃，真得劲儿！
放线班长端着满满一碗面条，来到王二狗子车前。没人注意到他没有吃任何东西，默默地在驾驶楼里看着别人。“赶紧接呀，犯什么傻。都饿了，吃饱了还要干活呢！”
“我，我没脸吃饭！”
说得哪里话，都不容易，出门在外相互照应就对了，赶紧吃吧！
小搬家回到营地后，方雄跟后勤管理把工地上发生的事说了一下，队上同意给每一名野外班组人员发放一箱方便面，吃完了随时再领。另外多要了火腿肠，给王二狗子以示安慰。王二狗子从此也长了心眼，有什么好吃的都和大家分享。
岁月倥偬 ，韶华易逝！弹指一挥间，将近40年过去了。如果说我们有义务对那些曾经经历的人和事做点什么，那就应该记录下这段辉煌的历程，拾起往日的思绪，铭记青春燃烧的岁月。
一生有许多转角，不要说跟错了人，哪怕走错一步都可能影响你的一生。方雄庆幸遇到了那么多好人，遇到了那么多能人，几位青年队长就是方雄人生启迪的老师，他们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对方雄以后走上管理岗位受益匪浅。
作为优秀物探学生分配到野外小队，崔队长没有直接安排方雄上仪器，他说仪器是你的本行，手到擒来，先在物探方法组学习如何看资料监督质量，然后再到各班组实习，摸透野外路子再上仪器不晚。之后的日子里崔队长每次见面都对方雄嘘寒问暖，关心是否适应，询问有什么困难，并对遇到的各种问题帮助解决。
方雄爽快地答应了他的安排，他明白，崔队长出于让他熟悉野外质量控制的综合考虑；另一方面担心方雄直接上仪器工作比较辛苦，昼夜加班一时不适应。崔队长爱惜人才，对技术人员都给予无微不至地照顾。只要一有空就和技术人员探讨质量和效率，和他们下棋打牌贴纸条，和他们举杯共饮，每每聊到深夜。
一两个月下来，方雄了解了如何给推土机带点，给测量偏点、落实炮点高差。方雄了解了如何布置组合井，如何下药达到井深要求。方雄了解了如何监督放线，如何检查检波器埋置等野外勘探全部流程。这给方雄以后全面了解生产、组织生产打下了良好基础。在学习过程中，方雄虚心请教，不懂就问，学会了如何处理工农纠纷，解决施工难题，学会了在艰苦的环境中如何生存、保护自己等等。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不懂的问题，关键看你是否愿意学习和掌握。人的一生不只需要技术专业，为人处世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人的一生不只是一个人默默走过，结交几个知心朋友才不会感到寂寞，人生才有意义。
在艰苦的日子里，方雄和野外班组成员同吃同住，闲暇时捡来干草枝为他们做饭，在沙丘上排成一溜躺在睡袋里过夜，在高高的沙丘上和他们追逐狂奔，想家的时候向着家乡的方向掩面哭泣。至于挨过多少因误车或风沙导致没有热饭热菜的日子，经历过多少连续几天几夜暗无天日的沙尘暴，谁也不曾记得。无数次深夜醒来，看见被风沙埋没了一半的头颅。每次起早贪黑坐在车上出工收工，在搓板一样颠簸的沙漠路上打着瞌睡，要么是胳膊要么是腿脚总会留下伤疤。想家的时候，只能默默跑到僻静沙丘喝一顿闷酒，用含糊的声音热泪盈眶地呼唤亲娘。有几次光着脚板去方便，被灼热的沙子烫伤，脚掌都是水泡，白皙的脸庞被太阳辐射成紫铜的模样。有时候在梦中拥抱爱人，醒来却是空空的睡袋，寒夜中的思念是那么冰凉。
时间长了，这些都已成过去，都已被淡忘。方雄每时每刻不在告诫自己，青春的付出终将换来美好的未来，青春的付出给更多的人带来自由和光明。想到此，一切劳累和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当青春燃烧并释放出光芒，也许你并未察觉，你就是那燃烧的烛光。
在一望无垠的广袤沙海中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武侠小说爱情故事充斥生活的全部，方雄偏偏不爱看什么千里眼、无影脚以及打不死的无敌战士；对哥呀妹呀现实生活中不实际的东西也置若罔闻。那个时候好像杂志很少，只看过内蒙古参考之类卡片式新闻。方雄开始写作，记录点滴生活。没有稿纸，随便找来仪器打印纸写下所思所想。在变幻莫测的沙岗上，在皎洁的夜光下，写下一篇篇日记和感慨。方雄的报道刊登在内部刊物【河西之声】上，总部领导看了很是欣慰，鼓励方雄多写一些反映物探生活、真人真事的报道。我们要树立榜样，给野外单调的生活点亮一座灯塔。
沙海中，小红帆星星点点（小红帆是沙漠桩号标记旗，用以确定位置），无憾青春值得歌唱。1990年底方雄和他的同事结束了三年多的沙漠施工。虽然因为地质条件原因未能发现储油构造，随着技术的发展最终会重新勘探开发，也许不远的将来，高大的钻井平台矗立在熟悉的沙海之中。为了纪念征服大沙漠的勇敢将士，在腾格里沙漠腹地200公里深处竖了一块石碑，背面是小队参与生产的18名骨干的名字。碑的正面镌刻着：
贺兰无语展雄鹰风采 大漠有泪书物探人生
同年中秋，描写物探生活的专题片《沙海中的小红帆》在这里拍摄完成。好友三水散人先生在了解了方雄的特殊经历后，不由得感叹道：石油勘探事业实在太艰苦，你们付出的值得纪念歌颂！并和诗一首：
物探边关寻宝藏，朔风欢舞话洪荒。
青春无悔酬雄志，老酒有成留暗香。
大漠孤烟冲幕际，长河落日斗穹苍。
黄沙漫道谁知意，待我归时共举觞。
这天，方雄他们准备搬迁到新工区，院落里的8棵红柳树已经长大成一簇簇合拢在一起，枝干有2—3米高，根系据说有10米深，他们不能带走这些陪伴了3年多的红柳，他们相信凭着茂盛的根系，红柳会继续生长，他们恋恋不舍地浇了最后一次水，眼含热泪登上了奔驰越野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来世愿做一棵红柳！
2025-1-1刊发《新工人之友》第35期，或第七届“劳动者文学杯”《我和我的工作》主题征文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