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的南黄古道,是众人心头一片殷红的挂念。初冬,我怀着一段挥之不去的怅惘,独自寻它。生活的尘网,仿佛唯山野间那无拘的红,才能涤荡胸中的郁结。来时天色沉晦,细雨如毫,斜斜地织着,沾在脸上有点冷。石阶蜿蜒,两侧是如火的红枫。这颜色真能抚平我心事难平的迷茫。
风蓄着清峭的寒意,一阵阵贴着山脊扫来,却吹不散空气里凝结的、如旧事般的静。这静是厚的,蓬松而绵密,脚步落上去,声音便被吸了去,只剩心跳沉闷地叩打着山道。
在这般清寂里,惊艳却毫无预兆地劈头涌来。不是三两株伶仃点缀,是整条山道慷慨的铺陈,如一场盛大而沉默的抚慰。枫叶红得正酣,却毫无轻浮,那是见过荣枯、懂得时序的肃穆。那红格外沉郁,高处如将熄未熄的火,低处是欲流未流的霞;背光幽处,则是凝冻的暗紫,沉甸甸地,仿佛将岁月的枝桠压出谦卑的弧度。我怔怔地望着,起初那点寻找慰藉的心思,反被这浓烈而近乎悲壮的颜色,染得愈发沉了。
风起时,林梢先是一阵窸窣,恍若远山一声叹息。随即沙沙飒飒,如远古诗吟,如亘古潮信,枝头的枫叶簌簌应和,一片,两片,试探着旋离枝头;接着,便成群地,从容翩跹而下。风托着它们,在空中划出悠长而圆满的弧,不似凋零,倒似迟来的舒展,一场静默的飞翔。我恍惚觉得,自己那颗悬着的心,也被无形的脉络牵着,从枝头悄然松脱,飘浮在这清冽空气里。
不知何时,纤雨竟住了。天上层云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拨开,光便从缝隙里漏下来。先是怯怯几缕,犹疑试探;随即大把大把,毫不吝惜地倾泻。那光穿过疏密枝桠,被裁得斑驳明灭,轻轻洒在湿漉的石阶与叠叠的落叶上,光影在湿润叶面上跃动流淌,高处如新淬的火焰,亮丽透明;低处似融暖的云霞,深厚温润。偶有光斑跃上我的肩头衣襟,留下微微暖意,竟将心底那团湿冷的寒气,一丝丝地驱散了。
我的心神,不由跟着光影在叶脉间翩跹,在古道上沉浮。石径早已被落叶铺满,厚厚一层,踏上去软软沙沙,似温暖宽容的絮语。这满目静默而盛大的飘落,在突如其来的晴光下,忽焕发出全然不同的意味。悲壮成了庄严;曾经沉郁,转为丰盈。我忽然想,这一片片枫叶,何尝虚度?它吮吸过春晨的甘霖,拥抱过夏午的烈阳,在秋风里将自己酿成最醇厚的颜色。于是,当西风举起那宣告终结的霜刃,它便能如此坦然从容,以一场漫天飞舞的炽烈告别,完成生命最后、最辉煌的叙事。
古道默然,延展着沧桑的脊梁,任凭这红色将它湮没温暖。我循来路缓缓下山,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已不复来时的滞重茫然。光影在身前身后追逐嬉戏,我的心境,也如这初霁的天空一般通透起来。来时心头那点迷茫,不知何时,已被这光、这叶、这亘古常新的古道,涤荡得温润清澈。
原来,红是它对生命炽热的誓言;落是它对大地沉静的践诺。生与灭,荣与悴,本就相衔如环。而那总在人们彷徨时蓦然穿透云翳的晴光,许是天地间一份不期而然、却亘古常在的慈悲。人世那些汲汲营营、患得患失、对“常”的执著与对“变”的惊怯,在这“红透即飘零”的大坦然与“云开见日明”的大自在面前,如薄雾遇光,悄然散去。
回头仰望,那一片酡红已融入苍茫的暮色与璀璨的霞光之中,分不清哪是叶,哪是霞。而我心中,已装下了一整个秋天,一整个黄昏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