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电话那头一串盲音,然后是挂断的声音。
她坐在二楼天台轮椅上,右手拿着一部老人机,左手抱着一只半睡半醒的花猫。眼神飘落在楼下三两株打水泥裂缝里生生挤出来的油菜花冠上,小个头,细腰杆,有些营养不良。
时间是早上七点钟,星期天,地点是一个靠近小镇的老人村。
这是她今天早上拨打的第三个电话号码,照例与前两个号码一样,无人接听。不,准确地说,是与前面遭遇一样,被摁断了。没错,摁掉!摁掉?是不能接听,还是不想接听?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不礼貌地摁掉呢?
她看了看手机界面排列整齐的“1-4”四个数据键,她仿佛看到四个沉默的人头影像在上面晃动。
“1号”是女儿。女儿只上过初中,头婚嫁了位卖假药的老男人。老男人前腿一进局子,女儿后脚就离了婚。离婚不久便跟另一个老男人跑了,几年杳无音讯。听说在外结婚又离了,电话总打不通。这鬼丫头从小就随她爸,连算计人都学,也难怪她爸去得早。
“2号”是三妹。用大半辈子积攒的钱在县城买了套公寓房,如今在一户有钱人家做家政,照顾八十多岁的老俩口。听三妹说,老俩口是退休干部,有糖尿病与老年痴呆病史,生活不太能自理。三妹每天帮他们打胰导素,擦洗、按摩身子,打理家务。她一般凌晨五点左右伺候老人们起床,六点喂饭,七点带老人们出门散步,九点回来补觉。这会儿估计正手忙脚乱呢。
“3号”是二妹。去年退休,在省城带孙子。二妹一般早上六点起床,给一家老小做早餐,八点送孙子上幼儿园。而七点钟,她或许在跳广场舞。
这样想着,她心稍稍安定了些。忽然一道蓝光在眼前忽闪忽闪,那是桌上的一只智能语音音箱“小淘气”身上发出的。接着,小淘气会提醒她去村口食杂店买早餐。此外,今天也是到村部城乡信用合作社领取养老金以及困难补助金的日子。
她很喜欢“小淘气”。它不仅能播报天气,能唱歌,也能陪她聊聊天。”小淘气“是最小的弟弟在她中风出院后买给她的。
患病之.初,她还能站起来,扶着助步车在打谷场里活动一下,去年开始两腿行动就费力了。不过,上半身行动不受限,她还能做点简单的家务。比如,能对付一日三餐,能简单加热食物,能给她养的猫咪更换猫粮,铲猫沙,给花盆浇浇水……她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点用的。
她住的村子,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不是进了福利院,就是进城给子女带孩子。老人们周五晚上从县城接孙子回来过周末,周天再送回去。或者干脆县里子女开车下来,一大早把老人小孩接去春游。
春游,这么美好的事情,她想都不敢想。白天基本不会有人来串门。而且她住在村尾最后一户,既便有个意外,也无人知晓。
她最开心的事情便是接打电话。能与对方聊聊外面的世界,聊聊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当然,也可以不聊病情。八年了,京城专家都说她的病很难治愈,她也想放下了。可是,聊聊天总可以吧。
她每月接得稍多的是快递员电话。短短的一句——“阿姨好,您的包裹给您放到了村快递点……”多有礼貌的年轻人。尽管有时只是例行公事的完成村妇联每月安排送达的生活用品。还有就是卖人寿保险的小伙子,有时也会打电话关心一下她的身体,尽管带着目的性。
一个月中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出趟门。尽管是坐轮椅去村部领养老金与困难补助金,可车轮子一上那条新修的水泥道,心里就格外舒坦。马路干净整洁,笔直宽阔,可真不比县城街道差。而且马路两边田野里热热闹闹地开着一丘丘油菜花,金黄金黄的浪,风一吹,前呼后涌,可真香啊。而且,晒在身上的阳光似乎也是香的。
出门,出门可真自在呀。身体是活着的,是属于自己的,像田野里的空气与小草一样,像那些朝气蓬勃的胖胖乎乎的油菜花———活着真好!
再说,到村挂职的大学生干部是个女娃儿呢,可热情了。如果那天到了傍晚还没去村部,就会打电话来提醒她。去了,还会教她如何防网络诈骗,如何拒绝不靠谱的到访者,如何做好小金额家庭理财。尽管大多听不懂,可心里还是亮堂的。如果女娃儿还能讲点别的就更好了。比如,怎样使用智能手机,怎么学会按摩保养麻木的身体,如何种熏衣草,养香水百合……哪怕聊聊外面的世界,今天的天气。
对的,今天的天气。
她记得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问“小淘气”,今天怎么就忘了呢。于是她对小淘气说:“今天天气?”
“今天天气,阴有小雨,中午有中到大雨,出门记得带伞哟!”
这鬼天气,真是糟透了。她咒骂道。
她记得三妹上次来看望她说,骑电动车买菜,被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货车撞伤胳膊,一下雨就生疼。早上打电话给三妹便是问她胳膊好没好。
她知道,她不打电话,不会有人主动打电话来。患病时间一长,大家也都有点怕她。怕她像过去一样见人就要死要活地倒苦水。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关心三妹的理由。至于二妹,春节都没见人影,要到清明节了,想问问她们一家子回不回来扫墓。
周一至周五,大家忙,她不好意思打搅。周六或者周天是打电话的最好机会。三妹一个月四个星期天,一般会有两个休息日,那户人家的女儿会顶她两天班。星期天,二妹不跳广场舞,孙子也不用上学。
对呀,今天是星期天呀,早上才问过“小淘气”。那妹妹们是故意不理她这个姐姐了?她一生气,拍了拍渐无知觉的腿,不想拍在猫腿屁股上,小猫吃痛怪叫一声从她怀里挣脱出去。
“你这小畜生也嫌弃我了吗?”她狠狠地骂道。忽然,她眉尖出现一道黑线,“难道,两位妹妹嫌弃与她没有血脉关系,嫌她自小是抱养的孤儿?……”
“不会的,不会的。”她使劲摇头,她觉得女儿的电话打不通很正常,她没指望过,也指望不上。妹妹俩待她还是不错的。她患病头几年,亲戚一个个远离,两个妹妹送钱送药,看望守护,那还能假?
可今天是个啥情况呢?为何今天都不接电话呢?难道她们真厌恶她了?打算抛弃她这个废人了?养父养母去世后,除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女儿,两个妹妹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呢。
不,还有一位亲人,还有一个电话没打。她想起来,她伸手就想摁“4号”键。
“4号是在深圳打工的小弟。听说小弟在深圳买了一套房,为赚钱还贷,兼着好几份工呢,他可是兄弟姐妹中最忙的人。可不管多忙多累,也不会忘了给她这个患病的姐姐寄钱寄药寄礼品,逢年过节一次不落。想到小弟,一股暖流浮上心头。
有时,小弟也会打电话给她。还曾说送她去镇上的福利院养老呢。
她不想去。一是那得花一大笔钱,这钱谁出?二是自己这个样,怕人家不收。此外,她也有顾虑。成天闷在鸽笼般的房间里,那有在家里自在?再说与一群孤寡老人一块儿生活,天天看电视上的战斗故事片,看老掉牙的剧情;然后便是嗑瓜子,聊些有的没的;再然后就是等着生病,等着上天国,多无趣。她才六十岁呀,如果没病,还不算老,还能进城做保洁员呢。
再说了,她自己又不是五保户,有女儿呢。没准女儿哪天会回来找自己吧?退一步讲,要是自己去了福利院,家里的猫猫怎么办?那些花花草草怎么办?房子怎么办???而且自己的困难补助与养老金怎么办?政府政策好,她知足了。
于是,她摇摇头,努力想把这念头摇落,像摇落这病症一样。她又想,如果自己进了福利院,以后怕是更没人来看她了?
不!小弟应该会来的。小时候,下雨天背过他上过学呢,他念叨过好多回。她生病头年,他还背着她给养父母上过坟,一起割过坟头的草呢;而且,而且小弟还送她“小淘气”。
对,小弟,他是最疼自己的。这些年,能跟自己聊聊病情的亲人越来越少,小弟算少中又少的那个人。可有了前面两个电话的遭遇,她有点后怕。怕电话打不通,更怕打通后被摁掉,那比打不通更残忍。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此刻,她感觉心脏跳得有些快,决定先去给猫喂食,缓解一下紧张。结果,她发现猫碗里的猫粮满满当当的。她觉得自己脑袋什么时候也开始短路了,自己才做过的事居然会忘记,是不是中风越来越严重了呢?自己成天坐在轮椅上,身体肌能不退化才怪。那么,自己还能撑多久?这个问题一跳出来,伤感的情绪便黑压压的漫过来,将心底的余欢包裹住,像是包裹一块不能碰触的坚冰。她决定给小弟打电话,哪怕跟小弟聊聊去福利院的事。
“嘟……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最怕听到这声音,她觉得这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声音,这声音如同有人往她胸口捅刀子。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整个三月,这可是她鼓起勇气,拨打的第一通亲情电话呀!结果却是这样……她生气地把套着软壳的手机扔了出去,水泥地板上随即传回一声闷哼。
扔后不久,她不甘心。她决定到了九点钟再打一遍电话。如果还是打不通,或者被对方摁掉,她就从天台上跳下去。“对,跳下去!”这个念头在脑子一闪而过,她感觉脑中堵住的某处神经一下子通了,揪心的记忆也被瞬间删除。是的,自己人生这么失败,还有什么好眷念的?跳下去,跳下去,摔死拉倒。可,可,摔在水泥板上会不会很痛呢?万一……
不,今天可是领养老金与困难补助金的日子呀,“两金”加在一起小两千块呢。政府给的福利呀,自己要是走了,对得住人吗?再说,每次领养老金时,瞧那帮老头老太笑得多甜美呀。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舍得不?可是,自己这样不仅给政府添麻烦,还给亲人添负担呢。
“小淘气,小淘气。”
“在的,主人。”
“喝支歌吧。”
“想听什么歌呢,主人。”
“好想给你打个电话。”
“对不起,主人,没有这支歌曲……”
“那有什么,随便来一个。”
“好的,主人。有一首《不如见一面》,希望您能喜欢。”
一会儿,音乐又起。
“不如见一面,那怕是一眼,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
“滚蛋,我不听!见个啥面呢,难道不嫌寒碜?打个电话就好。”
“那就还是那首《人世间》。”
“好吧。”她记得那歌还是村里的女娃干部从网上下了帮她弄到手机里的。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世间的甜啊走多远都记得回家……”
她听着听着,眼睛就开始迷糊起来。总感觉地上的手机也跟着歌声节奏在轻轻晃动,手机头部蓝白的光忽闪忽闪的,与“小淘气”身上的光泽一模一样。
难道?难道?难道???……
电话?电话?电话!!!
会是谁的电话呢???……
她费了老大劲,刚把电话接起,对方就挂断了,像故意耍她似的。她恼怒地抬起头,惊谔地发现村口走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好像是二妹、三妹,后面居然还有小弟。再后面,还有一些人看不真切。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走在前面的人手里拧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走近些看,礼盒高高大大,一层一层成宝塔状,十分喜庆的样子。
“今天,今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悲喜交加的泪水夺眶而出。
( 首发《福州文学》2025年总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