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盂县,秀水镇的地界上,日子如同山坳里那蜿蜒盘旋的老藤,被夏末午后的日头晒得滚烫,粘稠地附着在身上。我闷在自家狭仄院落的水泥台阶上,刷着手机短视频里那些喧嚣热闹的片段,胡乱地打发着时间。目光偶尔瞥向墙角,爷爷李山锁正埋首于一堆灰绿柔硬的蒲草之间。他粗糙黝黑的手指捻着草梗,一挑一压,又轻又稳地缠绕编织着,动作慢得像凝固在空气中的灰雾。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在蒲草间缓缓穿行,刻着深沟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草屑,指甲缝也永远浸着泥土的褐色。我瞥了一眼他脚边那双近乎磨穿底子的旧蒲草鞋,又低下头,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微微发酸。
秀水镇,因水得名,镇子外围那条浑黄的秀水河,便是蒲草丰茂的源头。父母像是被生活的鞭子抽着的陀螺,父亲在矿洞深处终日弯腰掘煤,母亲则被缝纫机轧出的单调声响,牢牢钉在了县城小厂的流水线上。一年四季的光阴,便在这狭窄的院落里,在我与爷爷之间,于寂静无声中默默流逝着。日子久了,心底也仿佛生了层薄薄的苔藓,又涩又滑。
初中开学,劳技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如同一块滚烫的石头落到心上:制作一件体现“传统匠心”的手工艺品。教室里瞬间嘈杂起来,周围尽是讨论网购替代品和央求父母代工的嗡嗡声。我盯着黑板上的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向院子角落里那些沉默的蒲草。放学推开院门,爷爷那双几乎磨穿了底的旧蒲草鞋,鞋帮边缘散乱的草梗,还有他沾着草屑、微微蜷曲的手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戳进了我的眼睛里。我踌躇良久,终于蹭到他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声音低得如同蚊蚋:“爷……学校要交手工,蒲草编的东西……能教我吗?”
爷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我,那浑浊深处仿佛有什么微弱的光亮轻轻晃动了一下,像落了颗星:“想学这个?好……好啊!”他枯瘦的脸上皱纹微微舒展,竟笑了。
笨拙地学着爷爷的样子,捻起一根蒲草。可这柔韧的草梗到了我手里,却立刻变得倔强滑溜起来,像极了河滩上最难缠的那条小泥鳅,左冲右突,就是不肯顺从我的手指。爷爷宽厚粗粝的手掌覆上来,稳稳地包住我的手腕和指头:“虎口这儿得捏住,用巧劲儿,跟拔河不一样。”他声音低沉缓慢,如同从河底深处流淌出来的沉沙之水。爷爷的手指一遍遍示范着那看似简单的缠绕、转折与收紧。然而蒲草坚韧的边沿如同细碎的刀,猝不及防地在我食指内侧狠狠划过一道,血珠瞬间冒了出来。我“嘶”地吸了一口凉气,猛地甩开手:“这么难!费这劲儿干嘛?又没人稀罕穿!”
爷爷布满沟壑的脸上,那丝刚刚荡开的笑意褪尽了,只留下一种岩石般的沉默。他并没看我,只是默默弯腰拾起被我丢在地上的草梗。又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旧铁皮盒子,拈出些黑乎乎的粉末,不由分说地按在我渗血的伤口上:“这点儿皮肉伤,算甚哩。”他粗糙的手指带着草药的陈涩气息,那力道竟奇异地压住了火辣辣的刺痛。“编草鞋,讲个心稳,”爷爷低头继续摆弄那些草茎,“心毛了,手就乱。”暮色四合,晚风掠过院墙外几丛野生的蒲草,摇曳的影子仿佛无声的叹息,温柔沉重地浸染着他佝偻的脊背,像一块沉默刻进泥土里的岩石。
几天后的深夜,我被窗外一声炸雷惊得从床上弹坐起来。紧接着,暴雨如倒豆般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我惊魂未定,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黑暗,瞬间映亮了爷爷那半边床铺——空空如也!心猛地一沉,赤脚冲到外屋,堂屋门大敞着,冰冷的雨水裹着河泥的腥气直灌进来。桌上压着的字条被风刮得簌簌作响:“去河边寻点韧劲儿好的新蒲草,鞋底子得换了。”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抓起雨伞,一头撞进劈头盖脸的雨幕里。
山脚通向河边的土路早已成了泥潭,粘稠的泥浆死死咬住我的鞋。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鞭子抽打着脸颊,迅速模糊了视线,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咆哮。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河滩那片蒲草最茂密之处,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狂乱的雨帘中微弱地晃动,勾勒出一个矮小、佝偻、几乎要被风雨彻底撕碎的轮廓。“爷——!”我嘶哑地喊着冲过去,扑到他身边。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褂子紧贴着嶙峋的脊背,背上捆着一小捆湿得发亮的蒲草。他艰难地抬起浑浊的眼,看清是我,雨水流淌的皱纹里竟费力地挤出一点笑纹:“下大雨……草浸透了……韧劲足哩……你那鞋底……得换这个……”他卸下背上那捆湿漉漉沉甸甸的草,冰凉的草梗蹭过我的手腕,带着一种沉默的歉疚。泥水顺着他的裤管不断往下淌,在脚边聚成小小的浊洼。所有的不满与抱怨,都被这无边的冷雨彻底浇熄,只剩喉咙里一股滚烫的酸涩在翻涌,堵得胸腔生疼。
爷爷终究是被那场透凉的秋雨击倒了。我笨拙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药片研碎在温水里,托起爷爷沉重的头。就在他微微仰头吞咽的瞬间,昏黄的灯光下,他挽起裤腿的小腿上,一道道深褐色、如同扭曲树根般狰狞盘踞的旧疤痕,猝然刺进我的眼睛!“爷……这……咋弄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爷爷浑浊的目光垂落到那道最深最长、几乎贯穿小腿的疤痕上,仿佛坠进了久远的泥潭深处。“那年……矿上……顶板塌了方,”他枯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你爹那时候才一点点大啊……我就硬拿肩头抵住那块掉下来的大煤矸石……”他用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道凸起的疤痕,如同抚过煤灰覆盖的岁月,“石头棱子……就啃这儿了……啃到骨头缝里……”他的手指停在疤痕最狰狞曲折的地方,微微颤抖着,“后来骨头接上了,走路……就一脚深,一脚浅了……”浑浊的眼珠里有微弱的水光一闪,随即又沉入深深的疲惫。原来爷爷蹒跚的脚步里,嵌着他用血肉之躯扛起的那块巨大煤矸石,也嵌着他从未言说的沉甸甸的岁月。
病情稍好转,爷爷却再也无力长久地弯腰操持蒲草。守着爷爷昏睡的空寂午后,我默默翻找出角落里那些浸过夜雨、尚带着凉润潮气的蒲草。这一次,不再有抱怨,也抛开了对“点赞”的幻想,手指捻着湿润柔韧的草梗,心里竟奇异地生出一股沉静的暖流。爷爷那些含混不清的絮语,此刻仿佛有了具体的分量与温度。
起初,手指依然不听使唤,编出的鞋底歪歪扭扭,松散得像个破败的鸟巢。然而爷爷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编草鞋,讲个心稳。心毛了,手就乱。” 我深深吸了口气,学着爷爷的样子,缓慢地、一遍遍地拆开,又从头理顺草梗,重新缠绕、压实。窗外的光渐渐黯淡下去,指尖虽又被草叶的边缘划出了新的红痕,却不再有焦躁的甩脱。
当那双歪扭却总算成型的蒲草鞋摆上劳技课桌面时,有人嗤嗤地笑出声:“这啥呀,破草鞋?”老师却俯下身,手指轻轻抚过那略显粗糙却密实用力的编织纹路,点了点头:“能看出用了心,李树。不容易。”那一刻,我并未解释那场暴雨夜河滩上的寻找,也未提及爷爷腿上那道深嵌骨头的旧疤。我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心头涌动的暖意,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屋顶,直抵远处家中爷爷病弱的床榻——我用这笨拙的双手,终于接住了他递过来的,那根沉默坚韧的蒲草。这份笨拙的心意,便是我们之间无声的暗语。
爷爷终究没能完全好利索,步履比从前更加缓慢沉重。秋深了,秀水河滩边的蒲草转为深沉的金黄。我穿上自己编的那双蒲鞋,陪着爷爷,慢慢走向河滩。他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沉甸甸的依靠。脚下是松软的河沙,鞋底触着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脚板底下……有响动哩。”爷爷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像是有蒲草在底下说话……说它认得咱爷孙俩的手劲……”
脚下的蒲草鞋微微摩擦着河沙,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岁月深处的回声。那沙沙声,是爷爷踏过煤渣、踏过雨夜的沉重足音,也是我生长于斯的土壤里最坚韧的根须伸展的声音。蒲草柔韧,看似卑微,却深谙河流与泥土的秘密,在沉默的缠绕里,传递着无法折断的暖意。它低诉着,只要根须紧握着泥土,便足以支撑起漫长光阴里所有的跋涉与守望。
脚下的路途或许依旧坎坷,但每一步踏下去,都稳稳地踩在了这无声传递的蒲草谣上——那是山河之间,血脉相承的印记,是永远不会磨灭的温暖回响,在每一个沉默的脚印里,无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