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平心的头像

赵平心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6
分享

哦!油茶果

父亲是枕着茶山的风声去的。他这一生,都浸在茶籽的芳香里。

那时,他已是油尽灯枯,一口气悬在喉间,不上不下,像秋末枝头的一片枯叶,在风中挣扎,固执地不肯落下。他半睁着眼,眼窝深陷如两口干涸的井,没有光,也没有情绪,就这样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花板。

那无声的固执,比任何哭喊都更熬人。母亲用她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摩挲父亲冰凉的手背,嗓音沙哑:“老头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们围在床边,强忍着哽咽,一桩桩、一件件地承诺:会照顾好母亲,田里的庄稼、屋后的鸡鸭,一切都有人接手……我们近乎哀求地把这些世间最沉的牵挂摊开,盼他能因此安心。可他那半睁的眼,依旧像两扇生了锈、再也转不动的门,将我们所有的恳切与悲伤都决绝地关在外面。母亲的泪,一滴一滴砸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她一哭,屋里那勉强维持的平静便被彻底撕开,呜咽如冬夜的潮水,浸透了这间他住了一辈子、充满了烟火与泥土气的老屋。

村里的老支书蹒跚着来了,他颤巍巍的俯下身,凑到父亲耳边,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老伙计,这一辈子的辛苦,到头了。安心走吧!”父亲的眼依旧半睁着,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老支书沉默了,他用力地握住父亲那只已是皮包骨头的手。两双同样苍老、同样被岁月刻满深壑的手绞在一起,青色的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微微凸起,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时间在凝重的空气中仿佛停止了流动。老支书的目光从父亲毫无血色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那片熟悉的的坡地,喃喃低语:“他这一辈子,心思都在这片土里了……最撂不下的,怕是茶山上那些他当宝贝疙瘩的树吧……” 窗外,深秋的天空是高远而淡蓝,父亲种下的油茶树,正默然伫立在微带寒意的风中。我们说了那么多柴米油盐、儿孙绕膝的家常事,却唯独忘了他的“心事”,那浸透了他一生汗水与期盼的油茶树。他不是在等一个缥缈的承诺,是在等他一生劳作的见证,在等一个来自土地的回应。

我默默转身,撩开门帘。深秋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坡地上的土埂小路,我闭着眼都能走。那棵最大的、父亲总是最先修剪的油茶树,舒展着深绿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低语,一颗颗褐红色的油茶果挂满枝头,外壳坚硬而粗糙,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把,那沉甸甸的份量,那冰凉又带着泥土与阳光气息的触感,仿佛一下子接通了我的灵魂。

我回到床边,将几颗油茶果,轻轻地放进父亲摊开的的掌心里,然后,伏在他耳边,像小时他教我辨认哪颗茶籽最饱满、哪颗最能出油那样,轻轻地说:“爸,今年的油茶果真好啊!壳厚籽饱,比去年结得还多……您放心,这片山,我们会接着好好伺候,一棵也不会荒……”话音未落,奇迹发生了,他那只一直无力地摊着的手,微微地收拢了一下,指关节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弯曲,虚虚地地圈住了那几颗油茶果!紧接着,他紧绷的嘴角也轻轻地动了一下,那不是我们常见的笑,那是一种彻底的释然,一种夙愿得偿的安详与满足。随后,他半睁了不知多久的眼,终于像二颗深秋的油茶果,静静地、安然地告别了枝头。

满屋的悲声霎时静默,那几颗褐红色的油茶果,散落在父亲的床边,像一串无声的、用生命写就的遗言。

父亲终究是听着茶山的风,闻着茶籽的香,掌心里有着他一生的热爱与印记,才肯阖眼。

父亲走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