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莫名的焦虑把我从不安的梦中拉出来,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窗外——寂静的夜里,传来阵阵蛙声。心下忽地一动,思绪便仿如夜色里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散开在那广场上的阵阵蛙声里。
顺着村子里那一池蛙声走去,穿过几块菜田,再横过一块石板桥,就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路,沿着小路蜿蜒而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我童年时的家。那是一栋老房子,残破的玻璃窗边是风一吹就刷刷往下掉的墙灰沙和哐当响的木门。此刻,屋坪前的萤火虫正梦一样轻轻飞舞着,点缀着夜色。屋旁的角落里,还蹲着一个影,头垂得低低的——那是我的父亲,正在夜色里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烦恼。
他,一个六零后小学文化的农村人,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农村集体经济浪潮,买了辆拖拉机在生产队里拖预制板,一跃而成为了村子里响当当的万元户。后来,又借着国家大力发展城镇化的东风,在紧靠着的大学旁盖了两层商铺用来出租,活成了连当时的城里人都艳羡的模样。可是,就在刚才,他接到一个坏消息———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十几万元巨款,全打水漂了!一周前,他把所有身家押在了做钢铁生意的妹妹妹夫身上,本指着能发个大财,没成想钢铁在运送过程中淋了大雨,还没送到目的地就全部生锈成了废铁。转瞬之间,他又回到了婚前那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此刻,黑夜抹去了他所有的情绪,陪伴他的只有星光、萤火虫和此起彼伏的蛙声。直到时间悄悄掐灭了烟头,他才起身回房,留下一池蛙声继续叩响天边的晨曦。
天渐渐亮了,此时,蛙声早已歇去,微风轻拂,远空白云淡淡。童年时的我,总喜欢站在屋坪的坡前眺望东升的太阳。右边的坡上已爬满了粗壮的南瓜藤,风儿稍稍一招手,闪着金光的南瓜花就会在风中摇来摆去,睡得正香的大南瓜也会在摇头晃脑的南瓜叶下若隐若现,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个夏日清晨呀!
唯一不同的是,父亲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甚至连着好几天,父亲总是这样早出晚归,晚上回来后,也是阴沉着脸。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小心翼翼地吃着饭,不敢吭声。不久后,爸爸的四处走动,终于有了收获——听说我家老屋对面的对门山在近几年内会被开发。作为泥瓦匠出身的父亲,一生最擅长的就只有盖房子。听说被征收的房屋能得到一大笔赔偿款——这么好的一个翻身机会摆在眼前,父亲自然不能错过。于是,说干就干,没几天爸爸就风风火火谈下了对门山上一块地的租赁使用权,巧的是——我奶奶的坟正好就在那块地的最北端高处。
这是一块长满荒草的地,四周全是高大的针形细叶松树,所以,第一件事就是开荒。这件事自然是没钱请人做的,只好一家四口全上阵。当时正值暑假,每天清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会带上镰刀,背上军用水壶,抢在太阳还没露脸前上山。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参与家里的劳动,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蓝天白云之下,放眼望去尽是青青的菜田,菜叶上还睡着昨夜的露珠。有时我也会调皮地伸出手,夺走一株茄子叶上的露珠捧在手心里,再抹在脸上。那时的快乐如晨风,遍及天地。
到达目的地后,眼前是各种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软的硬的,形形色色的我没见过的草。我兴奋地拿出锃亮的镰刀,迫不及待想试一试割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由于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一种长得高大且中间还长着一根毛茸茸穗儿的草,我想割了它,把穗儿拿出来自制一个扫把。结果,才刚上阵,我就挂彩了。这草低垂的叶子边缘竟然锋利如刃,手刚一碰到它,就被毫不客气地划了几道口子。我嗷的大叫一声,猛地弹开半尺,看着伤口疼痛不已。妈妈看我这模样,大笑起来,嘲弄道:“这是白茅草,我们大人都要戴手套才敢割,哪个叫你读白眼书,连它都不认识。”听完妈妈的介绍,我满眼畏惧地再次仰望这种巨人草,对它那毛茸茸的穗儿顿时也没了兴趣。
后来,我只敢选那些矮小的软软的草下手,割起来可快可锋利可有成就感了。再后来,因忌惮那青草上稀奇古怪的虫子,我和姐姐什么也干不了了。最后,爸爸只好把姑妈请过来帮忙割草,解放了我和姐姐这两个有等于无的“劳动力”。被解放后的我们,活像两只离了窝的兔子,撒着欢找野花、摘野花、戴野花,找野果、吃野果,有时还碰到了真野兔,这时整个山上就只有我们俩追野兔的尖叫声。那时,父母和姑妈早就成了汗人,从头到脚无一不是汗。直到十点以后,连戴着草帽都挡不住如烧红了的铁一样灼人后背的烈日时,我们才会收拾东西下山去。
然而,日子并不像每天割草那般好玩。一周后,我们一家四口差点闯下滔天大祸。那天傍晚时分,我们一家四口上山去烧那些被晒干的草和枯树。当时风很大,我们只觉得风来得正是时候解了暑热,还和往常一样点火就烧,结果风猛地一吹,火就窜到了旁边的草和树上。这下,四人全吓慌了,纷纷捡起地上的松枝、竹枝、棍子去打火。可近四十度的高温加上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岩浆般的烈火,逼得我们一度无法近身。我和姐姐只好选择没有树的这一面,把草上的火全打灭了,而树那边的火又顺风又高,我们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由父母在那里顶着。然而,火借了风势,完全跟疯了一样往树顶上窜,根本灭不下来。情急之下,爸爸忽然朝我大喊:“快!去坡下拿手机打119!”我着急忙慌连滚带爬地下了坡,一顿乱找,终于找到了爸爸的手机。可是拿起来时我却傻了眼——那个年代手机是稀有物种,我一个孩子根本不会用。我只好抓紧手机往山坡上跑,幸而爸爸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个大步跳下山坡,从我手里夺过手机就拨打了119。然而,消防员确认无路可上山后却直接回复来不了只能让我们自己灭火。消防员的回答像下达终极判决的惊堂木,重重地砸在父亲的心头。他右手无力地放下了手机,低头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无助地看了看我,绝望地说:“完了!只能坐牢了!”说完,他又回头看了看坡上势头正猛的火——妈妈和姐姐还在奋力扑火,尤其是妈妈整个人都在火的正前方,大有被火吞灭之势。爸爸一看情形不对,赶忙把手机塞到我手里,转身又捡了一根更密的大树枝往山上冲了上去。我被爸爸往上冲的身影深深地鼓舞了,把那吓破胆的眼泪憋了回去,放下手机,抄起一根棍子也跟着冲了上去。离奇的是,我刚跑上去,发现火竟然灭了,还正好灭在我奶奶的坟上,而坟边上则是更大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树。
没有谁说得清火到底是怎么灭的。看着妈妈从火里红着脸走出来,我以为是妈妈一个人站在火里灭了一个隔离带出来;妈妈出来后也在奇奇怪怪地自言自语:“这火怎么突然就下去了,莫不是风停了?”爸爸看着火刚好就在奶奶坟边灭了,也若有所思地猜测:“莫不是我娘显灵保佑我,把火灭了?”然而,不管怎样,火终究是灭了!值得庆幸的是,除了浑身上下烧的、烫的几个火泡,我们并没有受大伤。
心有余悸的我们一直守到天黑透了,连烟丝都没有了才灰头土脸地下山回家去。至此,我才觉得,开荒盖房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这时我才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要住到这四周才两户邻居的荒山上来?老房子不就是裂缝了吗?裂缝的地方不就是雨进来的地方吗?那个年代的自建房不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吗?父亲不是很有钱吗?八几年就是万元户,是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后来还在大学承包了好多工程,还有两层楼的门面出租,为什么不花点钱把房子修一下呢?钱到底去哪里了呢?
可是,生活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思考。地开出来了就开始盖房了,我和姐姐又成了搬砖劳工,每天帮着妈妈和工人装红砖。暑假快过完的时候,四间平房就盖好了,我们又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在开学前住了进去。经过这两个月的磨练,我终于认清了现实——我家这是彻底落魄了,以后就要住在这与鬼为邻,与蛇同穴,与恐怖为伍的山上了。
一个月后,我对坟和蛇就有了免疫力,后来竟到了蛇在我床底下睡觉我却依然能够在床上泰然自卧的程度。几天后,当父母亲终于把那条蛇赶出来时,我还很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花蛇时,还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真长呀!尽管我适应能力还比较强,却总也适应不了傍晚回家的那条放学路。对于我一个路痴来说,在上上下下回环往复的田地里辨认一条被杂草装扮得千篇一律的田埂路无疑是个巨大的困难。走错一条路,就得绕上一大圈。为了不让自己迷路,我都是和邻居家仅有的那个同学结伴而行。如果迫不得已天断黑才一个人回家,那逃不开的劫难就要接踵而至了。首先就是要抢在那渐渐加深的暮色里辨认出回家的小路,通过低头探查和抬头比对,好不容易凭着感觉走对了路,很快就要经过那道让人胆战心惊的恶狗关了。在两大块田地之间有一户人家,养了一条天一黑就喜欢乱吼乱叫的狗。每次经过它家屋坪,它都会对着我一顿狂叫。哪怕我已经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擦着边走尽量不去冒犯它的领土了,它还是不会放过我,还越叫越来劲,直接追到我屁股后面作势要咬我,回回吓得我鬼哭狼嚎。等主人听到我的哭嚎声出来喊回恶狗时,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眼泪也不知甩落到哪里去了。
继续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往前走,接下来就是人神鬼怪同行的池塘路了。这里草比人高,两边池塘黑沉沉的,水腥气混着草味扑过来,还没走上这条路,就感觉阴气逼人。每到这时,我都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低着头死死盯着路,捧着一颗不敢大肆跳动的心快速前进。这时,但凡来点风,脖颈上就仿佛有个鬼跟在后边轻轻吹气,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就会像蟋蟀的叫声一样震耳欲聋。可是,我不敢回头看,我怕池塘里的“水猴子”会在我回头的瞬间把我拉下水。于是,我只好哭丧着脸加快速度前进。可是,突如其来“啪”的一声,把紧绷着弦的我吓得捂住胸口惊呼出声,双腿发软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鱼从黑黢黢的水里冷不丁地跃出来。每到这时,我总要拍拍胸口忍不住咒骂两声,再低下头加快速度前进。有时,耳畔又会传来不明生物划拉水的声音,声音时远时近、若有若无、扑朔迷离,再加上路边的草或者路过的什么小动物无意地碰我一下,我那可怕的想象就会冲破自己的心理防线,导致全线崩溃,那副瑟瑟发抖的身子和那两条吓瘫了的腿就只能在求生意识下缓慢前进了。那时,我多么需要一个真实可感的事物来解救鬼缚在这条路上的自己呀!它可以是邻居家呼喊孩子的声音,也可以是不远处山坡上自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可是经常停电的山上,天黑后就是这样荒僻得瘆人。
“呱———呱——”
蛙声忽起,仿如注入我心头的强心剂,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此刻销声匿迹。热泪无休止地滚过我的脸庞,滴进了二十多年后我的噩梦里——梦里一如既往的只有那个在漆黑的路上一路狂奔放声痛哭的自己。
两年后,我的苦难结束了———这里真的被征收了。我们终于又回到了那破破烂烂的但却能让我心安的老房子里。回到老家的那一刻,我有一种从大山回到城市里的如释重负的解脱感。然而,此时的我们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我们,困苦的生活给我们一家人都镀上了一层铁打的盔甲,这层盔甲里有我们面对投资失败的绝境求生,有我们遭遇山火的破釜沉舟,还有我们酸甜苦辣百味生活中的坚强不屈。我们这个家又重新缓过劲儿来了,在城市不断前进发展的道路上获得了新的生机。
一年后,父母又掏出了这几年所有的存款在学校附近的市场对面买了一套商品房,成了村里在城里买房的第一户。那一刻,所有的苦难好像都找到了它的意义,它像鞭子一样不断抽打在我们身上,我们低着头咬着牙,趟过所有的泥泞,一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摇摇晃晃却从未散架,战战兢兢却从未放弃,和这座不断变化着的城市一起变化,和这座不断强大的城市一起强大。
蛙声又起,思绪一转又回到了眼前。我起身来到窗边,盯着对面的文化广场出神——眼前的广场不正是当年困住我的那座山吗?此刻,夜色里的文化广场已被城市的灯火包围,那一片暗色的影里,不知有多少只青蛙在那里安下了自己的家。广场的地砖下,或许也埋着当年山上的泥土吧,不然,蛙声怎么会这么像?怎么会一如当年般,在又一个令我心悸的夜里,给我送来这如水般的清凉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