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的初冬,层林尽染,雾是山的浅寐,薄薄地浮着,似有似无。满坡的油茶树朦朦地绿着,绿得沉静而忍耐。枝头悬着的油茶果,圆圆的、青褐的,累累地把枝条压成一种谦逊的弧度。枝梢上开满了花,三朵、五朵,一簇簇、一片片依偎在一起,白得素净,香得馥郁。果是历经风雨满枝后的沉淀,花却是霜露初凝的新生;果垂首向着泥土,花仰面迎着天空,仿佛是一场生命的对谈,一次轮圆的并置,一回岁月的重叠。
此时,正是摘果的时节。油茶林间人影疏疏落落地晃动着,笑语轻盈,怕惊扰了山的寂静、花果的相恋。茶农的手臂伸向果实时,那姿势里自有一种天然的庄重,不像采摘,倒像在拾取大地的馈赠。油茶果落入背篓的声音,扑簌簌的,厚重而湿润,宛如山地深长的呼吸。人们背着、挑着满篓满篓的油茶果,沿山道蜿蜒而下,扁担、脊背与山路的弧度叠成谦卑的姿势。汗气冒出衣领,融进漫山的雾里。他们走的仿佛不是路,而是季节的甬道,从山野一步步走向人间的灶火。
晒果场总是坦荡着,像岁月摊开的手掌,在冬阳下,果壳渐次裂开,露出褐红油亮的茶籽。一种醇厚的香,被光与热悄然蒸腾出来,浓而不飘,是那种往下沉的香,带着土腥与日晒的焦气,慢悠悠地,渗进屋瓦、石阶,渗进整个村落的脉搏里。有一老人携着孙儿手指着不远处的茶树,声音温和:“瞧,今年的果刚采,明年的花已开上。”孩子仰起脸,目光在果与花之间游移。他不懂什么轮回,却已用眼睛接住了一场无言的交接,一次静默的传承。
所谓“花果同枝”,原是光阴在此处一次仁慈的停驻,允许两种状态相依相偎,让圆满与开端互证。茶农俯身拾取今岁的收成,花朵却已悄悄孕育着来年的油香。青褐的果即将走进榨坊,化作流质的金黄;素白的花仍静立风中,等待属于自己的高光。
榨坊里终日响着沉稳的轰鸣,一声一声,夯实了时间。烘、碾、蒸、榨……每一道工序郑重庄严,坚硬的籽在巨大的压力下渐渐渗出油来,迟疑着一滴、两滴,继而汩汩成流,金光里漾着琥珀般的润泽。满屋蒸腾的热气中,油香浓得几乎触手可及,伸手接住一滴将落未落的新油,在指间轻捻,油便化进纵横的掌纹里。他低头看着自己劳作的手,忽然觉得这油里藏的,不仅是油,那是季节的光,季节的露,无数个晨雾迷蒙与晚霞漫天的记忆,安静地凝成这一滴温润、澄亮的玉浆。
离去时再回首,山已浸在薄暮里,油茶树静默立着,果与花渐渐分不清了,融成一片斑斑驳驳温柔的影,宛如大地披了一袭缀着星点与碎花的暮纱。山脚下,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与新榨的油香交缠在一起,飘进每一扇窗,落入每一口锅。热锅遇油,“刺啦”一声,朴素的日子,便被润泽得光亮起来,暖和起来。
“花果同枝”并非自然的奇观,而是生命本然之相。成熟与新生,告别与迎接,消散与凝聚,从未有过真正的间隙。枝头从未空过,恰似岁月从未断裂。果落,是为滋养人间烟火。花开,是为应许下一个循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