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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日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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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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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兜子

清明前夕,我去娘家,无意间看到父亲的兜子还挂在老家的墙上。那是父亲生前上山放羊时带干粮用的。灰白色纯羊毛质地,像八十年代的马桶包,又像网兜。一头是死结,一头收放自如,可以单背,也方便斜挎,小巧精致,纯羊毛质地,很实用。

那是父亲亲手捻线、编织的。它就像父亲的影子,在父亲的一生中,无数次地斜挎在父亲肩背上,陪伴着父亲走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如今,父亲去世已有三十四年,看到它,关于父亲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

听哥哥姐姐们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差点把我送给小姨。小姨有病,不能生育,就把希望寄托在我母亲身上。父母也答应小姨,如果再生下丫头就抱养给她。那时一听说母亲生了,小姨夫立即赶着马车,带着小被子,“嘚嘚嘚”地来接我,结果父亲舍不得,变卦了。

我出生了,是个女儿。父亲一看,说:“唉,又是个丫头......”但看到我瘦弱的小模样,又心疼地舍不得给了。弟弟出生后,更舍不得了,也更心疼了。不能怪父亲,那时候穷,需要劳力。劳力多,挣得工分多,到年底生产队决算的时候分的钱和谷物就多些。听说那时一个工分才五分钱,母亲劳动一天才挣两个半工分,父亲揽的放羊的差事辛苦些,一天能挣六个工分,年终决算一次,也分不上几个钱。还要用这些钱供四个稍大点孩子们一年的读书费用,还有全家人的吃、穿用度,省吃俭用,日子过得还很紧巴。

那时候,只有纯棉的毛蓝布和各色花布,没有其他的料子,常常是不到年底,衣服裤子袖口、膝盖、屁股,等地方都磨破了。父亲和母亲穿的衣服都是打了补丁的,光两个膝盖和屁股上有补丁的裤子都算是很好的了。常常是,过年才做一次新衣服。夏天穿单的,冬天补补又做一件棉衣。老大穿过的退给老二穿,旧了没关系,就怕嫌小穿不上。每到年三十晚上,我们前半夜穿着旧衣服守岁,后半夜睡着了,母亲则在灯下不停地踩着缝纫机,总是在鸡叫头遍的时候,揉着朦胧的双眼,喊醒我们试穿新衣服。小孩们盼过年,大人们过惆怅。常听父亲嘴里念叨:“年关,年关,就是难关!”白天在生产队里劳动,晚上回来才赶着干活。弟弟试穿新衣服总是先找口袋,常常是一只胳膊还没从袖口伸出来,另一只小手就已经安放在口袋里了,心想这下放糖果有地方了。那时候,能吃到一颗糖,是多么幸福的事。计划经济时代,凭布票买布,布料都是精打细算买回来,衣服裤子都是套裁的,可想而知安放一个口袋是多么的奢侈。日子艰难,但父母齐心协力,勤俭持家,再苦再累,都不曾舍弃自己的一个孩子。那时候,被抱养的孩子挺多,也不足为奇,但父亲和母亲节衣缩食都养着我们。

每到秋季,父亲总是白天在山上一边放羊,一边捻毛线,晚上回来在煤油灯下围着我们,为我们大大小小六个儿女织毛线袜子。母亲则在灯下穿针引线纳着鞋底,为我们赶制冬天穿的棉鞋(俗话叫屐窝子)。哥哥姐姐们则趴在核桃木的小方炕桌上写字。我和弟弟围坐在母亲身旁改板板(用毛线绷在手上,手指挑着玩的各种花样游戏),抢着剪灯花。常常是哥哥姐姐作业写到中途,总是面面相觑地大笑,原来鼻孔都被煤油灯熏成了黑洞洞。大土炕烧得暖暖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虽然生活困难,但也很温馨幸福!

父亲平时话很少,老是笑呵呵的,但犯了错,我们最怕父亲。大哥读初中那年,也就十四岁大,差点没被父亲打死。那时候,没有自来水,家里所有吃的、用的水都要去门前菜地坡下的黄河里去挑。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大哥去挑水,经过生产队菜花地的时候,掰了一朵菜花吃了。那时候吃定量,粮站买的粮不够吃,清油每人每月才三两。油水寡淡,人老是饥肠辘辘,大哥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这事被看菜地的人告诉了父亲。只见父亲二话不说,回家就抄起放羊用的杆杖,找大哥去了,谁都不敢插话。清楚地记得,那根杆杖足足有两个大拇指粗,就见把大哥从马路边走一步,打一棒,一边打一边骂:“我看你偷不偷,我看你还偷不偷......”把大哥打得一瘸一拐,才饶过。大哥本来就瘦弱,在太奶的炕上病了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路。父爱如山,但父爱在教育我们品德方面也相当无情!

我六岁多的时候,我们家翻修房子,从马路边搬到后面山前,房子盖完了,母亲也患病卧床不起。勉强撑了三年多,在一个春天,母亲因癌症晚期去世了,剩下父亲一人,在大哥二哥的辅助下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母亲去世时年仅38岁,父亲刚刚41岁。这时候,我们姊妹还有三人在读书。

父亲的脾气平时很和蔼,但你一旦犯错,准逃不过父亲的打,儿女都一样对待。 那时候,大哥考上大学走了,大姐中学念完,在家边复习边给我们做饭。大姐做饭,炒的茄子,父亲一看就知道从生产队的地里摘的。因为自家的自留地就一块,种了麦子,没种茄子,父亲把大姐骂了一顿,还不解气,竟然把饭端到门前生产队的菜棚上放着,让过往的村民看。大姐嘀咕了一句:“谁家做饭不是偷生产队的菜!”仅仅这一句话,就见父亲找棍子去了,大姐赶忙出门跑了,不跑准被打个半死,尤其还犟嘴了。那次父亲把大姐没追着,大姐一开始围着田埂跑,眼看快追上了,大姐吓坏了,改变了方向,往山上跑,父亲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山下,看看上工时间快到了,才罢休。大姐坐在半山腰,远远看到父亲上工走远了,才敢下来。后来大姐做饭再也不敢摘生产队的蔬菜了,我们老是没菜吃。那时候,其实家家户户吃的菜都是偷偷去生产队的地里摘的,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因为家家都人口多,吃的不够,每家的自留地,几乎都种小麦了,只留边边角角的种点小菜吃,哪够呀。我们常常在月底的时候去邻居家借面,月初粮站开了就赶紧买来还上。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1978年包产到户后,才没借过面。现在想想,多么心酸的往事,都是穷字惹的祸。但是,父亲的那句“人穷志不穷”深深铭刻在我们心里。

父亲用他的言传身教,乐观坚强和吃苦耐劳,影响着我们不自觉地长大。全家也最怕下雨,下雪和刮大风等恶劣天气,怕父亲放羊回来被大雨淋湿,怕山高路滑有危险。我们总是在傍晚,站在大门外的麦场矮墙上,不停地向通往道路尽头的山沟口张望,并且随着天越黑,心越慌,迫切盼望父亲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远远的山沟口。瞭望一遍又一遍,家里的大姐等着给父亲下面条,一遍遍催促我和弟弟去看,一遍遍地回来报信,直到看见远处慢慢移动的小黑点,听见赶羊的鞭子“啾、啾”地摔打声和羊的“咩咩”叫声,着急担心的心,才会漫上一层被幸福包裹着的踏实感----父亲终于回来了。山上一天的奔波,风吹日晒,父亲总是尘土满面,身上也全是土。但父亲还是笑呵呵的,有时还打了沙葱,回来洗净,用擀面杖碾揉了拌面吃,可香了。

我常常想,父亲168cm的身高,是怎样背起沉重的100多斤山草,是他的脊背如山吗?父亲每次回来不光是赶着一群羊,冬天下工回来,身上还背着五十公斤左右的山草,甚至有时怀里还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还要照顾刚生产完走路很慢的羊妈妈。每个傍晚,在视线模糊中,当看到父亲弯着腰,步履艰难地向家的方向挺进时,我们便欣喜地互相通报:奔走一天的父亲终于回来了,这是一天当中,我们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刻。我和弟弟会帮着父亲把羊赶进羊圈,打洗脸水,端饭,然后听父亲讲今天遇到的事和遇到什么人。那时,一公斤山草三分钱,父亲每天晚上回来都背着四五十公斤,就这样坚持着,等凑够一千公斤就卖给生产队的饲养院去喂牲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养育着我们长大。

1978年,包产到户后,按人口我们家也分了两亩多地。父亲还是背上他的兜子去放羊,他的羊群里除了自己添置的羊外,还有帮乡邻代养的羊,父亲负责给他们放羊,一年两次的羊毛剪了算给的辛苦费。记得那时的羊毛是一公斤十二块钱,也是父亲辛勤劳动的一笔收入。这时候,生活没有以前那么困难了,不缺吃少喝了,哥哥姐姐都劝父亲不要放了,该稍微轻松一下了,可是父亲执拗的性格,我们都拦不住。他说:“放了半辈子羊,不放干啥去?”大哥每次回来都为这事跟父亲嚷嚷,还是扭不住他的性子,父亲慢慢老了,我们怎能不担心呢!

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去地里干农活,干完农活赶回来,吃完早饭,赶紧背上兜子赶着羊去山上吃草。秋天扫落叶,为羊储备冬季雪天吃的草料;冬天捡粪,为春天地里积肥。又务庄稼又放羊,一天都没休闲过。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的背略显僵硬,总是一脸疲惫,有时走路两腿迈得很慢,但父亲从不说累,也闲不住!

父亲的心很善。有一次,家里的小狗娇丽不小心掉进沥青池,挣扎出来后浑身被沥青包裹着,而且随着沥青的凝结,皮毛也结为硬块。就在娇丽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狂奔转圈,我们认为没救了时,父亲端来一盆放了洗衣粉的热水,上手一把一把地捋着娇丽身上的黑沥青,最后皮肤上的洗了,父亲又拿来剪羊毛的大剪刀,把娇丽全身的黑沥青块剪光,娇丽活蹦乱跳,在院子里撒着欢儿跑,我和大姐舒心地笑了。没过两个月,娇丽身上长出的新毛油光锃亮,像一只火狐狸,比之前更美丽了。娇丽是我们的小伙伴,是父亲的慈爱,让它捡回了一条小命。

父亲的善良远近闻名,人缘关系极好。谁家的羊都帮着代养,尽管羊群已经很大,自己赶起来很费劲,但还是没拒绝过。乡亲们对父亲也很尊重,谁家包了饺子,或者炖了肉,烩了菜,都会给父亲端一碗来。

现在想想,父亲的身影是何其高大!当父亲偶尔犯执拗时,瞬间像个小孩;他的幽默风趣,总能让人在大笑声中感受到他的智慧和洒脱;他的帅气,又像山涧清泉,清澈透明,直抵人心。

说他可爱,可能让人觉得有些气人。下雨天,父亲穿着他的大雨靴,拉着他的奶羊,从院子里穿过,被爱干净的大姐责怪了几句。这下可好,点燃了父亲执拗的小性子。他竟然故意拉着他的奶羊在院子里来回走,还边走边说:“我让你说,让你爱干净......”土院子里,立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羊脚印和父亲的雨靴印,还有零零散散的羊粪蛋。看到大姐瞪他,又故意拿起一捆麦草,在雨中一根一根往院子里撒,并扬言,若再嫌他的羊,他就把羊拴在堂屋里。见到大姐不敢吱声了,他才作罢。大姐看到父亲耍小性子,觉得又气又可笑。其实,大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嫌弃什么都不能嫌弃他的羊,羊是他最亲密的伙伴,羊也是父亲的命根子!

父亲难得去一次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放羊,村里人一见父亲就笑嘻嘻地凑过来,跟父亲寒暄,听父亲给他们讲与羊有关的趣事,总能惹得他们“哈哈”大笑。我和弟弟也很喜欢羊,尤其是小羊羔,不但样子可爱,蹦蹦跳跳的也很好玩。弟弟常常蹲在地上,抓着羊角逗羊,常常被羊抵倒,惹得父亲大笑,还给弟弟教怎么样打败羊的进攻;而我一边追着小羊玩,一边捉着蝴蝶采着野花,父亲则一边拿鞭子聚拢一下羊,别吃它们到庄稼。此时的父亲,也很惬意,也开心得像个孩子,毕竟不像在山上那么孤单无聊,这也是父亲不同于往日的一天。

说到父亲的帅气,他可是清澈透明的一个乐天派。那年母亲病故后,父亲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夏天,当东方刚露鱼肚白,父亲就已在晨曦微露中打起太极拳,强身健体;冬日傍晚,下工回来,吃完饭就去村委会排练秦腔段子。父亲本来长得很清秀,他扮演《游龟山.藏舟》里的田玉川,扮相俊朗,一招一式风度翩翩;还演过《铡美案》里韩琦的武生扮相,每个眼神,每个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僵,表演也很出色。过年登台表演,唱腔洪亮,我们在台下为父亲英姿风采热烈鼓掌。那些精彩片段,是父亲人生中屈指可数的高光时刻。

父亲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我们兄妹六人陆续读完书,有了工作,还舍不得丢下羊。这时候,家里生活宽裕了,父亲也已近花甲,身体也没以前硬朗了,大哥强逼着父亲把羊卖了,父亲整天闷闷不乐,显得很无聊。有一天,他笑呵呵地说:“昨晚我梦见你妈头上簪着大红花,在叫我......”没过两天,父亲脑溢血去世了。我们也后悔了,后悔逼他把羊卖了,他的精神寄托没了,才了无牵挂地走了,找我母亲去了。

记忆里,时光总是停留在我们还小,父亲还年轻。我抱奶羊脖子,弟弟抓奶羊后腿,帮父亲挤羊奶的情景。挤完羊奶再摘几片门前的新鲜花椒叶子,煮出的羊奶盛在搪瓷碗里的清香,经久回味,弥久留香;抑或是,弟弟小小的个子,穿着父亲表演秦腔段子时穿的高靴,在堂屋里学父亲一步三晃,走来走去,父亲看了捧腹大笑的样子。

父亲笑起来和蔼,生气了很倔,没多少文化。但父亲骨子里,却像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民那样坚韧不拔。他们虽出生平民,也没有什么高贵的职业,但他们吃苦耐劳,永不放弃的高贵品质却是那么的不平凡!他们的这种内在品质和精神风貌,使他们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表现出来的信念和毅力,绝非一般人能及。他们用自己的一生,言传身教着我们,历经艰难困苦而从不气馁,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养育我们长大成人。

至今,每每想起父亲,心中除了怀念,更多的是心疼,感恩和无以回报。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生命中,那些有父亲的温馨画面,就像墙上挂着的那兜子,总是和着父亲的慈爱,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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