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地震了,”张萍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晓得?”
朱桂花眼望台上的新郎,头稍稍偏着,应付道:“不都震过三次了吗?”——下面,请你们对着在场的所有来宾,郑重地回答我以下的问题——
“今个是你儿子大喜之日,按理我不该讲,但是人命关天,你败嫌我扫兴,”——请问你是否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呵护、照顾、包容你身边的——“之前的三次都是小震,这次是大震,大地震!唐山、汶川样!”
“你听哪讲的?”
“啧!”张萍一下子凑得更近了,左右看看,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今年桂花一直都没开,”——身材发福,面容老去的时候,你还愿意像现在这样——“你算算唵,这都几月份了?往年这时候桂花都开雾掉了!”——我愿意!——
“好!”朱桂花笑起来,高声喝彩道。那张布满了皱纹与黄斑的脸,在脂粉的掩盖和旗袍的映衬下,显出了旺盛的活力,在灯光的涟漪中熠熠生辉。她盼这一天,盼了太久太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等待这天的到来。老罗,儿子结婚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女士,请问你是否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理解、支持、体谅你身边的——
“你家老罗要是还在就好了。”张萍说。
“他就想看儿子结婚。”
“但要我讲,你们今个这个酒店选得不照,菜不好吃,还死贵!上次,杨兰家丫头生二胎,也是搁这酒店办的,在隔壁那个厅,嗯,就在隔壁,那菜难吃得都要人亲命,”——需要你们相互扶持的时候,你还愿意像现在这样——“你要早讲,我肯定不得让你订这家酒店,嗯,马上你尝尝就晓得了。”——我愿意!——厅内再次响彻雷鸣般的掌声。朱桂花笑得合不拢嘴,没再理睬张萍的自言自语。无论台上台下,此刻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里。
突然间,屋顶的灯光出现故障,变得忽明忽暗。朱桂花和张萍对视了一眼,心底的慌乱迅速膨胀,像不停充气的皮球一般即将炸开。
桌上的酒杯晃动起来,接着是地面和楼房。
朱桂花大喊道:“地震了!快跑!”
然而,令她脊背发凉的是,在场的所有人,既没有尖叫,也没有逃窜,他们似乎早就预知了这一切,全都平静地合上了双目,一动不动,静候着死亡降临。随着晃动越来越剧烈,天塌地陷般的巨大声浪无情地撕扯着朱桂花的耳膜与神经,笨重的水晶吊灯陆续砸落在人群中。
“明磊!”
朱桂花一个箭步冲到台上,想去救她的儿子——在一只手就要靠近的刹那,她脚下的地面却裂开了一条宽如悬崖的缝隙,犹如埋伏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朱桂花望着自己的指尖在儿子的衣角轻轻一掠,立刻丧失重心,坠入了深渊。
二
朱桂花头磕在玻璃上,醒了。车厢嘎吱嘎吱地摇晃着。她揉了揉颈椎,借以缓解全身的酸胀。最近总是反复地做这个梦啊。右臂又隐隐作痛了。待神思聚拢,头脑清醒,她看了一眼窗外——坐过站了。
正值晚间高峰,乘客非常多,人挤人,一半是刚放学的高中生,三三两两,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天将黑未黑,车里点着白惨惨的灯,十分昏暗,像在矿井里。车身时停时起,人身时倾时仰。道路偶尔畅通,常常凝固。朱桂花的旁边坐了一位六七岁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两眼滴溜溜圆,拽着过道上护在他一侧的中年女人,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问问那个,两只小手肉乎乎的,嗓音也洪亮,真招人疼。朱桂花听见,他管那个模样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人叫奶奶。
“你孙子啊?”
“对,”女人将散落的一绺鬓发归拢至耳朵上,“刚上小学。”
“你看着好年轻唷!”朱桂花捕捉到这不经意的动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剪短发很多年了,越剪越短,越短越乱,索性再不去打理,任它野蛮生长,长成了民间足球场的一块劣质草皮。这个动作,她已经好久不做了。
“年轻什么呀,孙子都会打酱油了!——你孙子好大啦?”
朱桂花尴尬一笑:“我儿子,明年才刚结婚嘞。”
孟巧巧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场景,又飞速地闪过了她的脑海。这个准儿媳妇,她其实没有特别满意,皮肤黑了一点。可是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不能再等了。在上海打拼,两人互相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她想,抓紧生个娃吧,趁我还带得动。
“奶奶,打酱油是什么意思?”
“那你也怪年轻的,——打酱油啊,就是——”
公交车在路口的大角度转弯,差点将女人甩了个踉跄。
广播随即告知:桂花公园站,到了。
“你坐吧,正好我下车。”朱桂花弓着腰,一边招呼,一边起身。幸亏没有睡太久,穿过桂花公园,走十来分钟就能到家。就当锻炼减肥了,否则肚子上这许多赘肉,到时候穿旗袍会不好看的。
“给奶奶让个道。”女人对小男孩说。
“谢谢。”朱桂花对女人说。
三
孟巧巧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是大年初三那天。朱桂花从大年初一便开始做准备。老罗去世以后,他们娘俩就不怎么走亲戚了,在家简简单单地过个除夕,炖个老母鸡,焖个牛肉,再炒一荤一素两个菜,从外面买一份卤猪耳朵,一份赚头,烧一条整鱼留到第二天,吃完了看看春晚,锅碗瓢盆也留到第二天。
明磊不是每年春节都回来。他不回来,朱桂花就更加贯彻一切从简的理念,给自己煮一碗青菜鸡蛋面,倒一杯小酒,有那么一两年买了卤猪耳朵和赚头——赚头就是猪的舌头——拍个照,发给儿子,说,过年好!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找个女朋友(佐以戴墨镜的,或是捂嘴笑的表情)。别太辛苦,值完班早点回去休息。偶尔,明磊会打个视频过来,让母亲看看他。朱桂花吃完面,喝完酒,开着电视机,驱赶屋里的冷清。没多久,她就困得淹了心,关掉电视机,上床睡了。在梦里,老罗穿着中山装,问她,儿子什时候结婚唵?她默不作答。
朱桂花是龙凤胎里那个附赠的“凤”,一出生,就被送去乡下的小姨家寄养,连一口母乳都没吃上,喝稀饭、喝米糊,喝到六岁,把身子骨彻底喝垮了,这五十多年来,灾病不断,药剂不停。那时,她还那么小,就已经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桌上的咸菜和鸡蛋,她从来不碰,衣裤鞋袜,只拣表姐淘汰的穿。将就着将就着,也长大了。唯有一点,就是她极少认错。可以认罚,但不认错。把表弟惹哭啦,干活笨手笨脚啦,未经允许地将表弟带出去玩啦,等等。挨了很多次竹板子,疼得眼泪都直直地往土里掉,可就是坚决不认错。每每谈起这些经历,她都打趣道,自己是林黛玉的身体,孙悟空的脾气。十五岁,她被接回到城里自己的家读高中,才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在此之前,她只见过二姐。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二姐来乡下探望过自己,还带了糖。大白兔,朱桂花第一次吃。吃了一颗,就被表弟尽数抢去了。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亲生父母早已离世,小姨小姨父跟着表弟表姐定居完城,朱桂花便只和二姐来往了。逢年过节,两家人会走动走动。老罗走了以后,更多是二姐一家来做客,叫这屋里显得热闹些,还能帮着忙忙。孟巧巧此番登门,朱桂花也邀请了二姐一家。只邀请了二姐一家。
大年初一,朱桂花爬起来就去超市,买了一瓶进口的橄榄油,一款零食大礼包,一袋葵瓜子,一袋花生,一袋巴旦木仁,一升橙汁,一升汽水,一升凉茶,一双女用棉拖鞋,三罐香薰(买二送一),两捧郁郁葱葱的绿植。接着又去茶行,买了蝙蝠洞的瓜片,大化坪的黄芽,各一箱。最后去买了一些桃酥。到家吃个囫囵饭,开始大扫除。接一盆温水,端去柜子、桌台、木沙发、玻璃窗、玻璃镜的跟前,将一块抹布浸湿,再拧干。站起身,擦;蹲下身,洗;站起身,擦;蹲下身,洗。如此循环往复。温水变得凉,变得黑。朱桂花感到腰椎刺痛,臀腿酸胀,双臂发麻。不服老是不行啦,她想,抓紧生个娃吧,不然我都带不动了。她知道,如果老罗在,一定会说:“儿子又没讲叫你帮他带。”
“他两个都搁医院上班嘞,哪有工夫带小孩哦?”朱桂花一定会这么反驳。事实上,时至今日,她仍常常在心里和虚幻的老罗拌嘴。
老罗啊,你儿子现在这个女朋友,八九不离十,就是我们的准儿媳妇了。后个,她就要到家里面来做客了。明磊给我看过照片,模样倒不丑,眼睛大。但是现在这些小姑娘,照片哪能当真?她们都会“屁”图。我们单位新来的那个李妍言,帮我“屁”过一张,哎哟,看着都害怕人。等后个,孟巧巧来家里面,我就晓得她到底长什样了。
朱桂花翻出闲置的箱子,把不怎么用的、显寒酸的杂物,全部收进去。
不过,好不好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品跟性格,不仅要善良,还要跟明磊能合得来。你儿子话少,嘴又笨,不会哄小姑娘开心,这个孟巧巧要是个大小姐脾气,就不行,你儿子肯定留不住她。太文静了也不照,两个人搁一堆,哪个都没话讲,日子怎么过?后个,我得给明磊好好把把关。老罗,你的水杯,我先给你收起来了。让人家看见,不太好。这小姑娘家里面是做茶叶生意的,在湖北那边,规模好像还不小嘞,估计比我们家有钱。后个她来了,不晓得可会嫌我们家破。破也没办法啦,我老腰都快累断了。
朱桂花把地扫一遍,拖一遍,又拖一遍。每块瓷砖都泛着光泽。她想尽可能地给孟巧巧留下一个好印象,使其觉得,自己男朋友的家还不错,男朋友的妈妈也不错——使其有结婚的打算。这五六年里,朱桂花帮明磊介绍了好些个女孩,包括李妍言,全都没成,实在给她急坏了。因此,对孟巧巧,她还是有好感的。
大年初二,朱桂花起得比昨天更早了。天还昏着,她就出门了。整个世界被低饱和的蓝色笼罩着,朦朦胧胧的,拿鼻孔轻轻一吸,冰凉的空气便立刻流到肺里,暖过之后,再轻轻一呼,瞬间又化为白雾。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是为世界升温的机器。朱桂花骑着电驴,去菜市场买了一只母鸡,一只公鸡,两斤瘦肉,两斤排骨,八条嘎牙(黄颡鱼),一斤基围虾,另有一根茄子,一捆芹菜,一袋马铃薯,一袋香菇,一袋青椒,一截莲藕,二斤豆腐,三颗娃娃菜,还称了一些枸杞和红枣。一部分是计划内的,一部分是临场决定的。朱桂花原以为不用开车,想省点油钱,现在倒好,电驴根本驮不下这么多东西。她用双脚夹着,勉勉强强地骑出几十米,十几个小塑料袋掉落一地。
“诶!”朱桂花正捡着呢,听到有人招呼,操着荷邱口音,仰首望去,是秦大勇,“这样巧。”他蹲下身,贫瘠的头顶泛着油亮,一手抓起一把,利索地塞进大袋子里。
“早知道开车来了,”朱桂花接过大袋子,放回踏板上,“谢谢,谢谢。”
“阿刚好来这边走亲戚,——家里面要来人?”
“明磊女朋友。”
“哎哟!何怪你斗这样多菜嘞,——是上次你跟阿讲的那个吧?”
“你这话问的,还能这样短时间又换了一个么?”
“现在年轻人谈朋友,不像阿们那时候啦,换得快得很!哪还跟你抱住一个是一个的?”秦大勇讪笑着,露出一排黄牙,“也就阿有这种定力了。”
“秦扬今年没回来?”
“回来个屁!陪那女的一块到娘家去了。”
“我觉得人家小姑娘挺好的,对秦扬也不错,你非瞧不上。”
“好什个家伙好?——阿跟你讲,儿媳妇真要找对,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照,那我先回去弄菜了。”
“你这搞不下吧?”秦大勇扫了眼大袋子,完全超出踏板,“来来来,东西放下,阿开车帮你送一趟。”朱桂花还没来得及拒绝,秦大勇已经把一大袋子东西拎在手里,甩着一双修长的罗圈腿,往路边的一辆白色雪佛兰走去了。
“这附近阿不熟,”他说,“你带路。”
于是,朱桂花在前面骑着,秦大勇在后面跟着。这样的确轻巧了很多,而她的心里,却并不怎么轻松。秦大勇这个人不坏,也认识了小半辈子,朱桂花把他当哥哥看。可是这一两年,他慢慢地有些殷勤,朱桂花不傻,更不想装傻,她不止一次地向秦大勇表达过拒绝的意思,但收效甚微。到最后,秦大勇也只是答应,会注意好界限和分寸。然而,不管明里暗里,他依旧在提供着不少帮助——这让朱桂花感到无法偿还。
越来越无法偿还。
“我来我来,”十分钟后,到楼下,朱桂花抢过他手中的大袋子,“真是太麻烦你了。”
秦大勇嗔怪道:“跟阿还搞这样客气唷!——外边冷,赶快上去吧。”
“照,那我先上去了,你搞慢点。”
按完电梯,朱桂花回头望,秦大勇站在原地,朝她摆了摆手。一瞬间,郑敏的那张脸又浮现在她脑海中,五官已经不甚清晰,就剩个大致印象,停留片刻,便化为乌有,像鱼嘴里吐出的一个泡。多美的女人啊,怎奈红颜薄命。
叮——
朱桂花走进电梯。
四
已经过了中秋,踏入桂花公园,还是闻不着一点桂花的香。叶子们都绿得不耐烦了,纷纷犯急相——桂花在哪呢?还开不开了?谁打电话问问?从来也没迟到过呀!——可那桂花始终杳无音信,仿佛在娘胎里躲着的,迟迟不肯降生的娃娃。如此异常的情况,在朱桂花的记忆里,还是头一回。白城人谁不会唱那句歌词呢?“八月桂花遍地开”。八月十五了还没开。再一晃,八月都要结束了。
空地上搭满了帐篷,矮林子里也稀稀拉拉地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像巨人玩的积木。夜幕悄然降临,路灯尚未亮起,风徐徐吹。人们或坐在自己帐篷边的餐布上,或坐在长椅石凳上,个个穿金戴银,气质不俗。朱桂花一眼扫过去,多半是自己这岁数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在吃盒饭,有的在和邻近帐篷的聊天,有的背着手在晃悠,有的背着手围在人堆里看有的在下象棋。这么暗也能看清楚?有的猛一站起身,朝远处招呼着:“在这!”回头,发现一个外卖员正快跑过去。点外卖的都稍年轻。有的拎着洗脸盆往公厕走,有的拎着洗脸盆从公厕出来,有的在公厕门口排长队。有的在和子女打电话,抱怨这里蚊虫太多,夜里睡不踏实。不就是怕小偷吗?有的在和父母打电话,劝他们也来住帐篷。有的在和外地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分享公园里的趣闻和糗事,聊以消遣;要么,便是分析种种迹象,什么桂花一直不开啦,天热得不正常啦,没有雨啦,大地震之前都有几次小地震啦,越讲越玄乎,越玄乎越使人相信。有的架个光圈和手机在直播,面对屏幕,意兴阑珊地说着话。有的只是兀自干坐着,沉默不语,思想放空;有的抱着双臂,独独站在那里,眉头紧锁,似要审视一切;有的早早便拉上了帘子。这里俨然预先成了一座避难所。小孩子也不少,咋咋呼呼的,到处疯跑,头发和T恤都汗湿了,脸蛋通红,眼睛雪亮。于他们而言,这是绝对新奇的体验、绝对好玩的游戏,生死则置之度外,全不考虑。最远端,宽阔的水泥路面上,停了一辆警用面包车,像镇纸似的。
“花姐!”
是张萍的声音。朱桂花循声望去,在连成片的帐篷堆里,张萍只露出了半个脑门,正朝她挥手。朱桂花其实不想过去,她累了,想回家。在原地站了一会,到底经不住张萍一口又一口“花姐”“来呀!花姐”地喊着,拔起脚走了过去。这些帐篷见缝插针,也不晓得留出一条直道,挤得朱桂花是这踩一步、那迈一腿,歪歪扭扭地到了张萍的帐篷跟前。她老公也在。张萍腾了点地方,朱桂花和她老公打了点头招呼,便顺势坐下。一股浓烈的花露水的味道冲入鼻腔。
“来散步啊?”
“来散步倒好了唷,”朱桂花捶了捶腿,“刚给小孩子上完课,累尸怂。奶奶的,坐公交还坐过站了!正好在这下车。”
张萍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朱桂花:“要我讲,你就败去带课了。你这胳膊骨刚长好,一毫都不休息哪照?”
“你上嘴皮一嘚下嘴皮,讲得倒轻松。不带课,你给我钱啊?”
“哎哟,现在年轻人结婚哪要那样多钱唵?”
“你以为的唷!”朱桂花身子一振,“现在年轻人结婚才要钱嘞,你当还是我们那时候啊?”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啦,”对面帐篷的一个胖老头幽幽地参与进来,附和道,“以前是以前,现在呀,全是钱!你去问问现在的年轻人,没钱哪敢结婚?”
“这老大哥讲得寡对。”
但是张萍不服,硬要抬杠。于是,一番车轱辘话反反复复地讲,讲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公园里的灯都亮了。下象棋那块围的人更多了。朱桂花被气得胸中淤堵,嗓子也冒了烟,只得一边后悔和她争辩,一边又继续争辩。认识了大半辈子,永远都是这副情形。每次都告诫自己别再跟她计较,她就是喜欢抬杠,没办法,每次又都控制不住。那位胖老头时而支持朱桂花的观点,时而插科打诨,时而又帮着张萍说两句,谁也不得罪。张萍老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似听非听地看着别处。也只有他能受得了张萍了,朱桂花暗暗佩服。
“反正我觉得结婚不要那样多钱,嗯,不要那样多钱。”
最终,这场舌战以张萍的负隅顽抗、朱桂花的偃旗息鼓、胖老头的意犹未尽、张萍老公的遗世独立而告终。四人迎来一阵短暂的沉默。半空有蝙蝠掠过。小孩子们跑得没劲了,一个个瘫坐在草地上,等他们的家长,一个个来认领。隔着厚厚一堵树林的广场上,传来朦胧的音乐。
“哎,你儿子已经订过婚啦?”胖老头问道。
“刚拍完婚纱照,正好,给你们看看,”朱桂花问张萍,“你还没看过吧?”
“没欸。”
朱桂花一打开手机,张萍便指着壁纸问:“这可是婚纱照唵?”
“哎对!这就是他那组照片里面的。”
胖老头也凑了过来。
“这是那个……按《繁花》风格拍的吧?”他说。
朱桂花点头道:“对对对,他俩在上海找人拍的么,故意搞得这种风格。”
“什么繁花?”
“《繁花》你不晓得啊?胡歌跟唐嫣一块演的那电视剧么。”
“我从来不看电视剧。”张萍摇摇头,厌弃地说。
“就你最日怪。”朱桂花点开相册,拉出几十张高清的图片,递给张萍。
“哎哟,搞得这样排场!”张萍一边翻着,一边感叹,“这小丫头腿怪直的嘞。哎哟,这张拍得不错。啧,这张差点意思。诶嘿,这张怪好玩的,还洒水嘞。”
朱桂花听着,脸上很快泛起了笑容。
“可定下来哪天结婚嘞?”胖老头插空问道。
“明年五月份。”
“中间隔这样久啊?”
朱桂花点点头:“专门找人算的日子。”
“那他,可打算留上海啊?”
“我倒是想让他留哦。”
“留那搞什个?你真不会算账,那大城市有什个好的?明磊要是回来,这白城的医院不随他挑啊?你们娘俩也能有个照应唵。讲句难听的,老罗不在了,就你跟儿子两个,还隔那样远,万一出什事了,怎搞?就拿你五月份那事讲,还好只是胳膊骨栽断掉了,影响不大。要是腿栽断掉了啉?栽瘫痪了啉?嗯,你想想看。你指望明磊辞职回来,还是把你运到上海去?”张萍把手机还给了朱桂花。
“明磊真留在上海了,我就不搁白城住啦。”
“哎哟,你不搁白城住搁哪住?跑到上海跟他夫妻俩一块住啊?我暂且都不讲房子大小的问题——时间长了,你跟你儿媳妇天天就吵吧。”
“婆婆嘴碎,媳妇耳悖。”胖老头说。
“我不得跟她吵。”
“哎哟,我还不知道你啊?你看着吧,到时候——”
“哎哎哎,”朱桂花抬起手,打断了张萍,盯着手机说,“明磊打视频来了,——晚上好啊小伙子,看看——”她把手机面向张萍,“我跟你张萍阿姨搁一块嘞,”捎带着张萍老公,“还有你漆叔叔。”
“张萍阿姨好,漆叔叔好。”
张萍老公点点头。
“大帅哥,你好你好!婚纱照拍得真帅!今个医院不忙啊?”
“谢——”网络一卡一卡的,“——今个主要是——”
“你可吃饭嘞?”
屏幕里的画面变得静止而模糊,良久才传出一声:“你信号不好。”
“我讲,你可吃饭嘞。”
静止而模糊。
“这网怎么这么差。”朱桂花嘀咕着。
“人太多了。”张萍解释道。
“——都听不见。”
“走走走,”张萍站起来,“找个人少的场子。”
朱桂花也站起来。在胖老头和张萍老公的目送下,两人倒腾着小碎步,往帐篷大营的反方向跑去。那是绝无运动细胞之人的绝对严肃和绝对着急的奔跑,像是两只拧完发条以后的人形塑料玩具,咯吱咯吱地向前平移。在一处凉亭边,她们停了下来。亭里有两个男人在抽烟。
朱桂花哎哟哎哟地喘了一会,问:“现在可照了?”额头和胸背都渗出了许多的汗。
明磊说:“好点了。”
“总算照了,——你可吃饭嘞?”
“我吃过了。你可吃嘞?”
“我还没吃。”
“啊?”张萍叫道,“搞半天你还没吃啊?”
“我刚回来,吃什家伙吃?”
“你早讲唵!我以为你都吃过了嘞。”
“我现在还不饿,”朱桂花接着又对明磊说,“没事,我过幺会回家再吃。现在不饿。”
明磊说:“你败吃太晚了,不好消化。”
“哎,正好,”张萍把脸凑了过来,“大帅哥,你来帮我劝劝你妈。我让你妈败搁家睡了,到公园来睡,你妈非不干。最近都连着震了三次了!抖音上面那专家都讲了,大地震之前都是这样的。天上的云也不对劲。最主要的是,桂花到现在都没开。早晚要来个大地震!”
“你真磨人哦,不都跟你讲了么?明个一大早,我还要起来去给小孩上课嘞。”
“又不耽误你上课。”
“我认床。”
“你真是富贵命,——对,讲到上课,大帅哥,你来评评理。你老娘那胳膊,我让她先败上课,养养,她死不听,搁银行上五天班,周末还去教小孩画画,刚刚在公交车上累得,都睡过站了!”朱桂花捅了张萍一肘子,怪她多嘴,“怎搞的,这有什个不能讲的?你断的是左胳膊也就算了,嗯,关键还是右胳膊欸,上班上课都要用,怎么能恢复得好!大帅哥,你讲我讲得可对?”
“妈,这事我也想讲。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是要注意多休息,那少儿美术班最好就败去了。讲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实际上远不止一百天。钱如果不够,我可以想办法。”
“来来来,我讲你不听,你儿子讲的,你总要听听吧?”
“你好好上你的班,”朱桂花对着屏幕,用一种几乎是安抚的语气说道,“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妈妈肯定让你结成这个婚。你跟巧巧在上海好好的,把身体照顾好,把日子过好,就照了。”
两个男人抽完烟,把烟头丢在地上,拿鞋底一碾,走了。凉亭的附近只有一盏白灯,光芒已然微弱,灯箱扒满虫尸。屏幕里,朱桂花的面容被映得十分浓稠,随时会溶入黑暗的余景中。
明磊叹了口气,说:“那你赶快回去吃饭吧,我这边也要忙了。”
“照,你去忙吧,——记得吃水果!”
“知道了。”
“跟你张萍阿姨再见。”手机面向张萍。
“张萍阿姨再见。”
“再见再见!”
“拜拜,下班早点个回去啊——”电话被挂断了。远处朦胧的音乐又重新钻进耳朵里。
“你真不来公园睡啊?”
“不来哦,”朱桂花回味着儿子的关切,“不讲了么,我明个要上课,要赚钱。”
“你这人真开胃嘞。我问问你,赚钱要紧还是小命要紧?”
“败磨我啊,”朱桂花往帐篷大营的方向走去,“我最烦人磨我了。”
“你家不在那邦吗?”张萍跟上,指着另一边,问道。
“跟老漆打个招呼再走。”
“哎哟,你真讲究。他都不在乎这些。”
朱桂花踩着软绵绵的草地,说:“你跟老漆真是天生一对。”
五
白城的第二次地震是4.4级,发生在晚上的八点二十三分。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或站或蹲地待在小广场上,犹如被海浪推到岸边的贝壳,什么样子的都有。头发披散在面前,还挂着泡沫滴着水的,刚才估计是正在洗头;系着围裙握着锅铲的,大概是附近哪家餐馆的厨子;脸红肿着、像块猪肝,此刻摇摇晃晃的,刚才估计是正在喝酒;围着夏凉被、光着脚底板的,也许是刚脱了衣服要冲澡,也许是刚脱了衣服——非礼勿乱想;只穿了内裤的,已然有些不自在;连内裤都没来得及穿、被路灯照得白花花一条、赤裸着全身的,不晓得从哪借了一个塑料盆,遮住下体,局促地并拢了腿。剩下的便是些平常装扮和平常姿态,仿佛路过此地,随便地凑一凑热闹而已。另有十来个精神抖擞的老头老太太,守着一个笨重的音箱,幽怨地等在角落里。有的忘了拿手机,有的拿了手机却没信号,有的信号弱,极少数的成功报了平安。朱桂花穿着一件松垮的短袖睡衣,踩着一双破旧的拖鞋,前胸和后背都汗津津的,脸上也黏黏糊糊——跑热了——位列人群当中,手机没有信号。
她时不时瞥一眼那个以盆遮羞的人,心想,这人真过劲(就是“厉害”的意思),换了我,怎搞也得扯条毛巾再跑。但如果真是大地震来了,扯条毛巾的工夫,恐怕就跑不掉了。还是不能有所顾忌,立刻就得跑。这人的反应是非常正确的。儿子还没结婚嘞,我肯定不能死。
“有了!”谁喊了一声。
“有信号了。”
“有了有了。”
朱桂花见旁边的几个人都开始发消息、打电话,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拿起手机一看,秦大勇的消息弹了出来,再看时间,十分钟前,也就是八点二十五分发的。此外,还有四个未接来电——三个秦大勇,一个二姐,一个张萍。她先给二姐回了个简短的电话,互相报了平安,接着给张萍回了电话,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通,什么征兆啦,天上的云啦,桂花没开啦,朱桂花虽是嘴上敷衍几句,但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最后,她给秦大勇回了消息。
在家这边的广场,没事。
很快,秦大勇发来一条语音:“照,没事就照,阿也在外边,开车嘞,都没感觉到。看街上人都在往外跑,阿才知道地震了,赶紧给你发个消息,没别的事。”
又接一条:“阿这邦还在堵着嘞,马路高头全是人,还有没穿衣裳的,真棍。警察都忙雾掉啦,乱得洋熊。没事就照。先不讲了,前边的车队开始动了,——你早点个回家。”
朱桂花抬眼一望,人们一哄而散,交通近乎瘫痪。
嗯,马上就回,你开车搞慢点。
“好嘞好嘞。”
小广场很快就空了,那群老头老太太重新占据了它,优雅的音乐从音箱里流出,从容的步子划着圈。朱桂花回到家中,往沙发上一歪,顿时疲惫不堪,顺势便躺倒下去。她又想起张萍说的那些话,不得不觉得有点道理,别的不论,桂花一直没开,的确是太反常了。这般想着,明磊打来视频。
“我听巧巧讲,白城又地震了啊?”
“小震,”朱桂花坐起身,“开车都感觉不到。”
“你开车啦?”
“我现在哪敢开车。你秦叔叔讲的。”
“小震……也第二次了吧?我记得上周才震过。”
“就三四天前。你今个没在值班啊?”
“朋友聚会在,刚喝完酒。”
屏幕里,明磊的背后便是被华灯映亮的夜空,而他一向冷白的脸,此刻也泛着红润。
“你没喝多吧?”
“没欸,又不是应酬。”
“巧巧可在值班?”
“在家嘞。”
“那你早点个回去,败让人候你候太久了。”
“我知道,”明磊一边走着,一边说,“这个地震你要小心,我看他们讲,很多大地震之前都有过连续的小震。你最好买箱矿泉水备着,放在卧室或者卫生间,再买点那种压缩饼干、巧克力,以防真地震了,来不及跑,好歹还有吃的喝的,能维持生命,等待救援。”
“你这讲得我有毫害怕了嘞。”
明磊笑了笑。
“不过我们家倒是也没什个值钱的东西,真塌掉也就塌掉了。那些家里面有钱的,现在肯定比我们慌。”朱桂花得意地说。
“命都是一样金贵的。”
“哎呀,真要跑不掉就算啦,反正你不在白城,——你能活着就照,我正好就找你爸了。”
“你看看你吧,我要讲什个不吉利的话,你就叫我呸呸呸,换你自己讲,倒讲一身劲。”
朱桂花也扑哧一声笑了。
“你明个赶紧去楼下超市或者便利店买水跟吃的,地震一来,能跑出去就跑,跑不出去,你就躲在卫生间。”
“照,我明个就去买。你俩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
屏幕上方弹出了一条消息,引开了朱桂花的注意力。
秦大勇:可到家嘞?
朱桂花回复:到了,在和明磊视频。她打字的速度不快,以至于完全错过明磊的描述,只剩沉默的等待。
“挺好的,挺好的就照。刚刚你秦叔叔问我可到家嘞,回他消息在。”
明磊点了点头:“他对你真怪上心的,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我觉得秦叔叔人不错。你胳膊摔坏掉那段时间,他帮了不少忙。我没有意见,你不用担心。”
好,你们娘俩慢慢聊。
嗯。
“你可晓得我为什个拒绝他?”
“太熟了吧。”
“太熟了是一方面,”朱桂花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郑敏阿姨,你可有印象了?”
“有印象。不长得像张曼玉那个吗。”
“对对对,你这记性真不孬嘞,她去世的时候你才六七岁吧?——哎呀,我跟你郑敏阿姨,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按现在的话讲,叫好闺蜜。你秦叔叔呢,是我工作以后才认识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你爸在谈朋友了,你郑敏阿姨还是单身,我就把她介绍给你秦叔叔了,他俩是我介绍的,晓得了吧?一来二去的,他俩也就谈上朋友了。你秦叔叔年轻那会,帅得一塌糊涂,瘦高瘦高的,头发又黑又亮,现在都掉完了,你郑敏阿姨也不矮,两人站一块,那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不得了。”
朱桂花的眼神渐渐涣散着,望向了遥远的过去。好像有暖阳照在她脸上一般。那一对伊人就站在光的来向,仍然那么的年轻,那么的青春洋溢,冲她笑着。
她长叹一声,继续说道:“这两年一看到你秦叔叔,我就想起你郑敏阿姨。我们以前的感情好好哦,可能比我跟你二姨感情都要好。她跟你秦叔叔是我撮合的,现在让我跟你秦叔叔一块过日子,我做不到。”
又弹出了一条消息。
张萍:我跟我家那人讲好了,明个去桂花公园支帐篷,你也来。
“你秦叔叔人不错,对我也确实好,这我都晓得,我感激他,但是也就这样了。我跟你秦叔叔不合适。这也是妈妈想要告诉你的,婚姻不是谈朋友,不合适的人,你就是再喜欢、再爱,都不是最佳的选择。我跟你爸,其实就不合适。那时候我俩也经常吵架,摔东西,把你吓哭掉好多次,妈妈一直觉得对不住你。”
“没什个对不住的。”
“哎呀,知道你也在为我操心,妈妈就已经很满足了。我跟你爸虽然吵吵闹闹的,但也凑合着过了小半辈子,只是没那么幸福而已。所以妈妈现在就希望你能幸福。好啦,不讲了,讲多了烦人,你赶快回家吧,——还没到家!”
“快了。”
“那我挂了啊,——诶对!还有个事,跟你商量商量。我这胳膊栽骨折以后,电瓶车都不太敢骑,四个轱辘的更不敢开了。我在想,反正我也不怎么用车,小区停车位一年还要交不少钱,车子本身也旧了,干脆给它卖掉,攒攒钱,给你搁上海再买一辆新的,可照?”
“你让我想想。”
“你想想。就这事。我来去洗个澡,——本来都洗干净了,地震,跑出去一趟又汗湿掉了。”
“照,你洗吧,我先挂了,马上到家门口了,正好来买点个水果。”明磊说着便走进一家店铺。
“你挂吧,——败买那烂不啦叽的!”
电话被挂断了。朱桂花瞬间觉得这屋子好空,好深邃。愣了一小会,她从背包里掏出已经泛黄卷边的记事簿,取下别着的圆珠笔,翻到中间的最新一页,一边翻,一边例行检查之前记的事项,看看是否都完成了,然后写道:
买一箱矿泉水,压缩饼干,巧克力!!!
另在下面重重地划了两条横杠。塞回背包里。她拿起手机,给张萍回复道:照。到凌晨两点多,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她又反悔了。自己的肾脏有病,还正值更年期,夜里常常尿频尿急,一晚上是睡也睡不踏实,尿也尿不干净,膀胱总蓄着水。住在家里还好,既能坐着解手,而且离床不远;住在公园里就太不方便、太尴尬了。她想到一个三番五次从帐篷内钻出来,在月亮的微弱光芒下,跑去公共厕所,蹲麻双腿,一瘸一拐的身影,觉得窘迫极了,便点开与张萍的对话框,在“照”的下方又补了一句:不去了。
六
面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朱桂花端详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搓内裤的手也停了下来,搁置在泡沫中。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已然完成衰老的脸——犹如一张脱水的、将要变质的干豆腐皮,也叫“千张”——暗斑遍布,毛孔粗大,眼袋突出,两条深刻的法令纹由鼻翼两侧延伸至嘴角,像两支河流围成了一座孤岛。又一茬白头发抽了出来,除此之外,再没有新的变化。
朱桂花没有在看这张脸。实际上,这张脸只是一架对准了芳华岁月的望远镜,通过它的瞳孔,朱桂花看的是另一张脸,一张充满着胶原蛋白,眼睛明亮如初雪而又澄澈如山泉,若笑便放肆去笑,若不笑也英气十足的脸。她看见这张脸出现在婚礼现场,和年轻的老罗的脸面对面;她看见这张脸出现在产房的床上,和丑巴巴的、猴子般的明磊的脸面对面;她甚至看见更远的、出现在高中晚间走廊的这张脸,和酷似张曼玉的、“清水出芙蓉”的郑敏的脸面对面,嘴里哼着歌,心里有无限的憧憬、无限的希望,那时候,风吹过来,都是青春的甜味,飘着哈密瓜的香气。可现在,朱桂花太老、太辛苦了,要不是今晚提到郑敏,很久以前的事,她几乎已经不再回想了——即使回想,也难有什么感慨,只觉得那张脸不是自己的,是另外一个谁的,荡漾在那张脸上的神情也不是自己的,是另外一个谁的——人生便是如此的连续而又恍若隔世。郑敏的早逝只是让她窥见了命运的无常,而老罗的离去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应到,自己这个岁数,离死亡其实已经很近了。朱桂花哀叹一声,把两只枯萎的眼睛从镜子里挪开,接着埋头搓内裤了。
七
在白城,稍微靠谱一点的理发店,染头发的价位大概是两百元,坐在那,整整一个下午或整整一个晚上,像被卡住了一样。而从网上买一瓶四五十块钱的染发膏,在家,自己对着镜子,一手拿毛刷,一手捏发绺,像刷油漆那样来回刷个几层,用保鲜膜一裹,静候半个小时——这期间,到处走动、做点什么,都不妨碍——等时间差不多了,只需撕下保鲜膜,把脑袋晾一晾,染发便彻底完成了。省时又省钱。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朱桂花正猫着腰,在卫生间染头发。她戴着橡胶手套,领口围了一条破烂毛巾。前边的头发,因为看得见,涂起来十分轻松,她蘸着乌黑的、芝麻糊一般的膏泥,往大片银白色的新发上抹着。等抹到后脑勺,盲区,便有些费劲了。她只能低着头,扬起胳膊,凭感觉,一层一层地掩盖着。没一会,脸就涨得通红,胸口膛渗出许多汗,腰和腿都发着酸,右臂也不舒服。
手机放在了厨房,铃声响第二遍,朱桂花才听着。她犹豫一下,打算先不管了,染头发这种事情,得一气呵成才行。手套摘了再戴上也是很麻烦的。就这样,朱桂花等着铃声循环一遍,两遍,直到挂断,像等着烟花放完似的。几乎没有间隔,这扰人的铃声立刻再度响起,循环一遍,两遍,渐息又渐起——仿佛怎么尿也尿不尽,挤出一股,还有一股——惹得朱桂花心烦意乱。她火速刷了几下,抠起保鲜膜,在头上缠了两圈,一扯,按得服服帖帖,循着声音,气冲冲地跑到厨房:铃声还在响。拿起来一看,是秦大勇。
“你搞什个?”一接通,她便质问道。
“打半天都不接!”秦大勇也急了,“好叫人担心嘞!”
“我搁卫生间染头毛嘞!没得空接电话。”
“开免提不就照了。”
“手机在厨房!一直搁那响响响,烦死人!”
“哎哟,那阿哪晓得唵。”
“你可有事?”朱桂花在餐桌边坐下,顺手打开了电风扇。头被捂得太热。
“阿估计你没感觉到,——刚刚又地震了,很轻微,二点几级。”
“啊?那我真没感觉到嘞。怎么又地震了唵?”
“就讲么,这才两天,都第三次了。搞这样频繁,败真是要来个大的。”
“你买点个东西搁家备着吧。”
“什个东西?”
“吃的喝的,放卫生间。前个明磊叫我买的。”
“你可买嘞?”
“买了,昨个买的,一箱矿泉水,两袋压缩饼干,两块巧克力。”
秦大勇笑道:“阿跟你讲,屁用都没得。人各有命。老天爷想让哪个死,那人怎搞都得死,老天爷想让哪个活,那人就是搁床上躺着,房子塌掉了都不得死。”
朱桂花最讨厌他这一点——什么都推给老天爷,什么都推给“命”,一逮着机会,就宣扬这套说辞,借以否定别人的努力。他少年时便已持这种观念,而郑敏的离世,则令他彻底皈依了这门宗教。
“随你哦,你不买就不买。”
“天天还要上班,想跑也跑不掉,”秦大勇越说越起劲了,“手里头屌钱没得,都晓得要地震了,就只能搁这硬候着。妈了个巴子!还不如一把全震完,死掉耶熊,省事。”
朱桂花逗他:“你命大,死不掉,心放肚子里面。”
秦大勇嘿嘿一笑,说:“阿真谢谢你。”——当作柔软的回击。
朱桂花退出通话的界面,看了一眼微信,并没有儿子与其他人的消息。再看时间,九点四十七分。难怪自己有些困了。
“你也是开胃,”她说,“就两点几级的小地震,打电话没接,有什个好担心的?”
“怎搞的,还不给阿担心啊?”
“我哪管得了你唵。”
“你败讲,”秦大勇幽幽地说,“现在还就你能管得了。”
“你真不知丑!”
电风扇嗡嗡嗡地转动,送来凉爽的风。
这是一个平淡的周四晚上,距离上一次地震(4.4级)只有两天,而距离下一次地震——那场死伤无数、全国轰动的白城大地震(7.9级)——也仅仅只有两天了。它最终发生在周六过渡到周日的午夜,凌晨三点零八分,人们熟睡的时刻。像是端着机枪的行刑队,它毫不客气地完成了屠杀。那一晚——即朱桂花因坐过了站而从桂花公园穿回家的那一晚——她太累太累了,整夜都没有起来上厕所。打鼾的秦大勇也被砸死在床上。整个白城,只有公园里搭帐篷的人幸免于难。经过搜救,一部分的居民还是保住了性命,但也都缺胳膊少腿的。城市建筑则完全毁于一旦,其中包括建于南宋时期的两座佛塔,以及千禧年才修复竣工的古城墙。三年后,白城在一片废墟中涅槃,面貌焕然一新,每到黄昏,静谧的皋河水依旧是波光粼粼。麻雀照常飞过,蝙蝠偶有出没。入秋,金黄的桂花开得满城都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非凡。走到哪里都能闻着一股芳香。明磊和孟巧巧也迎来了自己的孩子,成为人父人母,开启新的篇章。他们俩最终离开了上海,定居在白城旁边的完城,就职于省人民医院,待遇不菲,车房齐全。又两年,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而这些事情,朱桂花便再也无从知晓了。明磊和孟巧巧那场幸福的婚礼,男方的父母均未出席。
八
叮——
朱桂花走出电梯。
进家门后,她把沉甸甸的大袋子拎到厨房的台面上,鸡肉,猪肉,鱼,虾,一份是一份地拣进冰箱冷冻室或盐水盆里。三九天,蔬菜放外面就行。她切了几片生姜和大葱,给母鸡焯过水,便一起丢到电砂锅里,开始漫长的炖煮。已经过中午了,朱桂花给自己弄了碗挂面,扒拉扒拉,很快吃完了。下午和晚上,她将屋子又草草地打扫了一遍,把零食摆上,拖鞋放好,并预先处理了一些食材。虽然有些疲惫,但她满怀期待。
明天要吃的菜:
红烧排骨
红烧鸡
嘎牙锅仔
老鹅锅仔(从饭店叫)
土豆炒肉片
芹菜炒肉丝
清蒸基围虾
油焖茄子
青椒炒藕片
鸡汁娃娃菜
老母鸡汤
卤菜(从饭店叫)
第二天,大年初三,朱桂花比之前两天起得都早。五点钟,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玻璃上蒙着细细的雾。她牙没刷,脸没洗,直奔厨房,拿肉解冻,系上围裙,冲洗一下砧板和刀,开始一碟一碟地备菜。先素后荤——削皮,切块,切片,切丝——几乎占用了碗柜的所有容器。望着极不规整的藕片,她又想起老罗那一手精致的刀工,要是换他来切,肯定漂亮得多。画家的手就是巧。但也慢得多。这么多菜,给他弄,不晓得要弄到什么时候呢。
她咚咚咚咚地切了三个多小时,总算备齐食材。天已大亮,太阳正当高空,与冬日的冷冽气氛相互映衬,万里无云,晴朗无比,犹如一眼就能看见池底硬币的寺中水面。朱桂花把鱼放进电砂锅里炖煮,把娃娃菜和排骨分别焯水捞出,把肉丝肉片以生抽淀粉腌制好了,下锅炒至半熟。看了眼时间,刚过九点。打电话给小区门口的固镇土菜馆,预订一份老鹅锅仔和卤菜凉菜拼盘,十点半来取。鸡肉下锅翻炒,葱姜蒜爆香,接着倒入开水,转中小火焖煮。二姐很快来敲门了。
“搞这样早?”
“你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唵,”二姐摘了围巾,说,“地拖这样干净,——可要换鞋?”
“穿着吧,没得鞋给你换,”朱桂花欢迎道,“哎哟!来就来嘛,还带东西怎搞的?”
“小姨过年好。”陈梦圆跟着走进来,手上提了两箱牛奶。
“过年好,过年好。”
陈凯旋紧随其后,手上拎了一箱酒。
“过年么,哪能空着手唵。”
“照,等过两天我再给你还回去。”朱桂花一边说,一边钻进了厨房。
“这酒今个不就给它喝掉啦,还留着啊?”
“小姑娘不太能喝酒,中午搞点个红的咪咪就照了。”厨房里喊说。
“那是败喝了,”陈凯旋操着他那副破锣嗓子,像多年含沙而磨出的粗粝质感,敞了外套,往沙发上一坐,堆起将军肚,颇有经验地说道:“第一次上门,败给人家小姑娘灌醉掉了,印象不好。哎,这电视怎开?搞点个动静热闹热闹。”
朱桂花端着两杯滚烫的茶水赶了出来:“对准机顶盒按。这遥控器不太好使了,”她又折返回去,端出第三杯茶水,“可照嘞?”
“照了照了。”——屋里顿时添了许多声响。朱桂花把空调的暖风打开。
“明磊他俩什时候到?”
“十一点多钟。”
“哎,她叫孟什个来着?”陈梦圆问。
“孟巧巧。”
“哦。今年好大了?”
“九四年的,比明磊小三岁。”
“那还怪年轻的嘞。”
“是不大。这块有零食,你们吃。”朱桂花从茶几的盘子里抓了一把花生,递给陈梦圆。陈梦圆“好好好”地接下,放在面前的茶几一角。
“照,我们想吃就自己搞,——又不得跟你客气!”二姐说。
“照,那我去搞菜了,你们想吃什个就拿。”
“我来帮你。”
二姐脱了鹅黄色的羽绒服,和朱桂花一起进了厨房。屋子里很快混杂了噼里啪啦的响动和中央一套的音浪,室温逐渐上升,身边有人,客厅也有人,一下子就充满了年味。二姐打着下手,突然严肃地凑近,低声询问道:“今个梦圆在,不碍事吧?”
“碍什个事?”朱桂花感到莫名其妙。
“她不是离过婚么。”
“哎呀!这有什家伙大不了的。”
“害怕不吉利。”
“没事。”
十点二十,朱桂花焖上排骨,下楼取了老鹅锅仔和卤菜凉菜拼盘。她的脚步特别轻盈,上下楼梯也不累了,视线内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可爱起来,像返老还童了一般。老罗,儿子马上就要带女朋友来家里面啦。这么想着,腿上、胳膊上都更有劲了。
明磊和孟巧巧到的时候,十二道菜,基本做好了。他俩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拎了两个精美的礼盒,风尘仆仆的,好似投宿的旅人。明磊不用多说,还是老样子,短短的头发,瘦削的下颚,皮肤白得像一块冰。朱桂花把俩人让进屋来,和孟巧巧正式地打了招呼。她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女孩,一边介绍她的二姐、二姐夫和外甥女。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站着,互相握手或是打招呼,速度快的已经寒暄上了。孟巧巧的个子不矮,脱了羽绒服看,身材不胖不瘦,很匀称,腿直,背也不驼,体态非常好,没斑,没痘,皮肤不错,五官端正,眼睛尤为漂亮——眼睛丑的,朱桂花一律没有好感——鼻梁还算挺拔,瓜子脸,妆也很适宜,论气质,不像医生,倒更像老师,既温柔,又知书达理的样子。这第一印象,朱桂花是能够满意的。
“阿姨,我听明磊说您喜欢喝桂花茶,正好,我从家带了一点,”孟巧巧把礼盒呈上,“这盒里面是桂花,这盒里面是茉莉。”
“哎哟,谢谢、谢谢!”朱桂花接过来,“这我要慢慢喝,好好品尝一下。”
“丫头个子真高。”二姐夸赞道。
“现在年轻人都能蹿。”陈凯旋附和着。
“坐,坐,”朱桂花安置了礼盒,主持场面道,“马上就吃饭啦。”
明磊帮着孟巧巧摘了围巾脱了袄子,潦草地叠两折,放在沙发一端,和大家一起,围着餐桌坐了下来。朱桂花和二姐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跑动,如变戏法一般,热气腾腾的菜肴是一盘接着一盘。
“好香啊。”孟巧巧笑着说。
“都是家常菜,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朱桂花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阿姨招待不周呀。”
“哪有!阿姨您辛苦了。”
“可忙差不多嘞?”陈凯旋说,“都来坐到吧。来,梦圆,你往那边腾腾。”
陈梦圆欠身拽着椅子,挪了点位置。二姐坐了进来。朱桂花则被捧到主位,落座后,放眼一瞧,跟梦似的,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朱桂花是又高兴又想哭。她觉得,老罗要是还在该多好。
“你那围裙还不去掉么!”二姐说。
“哦。”朱桂花这才解了绳子,把围裙丢在一边的储物箱里。
“明磊啊,你妈这是高兴糊涂啦!”陈凯旋说。
一屋子都是笑声。
“来!能喝酒的把酒都倒上,不能喝酒的,桌上这几瓶饮料你们自己挑。”朱桂花举杯说道。
“你不喝酒?”明磊见陈梦圆拿了饮料,便问道。
“我开车,让他俩喝。”
明磊点点头。很快,酒杯都满满当当的了。
“我看看,都倒上了吧?”朱桂花说,“我来讲两句啊,——首先,热烈欢迎孟巧巧女士,来我们这里做客,这个真是……叫‘蓬荜生辉’!”
“好!”陈凯旋大叫一声,鼓起掌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鼓掌。
“其次呢,要祝贺我儿子明磊,找到一个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的女朋友,也是我们家的福气。”
“明磊有福气!”陈凯旋又领了一轮掌声。
“最后,又是新的一年啦,老话讲,辞旧迎新、辞旧迎新,希望这个,在新的一年里面,各位都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这个……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过年好!”
“过年好!”
“过年好!”
“来!干一杯!——都不要站,都坐着,坐坐坐。”
喝完后,陈凯旋继续说道:“桂花,你这还老讲自己没文化,那小词都连成串了!”
朱桂花笑着回答:“那不是在向陈老师看齐么。”
“哎哟,明磊,你望望你妈,情商好高,给人讲得都还不了嘴,心里头还快活招不住。”
明磊也咯咯地笑了。孟巧巧在他旁边看着听着,像小孩子去了庙会一样,哪哪都感到新鲜。
“吃菜,”朱桂花动了筷子,“来,巧巧,你尝尝这个鱼,——明磊最爱吃这个鱼了。这鱼没什么刺,你放心吃。还有这个老鹅,烧得不错,也算是我们这边的特色。”
“她先吃鱼。”明磊说道。
“好,好,先吃鱼,慢慢吃。”
“你这鸡烧得怪有水平。”陈凯旋夸赞道。
“好吃吧?”
“嗯,好吃好吃。”
“梦圆啊,这边菜你够不到吧?”
“能够到能够到,你放着,我自己搞就照。我都这样大了!”
“那你在小姨这一直都是小孩欸。”
“哎哟,小姨,我敬你一杯。”陈梦圆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坐到坐到,”朱桂花也站了起来,“家里面吃饭,有什么好站的。”
“她毕竟是晚辈欸,”陈凯旋说,“让她站着照。”
“来来来。”朱桂花和陈梦圆在餐桌两端,隔空碰了一下杯子。
大概吃了几口,孟巧巧也站起身,端着酒杯,说:“我也敬一下大家。”
“哎哟好!”哗啦啦地,大家都站了起来。
“我不会讲话,总之就是,感谢阿姨,还有二姨、二姨父、梦圆姐的盛情款待,很开心,很好吃,看到你们,我就知道了,明磊为啥这么优秀。敬你们!我干了。”孟巧巧一饮而尽。
“讲得真好!”陈凯旋说。
朱桂花鼻子酸酸的,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二姐欣慰地望着她,也咕嘟咕嘟地喝完了一整杯。坐下后,大家其乐融融地边吃边侃,偶尔谁和谁碰个杯,谁给谁叨个菜,锅仔的水汽像山间环绕的白雾,浮在半空,每个人的脸上,渐渐都泛起了红晕,像一颗颗熟透的苹果。电视机仍在开着,不知道什么节目的声响一直伴随着他们,悄悄为这场宴席增光添彩。吃剩的骨头和捏成团的纸巾,在每个人面前堆成小丘。朱桂花有些醉了,她甚至拉着孟巧巧聊起了明磊改名字的事。
“哎哟……那都是好多好多年前啦,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老生病,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诊所的医生都认得他,是西药也吃,中药也喝,那一喝就是一大碗啊,天天都要喝,苦得呀,我们大人喝着都觉得苦,更败讲他当时还那么小,”朱桂花满是心疼地望了儿子一眼,“我跟他爸,我们就带他去找了算命先生,这讲了你不要笑话啊,封建迷信,当时白城有个算命先生叫王瞎子,名气很大,住在落水桥巷,人都讲他年轻的时候看到了不该看的,所以才瞎了。他一算,就讲这孩子命薄,我就问他怎搞啊,他搁那支支吾吾半天,我们又给了钱,他才讲,要改个名字,姓、名,都要改掉,不改,活不过二十。好吓人啊,讲我儿子活不过二十!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最终呢,就让那王瞎子,把他的原名‘罗枫’,改成了现在的‘明磊’。哎!从那之后,他还真就不怎么生病了,体质越来越好。哎哟,你讲这世界上,有的事情真是奇怪,没法解释,”孟巧巧始终认真聆听着,不时笑一笑,或认同地点一点头,朱桂花的脸越来越红,接着说道,“丫头,你就讲这人,换一个名字,命运就改变了,可奇怪?早知道我也换个名字了,哈哈!不过阿姨还怪喜欢自己这个名字的,我这名字,其实还挺好听的,对吧?阿姨我呀,喜欢了一辈子桂花,黄灿灿的,漂亮,香,还能泡茶喝,中看又中用。哎呀,你送阿姨这桂花茶,阿姨特别高兴。我这辈子,就叫这名字了!命虽然是苦了一点,但是有明磊,我这宝贝儿子,有他,我就知足啦,一切的苦,都是值得的,他就是老天补偿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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