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而至的战火,把人们拖入绝望的人间地狱。人们抱着头在炮火里尖叫着,找寻着可能的生路。
她艰难地回过头,想要从近乎疯了的逃难人群里找到家人的身影。混乱中,一只手臂朝她猛地推搡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勉强站稳后,她只好回过头,慌乱地跟在一个男人身后。她跟着这个男人扎进防空洞中,穿过密密麻麻、哀嚎不断的人群,眼角紧追不放的是那个男人极速前进中甩动着的青色布袍。不知绕了多久,防空洞竟如蛇洞般越来越小,积水冰得刺骨,身后的哀嚎声忽然消失了,仿佛从未有过。她满腹狐疑却又怕失去方向,只好紧跟着继续走。又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跟着那个男人走出了洞口,直到这时,她才能艰难地直起身子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地狱的尽头,还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她缓过劲来,好奇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座山的山脚。这座山并不陡峭,山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绿草。正在她愣神观察时,那个男人已经开始上山了。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紧跟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群男人。他们全都包着头巾,一袭长袍,手上或肩上都挂着一个不大的布囊。来不及细看,她赶忙小跑几步跟上那个男人,就在快要追上时,整支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齐刷刷地回头望向她。她心下一惊,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惴惴不安地偷眼打量这些男人——他们竟然一个个皮肤白皙,慈眉善目,暗色的长袍一尘不染,看起来哪像逃难之人,倒像专程来人间地狱解救她的神。
这一看,她更是一头雾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没容她思索,那个青布袍男子便开始面带微笑地走向她,离她还有几步远时又停了下来,温和地对她说:“接下来的路请你自己走吧,我们将要走的路已经不适合你了。”说完,他和他身后的男人都友善地朝她笑了笑,继而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了,恍如拂过山岗的风。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顶,她才缓缓回过头来思考接下来的行程。放眼往山下望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比山上的矮很多,虽然绿得像春天刚出土的嫩芽,却很古怪的没有一丝光泽。一条小路从草地中间静静穿过,两旁的草无精打采地弯下腰来,把路本来的面目遮挡得无法辨认。青灰色的天空低垂着,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朵白云,没有一点声音,这一切仿佛都在向她宣告——这是个没有生命的山谷。一时间,她又有点踌躇起来,到底往哪儿走呢?山外是无情的战火和杀戮,山里是无法生存的防空洞,山内这毫无生命迹象的山谷,难道不是通往地府的另一条路吗?思索片刻后,她鼓起腮帮子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这口气,做了最后的决定:罢了!既然殊途同归,不如死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至少这是一片自己渴望的净土啊。
定下心来,她便一身轻松地迈开腿朝正前方走去。一路上,两旁的绿草一丛接一丛地拍打在她的腿上,好像在用重重的拍打声来表达对她突然闯入的不满。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着,把小草的不满当作热情的问候。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发现脚下的小路竟然一直都是笔直的,没绕一点弯,而且连路的宽窄都是那么一致,好像一块特制的路标被放倒在草地上,在有意识地指引着她前进似的。这么一想,她不禁探寻似的抬起了头。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景,却惊得她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
眼前如刀面一般竖立的断崖是草地的尽头,而断崖对面赫然耸入云霄的竟是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她简直不敢相信,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雪山竟会在这里与她不期相遇,这多像一个梦呀!她两眼放光,痴痴地凝视着对面的雪山,目光贪婪地抚过雪山的每一寸轮廓,那巍峨、那洁白、那冰凉,都深深地嵌入了她欢喜的眼眸里。整个雪山上的天空被白莹莹的雪晕染得像个梦幻的童话世界。
许久以后,她才从极大的满足中回过神来,收回眺望的双眼,小心翼翼走到断崖边。断崖下是一片望不到头又极其怪异的水上森林,整个水上森林呈一片梦魇般的青灰色,天是青灰的,水是青灰的,连空气都像浸在青灰里,只有雪光落下来时,才溅起一点点白。不远处,一棵如山一般高耸的巨树,牢牢锁住了她的目光——这是一棵全黑的树,树根黢黑的枝条如巨蛇一般盘绕交错,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整个树冠呈核弹爆炸后的蘑菇云状,足足有一个球场那么大。这一幕,惊骇得她忍不住倒吸几口气,疑虑丛生:这棵树为什么这么大?那么黑?没有一片叶子?”这些问题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一个个按捺不住召唤着她的灵魂向它靠近。于是,她捂着跳得莫名其妙的胸口,极力地抑制着悬崖峭壁带来的恐惧,找了很久找到一处相对较缓的坡爬了下去。
当她的双脚终于从坚硬无比的岩石上踏进这片水上森林,与森林之水亲密接触时,一股寒意瞬间冲上脑门,触电般地激活了她,整个人忽然莫名地兴奋了起来,她苍白的脸上竟浮上了久违的笑容。地面在水下清晰可见,于是,她拎起裤脚小心地用脚尖踩踩地,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前走。当她确认这片水上森林的地面平坦坚实,水又只及脚踝后,便放下心来。她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兴奋地勾起脚尖踢一脚水花,接着更是彻底地放开了那个束手束脚的自己,大声喊叫着在水上森林里奔跑起来,叫喊声击穿了每一朵飞舞的水花,不断回荡在雪山之颠,让统治这里的青灰色在她的叫喊声里战栗发抖,让冰冷沉寂的水上森林有了温热的气息,让这里的一切仿佛因她的到来而拥有了生命。
她一口气跑到了大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低低地凑近树根,只见虬老粗壮的树根拱出水面,如蟒蛇一般爬向远处。沿着树根往上看,要几十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像海里的定海神针般雄武有力,她忍不住走近摸了摸。树皮皱巴巴却湿漉漉的,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千年老者脸上的泪,这独特的触感让她心里莫名的有点难受。思绪被拉回了山外——硝烟中千疮百孔的家园,痛苦哀嚎的同胞,生死未卜的家人,一下子顺着这黢黑的树皮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找到一处露出地面较高的根,安静地坐了下来,独自排遣这痛苦。她用手托着腮,双眼斜向上空,头顶是耸入云霄,遮天蔽日的树冠,她落在树冠巨大的阴影里,是那么渺小。她叹了口气,自顾自的想:“如果树的阴影就是它的痛苦,那这棵树该多么不幸啊!”这么一想,之前的疑惑又如阴翳般在心底蔓延:“这里的树都这么大吗?这树到底是活的还是已经死了呢?”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往树林深处张望,发现水上森林里的树并不多,一棵和另一棵之间因为水的缘故似乎隔着一个湖泊的距离,但是只有她坐着的这一棵树最大,越往里,树越发瘦,却一样的黢黑,一样的没有树叶。“这又是为何呢?”她在仰望中陷入了沉思。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好!”这冷不丁的问好,吓得她猛得尖叫一声,噌的一下从树根上弹跳起来,接着本能地扭过头绷紧身子连连后退,直到身子抵在树干上才停下来。此刻,她受惊的瞳孔里正立着一个大概16、7岁的大男孩。男孩身着一袭青灰色长布袍,乌黑的长头发半扎半披在后背,浓密的斜刘海下是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精致、皮肤格外白皙的脸,他的眼神淡然如水,正不带一丝敌意地看着她。
“呼——!”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靠着树干的身子也解除警报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她有点恼怒又疑惑地盯着眼前这个少年:“你是什么人?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男孩安静地看着她,淡淡地回答到:“我是这片森林的护林人。”
她愣了一下,对眼前这个比她还高的大男孩感到好奇起来,“怎么还有你这般小的护林员?你的长辈呢?”也许是感受到问话里的温暖,男孩清冷的眼里忽然亮了一瞬,僵直挺立的身子也自然地放松下来。她这才发现男孩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光泽,眉宇间似乎还带着点青灰色的忧愁。
男孩不再看她,而是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的来时路。良久后,他才淡淡地不带丝毫情绪地说到:“我的父辈们已经走出山外,试图在战火中找寻终止人类纷争的方法去了。”一听这话,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群身着长袍、神态安详的男人,再和眼前的少年一比对,她隐隐觉得那些男人应该就是男孩口中的父辈们。于是,她试探性地问到:“我逃难时就是被一群身穿长袍———”“是的,就是他们。”话还没说完男孩便打断了她。被打断的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疑窦顿生:“这群人莫非天生神力?不然,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可是男孩丝毫也没有想要解答的意思,接着依旧看着她的来时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们家族是世世代代守护在这里的白象家族,平时我们就在森林深处成群居住,从不踏出这片森林。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整片森林的最西边,再往外走就是人类的世界了。你现在看到的每一棵树就是我们世代守护的神灵树,几千年来,它们都靠吸收人类文明中所有美好的、高尚的品德而存活,可是现在它们受到人类无休止战火及战火中卑劣不堪的恶劣品行的影响,生命岌岌可危。”说到这里,男孩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悲伤如洪水般涌上了少年的双眸。她也默默地低下了头,为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恃强凌弱、丧尽天良而羞愧——她自己在战乱中又何曾抱起过那些失去亲人嚎啕大哭的孩子?
悲伤过后,男孩再次抬起头看向前方,似乎看向那个固定不变的方向就能给他莫大的勇气。他接着说到:“曾经的神灵树通体发白,金色的阳光从树顶经由树干汩汩流向树根,阳光由内而外遍布树的周身,远远看去,就顶天立地坚不可摧的宝杖。可是现在,那些在战火里含恨而死的人类,只留下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恨;而那些未死于战火的人类,也早已被生前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恃强凌弱消磨掉了大部分人性的善。神灵的根吸收不到好的营养,树皮苍老得如永夜一般漆黑,干裂得快要剥落,树冠上的叶也纷纷掉落,再也结不出雪一般晶莹剔透的白果了。为了拯救这些奄奄一息的神灵树,我的家族也因此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我的母辈们冒死蹚出一条生路来,前赴后继攀上对面的雪山,去运那些冰冻了几千年的雪——那些雪里还沉淀着几千年来的美德,雪水里的美德精髓可供神灵树吸收,勉强维持生命。”
“所以,我现在脚踩的水,就是神灵树的救命水?”她惊诧极了,忍不住插嘴问到。男孩微微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轻轻转过头去看着老地方。“母辈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运来了这些生命之水,她们有的倒在了路上,有的摔下了悬崖,还有的成了冰雕,她们的脚印在雪山上冻成了永久的冰痕。”说到这里,男孩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神情却一成不变,仿佛悲伤都被冰雪冻住了。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我的父辈们为了拯救神灵树,千百年来第一次变成了人,走出了这片森林,从你进来的那个洞口走出了那座庇护我们族群的山。”
——
她十分心疼地看向这个坚强的少年,轻声问到:“所以你总是看向那个方向,是在等待父辈们回归吗?”男孩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们不会回来了!只要走出了这座大山,他们就永远回不来了。”闻听此言,她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眼,悲悯如一条滔滔不绝的长河,滚滚奔向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可是,”他接着悲伤地说,“我们族群里和我一样没长大的小象正面临着死亡——神灵树已没有叶和果供我们存活了,而森林外的草也快要吃完了,小象们——是守护这片道德圣土最后的希望啊。”
说到这里,少年没有再继续。长久的沉默,凝固着彼此摸不着的呼吸和伤痛。情绪与思想的激流在她的胸腔和脑腔里奔涌、回旋、撞击,激成了一道万丈高的浪潮,好像下一秒就能将她拍碎在岸。
没想到人类无情的战火下还有同样令人绝望的浩劫,谁能想到如此一个世外桃源竟也不是人类灵魂的避难所,人们终究得学会抗衡世间的纷纷扰扰,才能获得一个内心终极的平衡,而这抗衡的关键,不正是把人性的美好于即将坠落的悬崖前将其狠狠勒回吗?
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青灰色水里那个模糊不清的自己正与神灵树的影子重叠,好像两个互相搀扶的灵魂。她不由得浑身一震,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向男孩,直视着男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问:“你的父辈们想的办法就是冒着炮火,去引导、感化更多的人回归善良的本性,以此来阻止人类的战争,是吗?”男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转身望向对面温柔娴静又庄严肃穆的雪山。他苍白的脸在雪山的映衬下,投射出一道异常坚韧的光芒。不一会儿,他才回答:“我们守护这片净土的方式原本是不让外人进入肆意屠戮,以守住人类最后的道德底线。然而现在,我们白象家族即将不复存在,靠着父辈在战火中烧焦的青布袍和母辈在冰山上冻成冰痕的脚印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所以,我们还有最后一种方法———就是向人类开放这片圣地,让愿意为了这片圣地牺牲自己的人类主动进来守护这片净土。”说完,男孩回头看了眼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话。
她沉默不语,却已然读懂了这饱含深意的一眼:这一眼里,承载着他整个家族世世代代的使命,承载着白象家族最后的希望,更承载着人类文明中美好品德传承的重担。在这一瞬间,她也明白了那群男人引她进入这神秘之境的真正原因,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将这样一个如山般沉重的任务,在这样的乱世中,托付于她这样一个蝼蚁般渺小的女子,她又何德何能来拯救自己、拯救白象家族、拯救这片圣地、拯救人类呢?
思绪一片乱麻,她也学着男孩的样子转而看向对面的雪山,仿佛那座雪山就是他们一切力量的泉源。白莹莹的雪光轻轻柔柔地洒在他们身上,她感觉身后那片青灰色水上森林里的每一棵神灵树仿佛都睁开了眼睛,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轻轻转过身,慢慢往森林深处走去,从他的身后传来一句话:“父辈交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森林深处还有另一场生命的献祭在等待着我,希望………”男孩未说完的话已化作了纷飞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匆忙转过身去,追随着男孩的身影。这时,哪里还有那个大男孩呀,她分明看到了一头瘦骨嶙峋却无比洁白的小象在朝她轻柔地挥舞着象鼻,随之而来的一声象鸣撕破苍穹,轰然炸响在她的心底,一座无所畏惧的高山从心底的废墟里崛起。
“生命的祭献,是呀!”她喃喃自语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白象家族可以为了守住人类美好的品德,这样去献祭自己的生命,而我生而为人,岂敢偷生怕死,置人类于道德崩塌而不顾?哪怕我力量小若蚊蝇,也不可自暴自弃呀!”于是,她蹲下身,用手掬起水上森林的雪水,闭上眼睛将水一点点抹在自己的脸上,每一滴都洗净了她的灵魂,为她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她默念到:“请等着我,我永远的圣土,我一定努力扛起这份重担,去找寻那些被战火、被纷争碾碎的美好,将它重新种在人间大地,让这个世界重归于美好!”
说完,她便迈开步,毅然决然地朝来时路走去,那一串串脚印在水上森林里漾开了涟漪,好像水上森林里新抽出的嫩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