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二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今天星期日,来江畔看桃花的人特别多。
“好热闹啊。”菊子说。
“小姨,是桃花开得好热闹吧,瞧,那么多!”露露听了,马上纠正小姨的说法。
“是、是,还是我们露露说得对,是桃花开得好热闹呢。”刘婶马上笑着帮露露的腔。
雨川与菊子相视一笑,觉得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可爱极了。
因为天放晴了,菊子给露露换上了春装。小家伙脱掉厚厚的羽绒服,显得格外高兴,活像一头跳跃在明媚春光里的麂子。
久雨新晴,泥土的气息与草木的清香,夹杂在微微润湿的风里习习吹来,感觉心里像被清水洗涤过一样,爽爽的,有说不出的舒畅。
菊子用手机给露露和母亲不停地拍照。
桃花还是近看的好,夭夭灼灼的,摇曳在春风里,似乎开得很热闹,但其实是静的……这么思忖着,雨川一面抬眼看着枝头的桃花,心也静了。只觉得岁月亦如这桃花,淡淡的艳,静静的美。
他不由想起溪山环绕的故乡,以及渐渐上了年纪的父亲和母亲。
小时在乡下,村落间常常会看到出檐覆井亮着一树两树的桃花,点缀出岁月的静好。
“爸爸,快来拍照呀!”那边桃树下,露露奶声奶气的呼唤声,将雨川拉回了现实。
他走过去。
“来,我给你们三个拍张照。”刘婶说着,拿过菊子的手机去。
菊子抱着露露,紧挨着雨川站着,三人以满树的桃花为背景,笑得十分灿烂。
“蛮好呢!”
刘婶一面拍照,一面说道。
“爸爸和小姨拍一个吧。”小家伙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跑到刘婶身边去。
“对、对,露露这个主意好!”刘婶马上附和道,一面让雨川和菊子摆好姿势。
菊子瞟了他一眼,竟两靥飞红,但看得出来,心里是喜悦的,温顺地靠拢来。雨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爸爸一点都不绅士,你能不能再靠近些呀!”露露像个小老师似的对爸爸提出批评。
“你应该将一只手搂着小姨的腰啊,真是个笨爸爸!”
小家伙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旁边的几个赏花人也蛮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瞧这一家子……”
雨川闻言低头瞥了菊子一眼,见她愈发显得难为情起来,只觉得她人比花姣,是古人所说的那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惊艳。
“哎呀,这孩子在幼儿园都学些什么呀!”菊子佯怒道。
刘婶却呵呵笑着给他俩一连拍了好多张。
“来看看吧,拍得可真好!”
“哇,小姨好像妈妈呀!”
露露翻看着手机上的照片说,直把菊子羞得满脸通红。
“你这小鬼头!”
雨川不由思忖:秀子走的时候,露露才两岁多一点,作为妈妈,留给露露的是什么样的印象呢?
正闹着,忽听身后有人在叫雨川的名字。
回头看时,却是殷雪荔。
“菊子,又见面了。”
雪荔主动跟菊子打招呼,她今天穿的春装很休闲。
菊子冲她笑着打招呼。雨川将殷雪荔介绍给刘婶,雪荔很有礼貌地问老人家好,又蹲身下来要抱露露。
“这是露露吧?好一个小公主啊!”
可露露却退到菊子身边:
“你是谁呀?”
“怎能这么没礼貌呢,露露,快叫阿姨。”雨川在一旁说。
“阿姨好!”
“露露好!可以让阿姨抱抱吗?”
露露这才走过去,殷雪荔一把将她抱起来,用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粉嘟嘟的脸蛋。
“长得像她妈妈……”
刚说了半句,殷雪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又打住了。
“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小姨呢!”孩子却没那么多心。
“对呀!我说呢,露露长得这么漂亮!”雪荔觉得露露太可爱了。
刘婶插嘴说:
“这孩子常常跟我说,‘奶奶,我怎么长得这么像小姨呢?我是小姨的崽崽吗?’”
“妈,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菊子嗔怪母亲道。
“嗳,这么一说,还真像一家子呐。”
殷雪荔像是发自内心地说了这么一句。
“来,我给你们拍张全家福吧!”
“瞧你说的……”雨川被她说得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还是递过自己的手机去。
刘婶抱着露露站中间,雨川和菊子分立左右。殷雪荔用雨川的手机认真选取景框,有那么一瞬,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禁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叹息式的伤感,酸酸的样子。
她一连拍了三张。
“拍得蛮好的,你看看。”她将手机还给雨川,然后同他们挥手告别。
“你们玩,我去前面看看。”
临走时,又伸手摸摸露露的小脸蛋。
菊子目送她离去的背影。雨川注意到,菊子眉宇间似乎笼上了一丝愁云,还伴随一声轻叹。
刚才,殷雪荔一见面就跟菊子说“又见面了”,是因为就在昨天,两人已见过一面。
当时快到中午了,雨川走出牙科诊所,在大门口停下脚步,同送出门来的雪荔握手告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雨川哥!”
他循声望去,见菊子提着一袋子东西朝自己走来。
“买的什么啊,这是?”
“都是露露喜欢吃的。”
菊子扬了扬手里提的水果。
“又让你破费……露露呢?”
“和我妈在家里呐。”
这时殷雪荔也微笑着走了过来,雨川对她说:
“这是……”
“不用介绍了,是菊子吧。”
说着,雪荔伸出右手来和菊子握手。
“早就听雨川说有个美女加才女的邻家小妹妹,今天终于见到了,果然好标致!”
听她这么打趣,雨川一时显得有些难为情,向菊子介绍殷雪荔说:
“这是殷医生。”
菊子倒是落落大方同她握手:
“殷医生过奖了,你才是真正的大美女呢。”
“上车吧。”雨川说。
菊子坐进副驾驶席。两人向殷雪荔挥手离开。
“她就是你那开牙科诊所的同学?一直没结婚的那个?”
雨川感觉她的目光斜刺里觑过来,弄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有些狼狈。
“是啊。”
“噢……”
然后不做声了。
“……怎么啦?”雨川看了她一眼,继续开车。
“你牙齿怎么啦,雨川哥?”
“没什么,这位老同学说她们诊所这阵子搞活动,免费给我洗一次牙。说过好几次了,不好再推……”
菊子望着车外绵绵的春雨,没有做声。许久,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天气预报说,明天放晴了,到时带上露露一起去看桃花吧。”
“行啊。”
“对了,雨川哥。”菊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这个清明节,我想和你一起带露露去给嫂子挂清。”
雨川这才想起,再过半个来月,又是清明节了。但菊子今天突然提出这要求来,雨川有些纳闷,便问道:
“怎么有这想法?”
菊子没有回答。
二
晚上,刘婶出门打牌去了。菊子给露露洗漱后,让她躺床上,照例讲睡前故事她听,一面给她做推拿。
下午三点左右,露露开始有点发烧,许是看桃花时汗冰了,着了凉。好在有菊子,雨川要轻松许多。
诚如殷雪荔所言,菊子是雨川的“邻家小妹妹”,两人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菊子比雨川小四岁,小时候常常“雨川哥雨川哥”的叫着粘在屁股后面跑。
当初秀子生下露露后,雨川先是把住在乡下的父亲和母亲都接来照料产妇和孩子,但两位老人实在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且年事渐高,带孩子这类的辛苦活颇有些吃不消了,便把同村的刘婶——也就是菊子的母亲请来当保姆。刘婶比雨川的父母年轻些,相当能干。当时菊子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去已半年,菊子又在远方读师范学校,刘婶正孤单愁苦,雨川父母便将她请来城里雨川家帮忙带孩子。见她做事麻利,且为人和善,又有耐心,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便将儿子一家放心交给她,两位老人自己又回乡下去了。
然而就在露露两岁多的时候,秀子却一病不起,故去了。这样一来,刘婶对这个家就显得更重要了,也愈加地尽心了。
不久暑假来临,菊子师范毕业了,通过考试回到家乡这座小城最好的小学里教书。一来暂时找不到好的住处,二来陪在母亲身边也暖和些,再加之雨川家房子挺大,刘婶便试着找他商量,可不可以让菊子暂时寄居在他家里,等租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
“还租什么房子呢,刘婶,不嫌弃的话,菊子就住在这里吧,大家住一块有个照应。”
雨川的慷慨让刘婶母女甚是感激。事实上,她们母女俩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菊子每天一下班,就接过母亲的担子,管孩子吃饭、洗漱什么的,带她玩,还带着她睡。从某种意义上说,菊子扮演了孩子母亲的角色。
“读小学了,就全交给小姨吧。”有一回,刘婶这样说道。
露露之所以和并无血缘关系的菊子这般亲近,大概是在失去母亲后,出于对母爱的渴求吧,不知不觉把这份感情寄托在了像妈妈一样年轻美丽的小姨身上……当然,露露才两岁多一点就失去了妈妈,也许对妈妈的印象本来就有些模糊,才形成了目前这样子的吧。
不过,菊子生性温婉善良,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
……回想着这些事,雨川取来茶具,坐沙发上独自品茶,一面看看闲书。
去年秋天,殷雪荔送他一套仿汝窑的茶具,“福缘”系列的,一壶两杯。天青色,即所谓“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那种,且表里如一,釉面莹润如玉。壶盖饰以水纹,盖钮如水中浮现的禅石;杯体呈钵型,与壶一样的浑圆,简约。这样的壶配上这样的杯,显得素雅静美;加上蝉翼纹的开片,给人一种禅意与古朴。
此外,还一并给了他几饼普洱茶,有生普,也有熟普。
“这生普,口感滋味蛮丰富的,层次感也强,很有韵味,可以清理肠道,特别适合春夏时节喝。”她说。
不过,雨川这次喝的是熟普。茶性颇温和,养胃,有益于睡眠,像这样睡前喝一两杯,是蛮不错的。其陈酽暖润的口味,带着几许怀旧的温馨。
手机轻轻响了一下,是殷雪荔发来信息:
“睡了?”
他回说还没有。
“在喝茶呢,你给的普洱。”
“呵,蛮有闲情的嘛。”
“静静心吧。”
突然想起拍照的事,又加了一句:
“对了,今天谢谢你啊,照片拍得蛮专业嘛。”
“那是。”那边雪荔一点都不客气,还打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包。
少顷,发了一个“唉”字。
“怎么了?”雨川问。
“今天见到你,本来是蛮高兴的。”
“然后?”
“可在给你们拍照的时候,发现你和菊子好挂相……”
“呵,是吗。”
“当时我就想,这就是常说的‘夫妻相’吗?”
“胡说什么呀。”发这句话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
“真的,你俩长得好挂相。我甚至觉得,比起秀子来,菊子和你更有‘夫妻相’,真是怪事。”
雨川默然。不禁想起秀子来。阴阳永隔已经三年了,亡妻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如在眼前。
“当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心里空落落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随即又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雪荔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雨川当然明白,这是女人爱的表白。
只是来得太突然,不知如何回答。好在此刻两人不是面对面说话,避免了彼此尴尬。雨川心里自然明白,早在雨川和秀子结婚前,雪荔便对自己有了那样一份感情,但他对雪荔却一直恪守普通的同学交情,或者只是把她当作一位要好的朋友吧。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在催。
他只好说:
“你们女人的心思,我怎么晓得呐。”
“装糊涂!你晓得的。”
雨川想了想,回了一条信息:
“不早了,睡吧,晚安。”
良久,她才回了两个字:
“晚安。”
这当口,菊子打自己卧室出来。
“睡了?”雨川问,朝她卧室的门努努嘴。
“听了一个故事就睡了。体温又测了一次,降下来了,这推拿还是蛮管用的。”
说着,菊子也来电暖桌旁坐下。
“还好,肺部没有感染,只是受了风寒,吃点药就没事了。”在医院的时候,医生看了化验结果,这样说。
一起陪着去医院照看露露的菊子听了,陡然松了口气。看得出来,她比雨川还要担心。
三人回到家,见刘婶正在门口焚香烧纸钱请菩萨呢。
“许是撞遇着什么了,我请起了菩萨,没事的。”她说。
雨川抱着露露和菊子相视一笑。
“妈,你就信这个。”菊子说,慌得老人家朝女儿一顿数落:
“不信菩萨信谁?你们年轻人晓得个什么,快莫乱说,当心惹菩萨不高兴!”
吃过晚饭,菊子便连推带搡让母亲去麻将馆乐呵。
“妈,你就放心去打牌好了。”
毋宁说,这是出于对母亲的体贴,不想让老人太过操劳。
雨川本是细心的人,平日里照顾孩子也很在行在,但遇到孩子生病发烧这类事,多少有些慌。
“多亏有你啊。”雨川由衷地说,“累了吧?来,喝杯茶。”
“好啊,陪你喝几杯……这茶杯养出金线来了,看上去蛮古朴的。”
“都养了半年了。”
“越养越好看。”
“这种仿汝窑茶具,要花时间用心去养的,刻上属于自己的岁月痕迹。”他说。
“刻上属于自己的岁月痕迹”,是这款仿汝窑茶具的广告词,雨川当了一回鹦鹉。
他不谙茶道,不过是想借喝茶静静心罢了,让生活的节奏偶尔慢下来。
菊子有时也陪他喝喝茶。这种时候,露露也常常会来凑热闹,雨川便在京东给她买了一只同款的小福缘杯。
“啊,好喝,真好喝!爸爸,小姨,我们干杯!”露露煞有介事地咂着小嘴,感慨地回味着说。
这副模样,把他和菊子都逗乐了。
喝茶本是安静事,因为小家伙的参与,却弄得这么热闹。
雨川想,今晚若是没睡的话,也一定会掺和进来的吧,这小丫头。
“崽崽嘟着小嘴睡得好香呢。”菊子抿了一口茶。
今晚,她穿着簇新桃红色棉睡衣,两只袖管拢着深绿色套袖。这一质朴的装束,非但不显俗气,反倒给她平添了几许山乡牧歌式的风采。
看着菊子,雨川不由想起刚才殷雪荔微信里关于“夫妻相”的话来,心里很是困惑。所谓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么思忖着,雨川又想起了什么,便问菊子:
“对了,下午在医院,遇到的那个男孩子是你们学校的同事吧?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的。”
“连这个也看出来了?”
“谁都看得出来。小伙子挺精神的,人又长得帅,蛮不错啊。”
“还是个富二代。”
“那就更好啦!”
“可是我不喜欢。”
雨川一怔,看了她一眼,默然喝了口茶。
“不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吗?”
“雨川哥,你觉得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我会幸福吗?”
说罢,菊子抬眼看着他。雨川慌忙躲开她的目光,给两人倒茶。
“所谓幸不幸福,其实在于……”
“就这么盼着我早点嫁出去?”
“哪里。不过……如果你能有个好归宿,我会替你高兴的。”
“不说这个了,行吗?”
菊子默然垂下眼睑,看着茶杯里腾起的缕缕白气。
三
虽说“春无三日晴”,但今春的雨水也太多些;好在不管怎么说,到底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前几天,菊子和母亲刘婶趁着好天气,把几个人的冬服都洗干净晾干收了起来。
“换上春装,感觉轻松多啦。”
可是翌日清晨,天看起来又要变了。菊子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一面哼着歌儿。坐沙发上看书的雨川,见她这手脚麻利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你这模样,活像一只勤快的小蜜蜂啊。”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说着,自己也笑了。她今天穿的是一身薄薄的水绿色居家服。站得那么高,窈窕的身姿宛如一只轻捷的小燕子。
雨川注意到,菊子特别合适桃红或是水绿的颜色,衬得她那张俊秀的脸越发俏丽可人。
“雨川哥,你老是这么坐着不动,像个什么啊?”
“……像只蜘蛛吧。”雨川挺配合地应道。
“嘿,蛮有自知之明的啊。”
菊子咯咯地笑着,冲他说:
“帮我搓一把抹布吧,蜘蛛先生!”
两人这么打趣着玩儿,蛮有意思的。雨川放下书,起身来搓抹布。
露露还在睡懒觉。
昨天,雨川带她回乡下看爷爷奶奶了,本想住一个晚上,可当晚单位里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便陪两位老人匆匆吃过晚饭就带着露露返城了。
雨云低低地笼罩着这座城市,虽是大清早上的,却让人觉得有些闷。连云层里的雷声,听上去也是闷闷的。厨房里,刘婶在忙活,传来洗菜的流水声。
“快下雨啦。”
菊子说着,接过雨川递上去的抹布。
“轰隆隆——”一声炸雷突然劈将下来。
“啊!”菊子吓得浑身一抖,从窗台上掉落下来。幸亏雨川反应快,一把将她接住,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嘴唇都差点儿碰到一起了。
菊子柔波似的胸脯,随着呼吸在半开半合的衣领内一起一伏。见到这般情状,雨川惊诧得只管抱着她呆呆地看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羞得菊子赶紧挣扎着下来。
“没事吧?”
“没事。”菊子小声细气地说。
为了掩饰羞涩,赶紧弯腰去捡掉在木地板上的抹布。
这当口,大雨倾盆而至,满世界都是雨声了。
吃早饭的时候,菊子都不敢抬眼看雨川。
雨川一面吃着,一面看外面滂沱的大雨,脑子里却忍不住回味着刚才菊子身体带给自己的柔软温暖的触感。不禁拿眼睛去瞅她,弄得菊子越发羞怯了。
“这孩子怎么啦?”刘婶皱了皱眉。
“瞧,小姨脸都红了!”露露说。
到底是休假轻松些。在家看看书,和菊子带露露逛逛商场,挺惬意的。晚餐有人请客,雨川带上家里几个人去江溪山庄吃了个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晚上入睡不久,雨川就被隔壁菊子的电话吵醒了:
“雨川哥,我心口好疼,快过来一下……”
雨川赶忙披衣起床跑过去,为了不吵醒睡在菊子身旁的露露,他只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怎么啦,菊子?”
“这里疼……”
菊子掀开被角,用右手隔着薄薄的睡衣按住心窝子,双眉紧皱,很痛苦的样子。
雨川原本还是迷迷糊糊的,一见菊子这模样,登时睡意全消。白天不是还好好地像小蜜蜂一样轻盈快乐的吗?
“该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吧?”
“这里是什么内脏?胃吗?”
“好像是吧。”
忽然想起什么,又问:
“没有要呕吐吗?后背不疼吧?”
“没有,后背不疼啊,怎么?”
“没什么。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雨川有些担心是胰腺炎,不过看样子更像是急性肠胃炎。
“想起来了,”雨川说,“晚餐桌上有生蚝,准是这东西作的怪。”
“你是说肠胃炎?”
“应该是,急性的。去医院吧。”
“露露怎么办?”菊子说着,看看旁边睡得正香的露露,想坐起身来穿衣服。
“我去叫醒刘婶,请她来陪露露睡。”
“这样也好。”
刘婶一听菊子病了,更是慌了神,赶紧披衣跑到菊子卧室来。
“崽,怎么了,这是?”
“没事,妈……”
“不要紧的,刘婶,应该是吃了生蚝引起肠胃不适。我陪菊子去医院看看,消消炎就没事了。您在家陪露露。”雨川安慰她道。
刘婶拉着他的手,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雨川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爸撂下我俩先走了,菊子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刘婶,您想哪儿去了,没那么严重。放心吧,有我呢!”
说罢,背起菊子就出了门,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驱车直奔医院。
挂了夜间急诊,测心电图,照B超,都没什么大碍,医生说只是有点胃炎,挂两瓶吊针就好了。
陪菊子打吊针时,雨川才得空掏出手机,想给刘婶打电话报个平安,却发现有殷雪荔的三条信息:六点二十八分一个笑脸表情,六点五十三分一个敲打表情,七点零九分的信息是“再不回信我就不理你了”,并加上一个撇嘴的表情。
雨川这才想起一家子去江溪山庄吃晚饭后,就一直没看手机,现在已是深夜九点五十一分了。雪荔大概很生气了吧。但是,对于她,雨川一直没有那个想法。雪荔大他一个多月,雨川心里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而对她的坚毅与善良,又心怀敬重。
看着她的信息,思忖有顷,发了一句“在医院”。然后给刘婶打电话说菊子果然是急性肠胃炎,医生说消消炎就好了,正在打吊针,让老人家莫挂念。
这边雪荔马上回信问怎么了,他实言相告。
“那上午我也在医院,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了?”
“跟你的邻家小妹妹一样,左肋疼,检查是胃炎。”
这可真巧了,雨川想,于是问她:
“现在好些了吗?”
“在家打吊针呢,表妹卫校毕业的,刚好今天来串门玩儿……你一定心疼得不得了吧,为她。”
雨川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菊子对他说:
“雨川哥,我有点冷……”
雨川将手机揣进衣袋里。
“哎呀,怪我太粗心了,这天气本就有些凉飕飕的,何况打吊针呢。”
说罢,脱下身上的风衣,盖在菊子身上,又跑去护士站拿来一个暖宝宝,缠在靠近菊子针头的输液管上。
“这样,等会儿就不冷了。”
“嗯。”菊子舒颜笑了。
“可以渥渥我的手吗?”
雨川闻言,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将菊子凉凉的双手捂在自己手里,凑上嘴去呵着热气。菊子脸上登时洋溢着被宠溺的笑。
这笑容是那么纯真,驱散了雨川心头的拘谨,变得自然起来,感觉菊子的双手柔软又细嫩。
“雨川哥,你真好!”
“傻瓜。”
说着,雨川冲她温暖地笑了。
当第二瓶快输完的时候,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雨川有些心虚地取出来看,自然是雪荔发来的微信。信息有点长:
“今早天还没亮,我就开始疼了,爸妈为了让我去医院,故意吓唬我可能是胰腺炎,还说痛成这个样担心有生命危险。我当时懵懵懂懂的,痛糊涂了,只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不由得悲哀。然而满脑子发疯似的都是你,全然没在意两位老人家的焦虑担心。刚才得知你正陪菊子打吊针,那一刻我又懂了,你永远只会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而我,需要你的时候,身边却只有我爸妈。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现在才明白。”
正看着,雪荔又发过来一条:“想通了,也就释怀了。好好照顾她。晚安。”
雨川木然良久,看看身旁的菊子,不晓得如何回复雪荔。
四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殷雪荔约雨川一起吃晚饭。
“肠胃炎刚好就下馆子,不要紧吧,你。”
“没事,好着呢。”雪荔右肘撑在餐桌上,手托下巴,瞅了瞅窗外,“这清明节的雨,提前到了。”
雨川不由也扭头看着窗外,雨正淅淅沥沥地落着。
“是啊,再过两天,又是清明节了。”
刘婶已于昨天先回乡下老家了,说家里好久没人住,灰都好厚,该拾掇打扫一下了。再说,家族里也有从外面回乡扫墓的人,得准备准备。
“对你来说,每逢清明节,心里会更加不好受吧?”
“……”
“抱歉,我失言了。”
“没事。”
“好容易把你约出来吃个饭,心里一高兴,就口没遮拦了。多吃点菜吧,看你很喜欢这个的。”说着,她给雨川夹了一个鱼泡。小炒鱼杂是这家的一道特色菜,味道相当不错。
少顷,又说:
“这些天,我想了许多。”
雨川看着她的脸,听她继续说下去。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可我现在明白了,你只是把我当朋友,说得再亲近点,是把我当姐姐,对吧?”
“雪荔……”
“听我说完。”殷雪荔说,“你知道苦等一份自己满心期待却又遥遥无期的感情,是什么滋味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对不起,雪荔。”
“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因为我想听你说的不是这三个字。”
说到这里,殷雪荔眼里已噙满了泪花。但到底是坚毅的女子,还不至于哭。
“……”
“现在想通了,这辈子,我俩的缘分就只能是做个好朋友,你的心思从来没在我身上过。”雪荔说,“以前你爱的是秀子,现在你爱的是菊子……”
“别胡说!”雨川慌忙辩驳道。
“雨川,你就是这点不好。”雪荔抿了一口纯牛奶,说,“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
“看得出来,你爱菊子,只是碍于人家还是个姑娘,怕委屈了她,对吧?你就是这样一个老替别人着想的家伙。其实……有时候挺讨厌你干嘛这么善良的!”
“说的什么呢,我没这么好。”
“在我看来,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雪荔不接他的话茬,继续说道,“秀子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未娶,菊子未嫁,只要真心相爱,不是一件好事吗?尤其难得的是她对露露也那么细心,那么好,你还担心什么呢?更重要的是,菊子满心满眼里都是你,作为旁人,我都看出来了。”
“我……”
“听我说,雨川,菊子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
“雪荔……”
雨川从桌上伸过右手去,握住雪荔的左手。
“你的个人事,也该好好考虑了……打心底里祝福你!”
雪荔听了这话,看着他的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许久,才轻声说道:
“吃得差不多了吧,能陪我去街上走走?”
雨川这才发现,窗外的雨什么时候停了。
雨后春夜的街上,仍有些料峭。
“嗳,不觉得我们这么散散步,也挺般配的吗?”雪荔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冷不防地说。
“啊?”雨川一时不知所措。
“逗你玩呢,就吓成这样!”
路灯下,雪荔调皮地一笑,随即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说:
“我要回去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
雨川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侧过身去轻轻抱住她。
“雨川,祝你们幸福……”
少顷,雪荔轻轻推开他,转身掩面而去。
“雪荔,等一下!”
“我不能……”夜气送来雪荔的声音,已然在哭泣了。
回到家,雨川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菊子像是在生气,不愿搭理自己。
“刚才小姨和我上街去买东西,都看到啦!”露露咬着他的耳根子说。
“看到什么了?”
“你和那个阿姨在街上散步,还抱住她!”
等露露睡了,菊子还在拖地板。雨川放下手里的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看着菊子说:
“菊子,我和殷医生……”
“我不想听!”
“我和她……”
“我说了,我不想听!”菊子停下拖地,手拄着拖把,两眼恼怒地横着他,却又很是委屈的样子,差点要哭了。
在雨川的记忆里,菊子还从来没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
“菊子,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和殷医生真的没什么,今天和她把话都说明白了。”
菊子闻言略显惊讶地盯视着他的脸,微微张着嘴愣了半天,又继续拖她的地板,一面涩着嗓子说了一句:
“跟我说这个干嘛呢……”
听语气,温和多了。少顷,又放下拖把,巴巴地给雨川沏上一杯热茶来。
清明节前一天的傍晚,雨川和菊子带着露露一道回到乡下村子里,她家在村口,雨川开车正好要打门前经过。
刘婶迎出门来,菊子下车看了看坐在驾驶席的雨川,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冲他父女俩挥挥手:
“露露,拜拜!”
“拜拜,小姨!”
朝自己家门口开去的路上,雨川想着菊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不禁犯嘀咕: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暗自思忖,大概是想说明天要一起去给秀子挂清的事吧?记得她那天在车上这么说过。可自己的母亲在一旁,菊子才不好意思开口吧?雨川这么思忖着,不觉已到了自家的门前,脑海里却仍浮现出方才菊子目送自己和露露离去的身影。
次日清晨,雨川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得走廊上传来露露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小家伙来乡下爷爷奶奶家,有点小兴奋,懒觉也不睡了。
“爷爷,你看,桃花都落啦……”
看来父母和露露都起床了。
雨川穿衣服的当口,井边传来水桶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井就在屋子右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走出卧室,来到前廊一看,果然,桃树下,撒了一地落花。
“爸爸是个懒虫!”
露露嘟着小嘴怪爸爸没早起床陪自己玩。
天并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又问他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我和你爸在说,其实菊子这孩子蛮不错的,人又和顺,对露露又好……”
“唉,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您就别操这份心了。”
“黄花大闺女又怎么了?就你这条件,长相,还怕配不上?”
“给露露找后妈,人品很重要。人家菊子,我看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都很满意的。再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你们又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两三年了,知根知底。”父亲也来帮腔。
“依我看,菊子挺喜欢你的,刘婶也有这个心思。”
一旁吃着饭的露露听大人们谈到这事,便高兴地拍着小手说:
“好呀好呀,我就要小姨做我妈妈,她对我可好啦!”
“瞧,孩子都这么说。”
露露突然扔下碗筷,站了起来:
“小姨来了!”
说着冲出门去。
“小姨,小姨!”
“露露!”
菊子出现在大门口。露露缠住她小姨,可开心了。
“伯伯,伯母。”
“菊子啊,来得正好,我们刚端碗呢,一起吃吧!”
“谢谢伯母,我吃过了。”
“你怎么来了?”雨川问。
“我不能来吗?”菊子微嗔地瞅着他。
“能来,能来,我们欢迎你来!”雨川母亲乐呵呵地接过话来。
原来,为了和雨川一起去给秀子挂清,菊子赶早就和母亲去给她父亲挂了清。
“瞧,我都蹬着套靴呢!”
然而,去给秀子挂清的路上,菊子却一言不发,眉眼里都是心事。
“昨夜里,我梦见嫂子了……”许久,她才嗫嚅着跟雨川说道。
“我想去看看她,给她多烧些纸钱去。”
“好啊……”雨川说。
才三年时间,秀子的坟长满了草,看上去活像一座古墓,显得格外冷落和荒凉。面临此景,谁能想见,长眠于此的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
雨川操起带去的勾刀,三下两下清除了坟头的杂草。三人在坟前的拜台上焚香烧纸钱,烟雾弥散开来。雨川让露露给妈妈跪下磕头。对于孩提时就离开的母亲,露露似乎有些隔膜。然而一旦跪在母亲的坟前,她到底感受到了悲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小年纪跪在母亲坟前磕头的样子,实在惹人泪目。
“那些桐花……”
“桐花?”
“喏,在那边。”
菊子指了指不远处的泡桐林。大片大片的桐花,白花花地衬着绿叶,呈现出一派伤心的颜色。树下也落了一地,如铺茵褥。所谓其开也烂漫,其落也缤纷,眼下正是桐花凋零的时节,越发让人伤怀。
刚才停了的雨,又沙沙的落起来。雨川给菊子和露露撑开雨伞,自己也打开一把伞。
“布谷、布谷……”绿树丛中传来杜鹃的啼叫。
雨川感到一阵凄冷。有一瞬间,竟错以为秀子就在对面亭亭地立着。依然是那袅娜的身姿,古典情歌般的面容,澄澈如水的眸子,朝自己盈盈地相看,静静地微笑,轻轻地启齿:
“雨川……”
清明的雨安静地落着,三人在雨地里站了半晌,林间又传来“布谷、布谷”的鸟鸣。
菊子神情肃穆而沉静,拉着露露的手,在秀子坟前默然伫立。
要离开的时候,菊子忽然转过身折回去,扑通一声跪在秀子墓前。
雨川甚是惊愕,看着菊子在雨中合掌瞑目,嘴里轻声向秀子诉说着什么。
看得出来,她是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这么做的,肃穆而虔诚的神情中,有一股坚毅与坦然。
归途,雨川问她祈祷什么,她颇为羞涩地歪歪脑袋:
“这是我和嫂子的秘密。”
雨川也不便多问。秀子墓地那一片桐花的姿影,倏地掠过脑际。
白色的桐花绽开在绿叶间,显得青白素雅。
五
午饭过后,四个人一起回到城里。入夜,屋外雨声淅沥,透着清寒。家里人都早早睡了,雨川却没有睡意,坐沙发上呜呜咽咽吹起箫来。
箫是素箫。
箫声轻柔、沉静,任其牵引着思绪回眸逝去的时光,几许伤感,几许温馨。
自打少年时代起,雨川就喜欢吹箫来着。
那时节甚是流行的武侠小说中,常有喜爱吹箫或是以箫为武器的少年侠客,又追慕龚自珍“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的那份儒雅与豪情,他给自己在货郎担上买了一支廉价的洞箫,呜呜幽幽地吹,曲不成调也自得其乐。
而眼下手中的这支箫,则是去年暑假,菊子去杭州学习时给他带回来的。她说喜欢它的素雅,就买下了。
“懂箫的师傅给试吹了,听着感觉蛮好的。”
这是一款紫竹通口琴箫,八目九节,F调。截面的纤维点色黑而密麻,吹盖也蛮厚实,显然,竹材用的是五年以上的老料。
外观极雅致、古朴,箫尾紫竹特有的根部竹节打磨得颇精细,可谓匠心满满,加之恰到好处的抛光工艺,使得表面呈现出内敛的透亮,看上去自有一种桃李不言之美。
连题字也没有,是典型的素箫。
“确实是口碑很好的一个品牌哟,我在手机上查过了。但价格也蛮贵的,花去了我近半个月的工资呢!”菊子说,一面拾掇带回的换洗衣服。
雨川当即拿在手里把玩不已,又试吹了几曲。这箫的管径细,吹口和音孔皆小,因而音量也小;音色轻柔低沉,细腻委婉,若清风,若流水,适合与古琴合奏。
雨川甚是喜爱,深感菊子的一番美意。不由思忖:若是月下小酌,随性吹上一两曲,应该颇有兴味吧。最好是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庭院,花前月下吹箫,很可以忘俗。
当然,那是有钱人的奢华,对于工薪阶层的自己来说,有些遥远。眼下只能坐客厅里吹吹而已。然而也自有一种优雅与从容,可以静心,亦可养心。
雨川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坐于阳台吹上几曲。因为音量小而轻柔,况且箫声本就有沉静的特性,即便是深夜吹奏,也不至于影响他人休息。
然而今晚,却大概吵着菊子了。听得她卧室的门轻轻开了,随后,见她从过道口走了出来。
“雨川哥……”
“打扰你休息了吧?”
“不是。睡不着,出来听你吹吹箫。”
说着,她来到客厅,在雨川左手沙发上坐下。
不经意间,菊子已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却显得很少相。浅蓝色的纯棉居家服,衬得她那张瓜子脸清丽可爱。斜斜的刘海与耳际随意垂下的发丝,使得她看上去就像卡通画里的少女。
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都快三年整了,却还保留着青涩的学生味儿。
雨川这回吹的是《清明上河图》。
听曲的时候,菊子抱着一个抱枕歪在沙发上,凝视着雨川的脸,思绪显然被箫声带向了远方。然后对他说:
“雨川哥,把你自创的那首《清明雨》再吹一遍吧。”
《清明雨》这首箫曲,是在秀子辞世之后创作的。结合杜牧《清明》诗的意境,融入自己鳏居后对人生的思考。或者说,雨川是怀着救赎自己的心情来创作这首曲子的。
对于音乐,雨川自知是门外汉,也没有深入研究过。除了吹箫玩玩,更多的是听;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喜欢听流行音乐,眨眼快三十来岁了,越来越喜欢听民乐家演奏中国古曲。
不过,或许可以夸张一点说,雨川多少有些慧根吧,又加之经历了痛失发妻的变故,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便在孤寂中谱了这首《清明雨》。
“真的,每次听你吹这首曲子,心里总是莫名惆怅,不禁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听完这首曲子,菊子轻叹道。
菊子口中所说的“过去的一些事”,大概也包括和雨川一起在村子里长大的那些时光吧?
“听我妈说,嫂子生病的那些日子,你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现在还经常带着露露去看望她住在乡下的外公外婆,妈妈说你真是个好男人。可是雨川哥,嫂子去世都三年了,你也不能老是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啊。”
“菊子,有些事……”
说了半句,却不知怎么说下去,心里滋生出一种对亡妻的愧疚感来。复归于单身的这几年,雨川痛苦地发现,直到秀子去世之后,自己才真正爱上她。
但这个是不适合向菊子坦白的。于是,只嗫嚅着说:
“说来也真怪,你嫂子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常常吵架;现在阴阳永隔,反倒难以从过去的日子里走出来,只记得她的好,觉得她什么都是好的。”
“这说明你对嫂子是真心的。至于吵架嘛,天底下哪对夫妻都难免的吧。”
“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啊……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雨川哥,我觉得,你要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对了,雨川哥,你和殷医生……”
“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普通朋友而已,去她诊所看过几次牙齿——你知道,我牙齿不大好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可人家等你这么多年……”
“菊子,有些事勉强不来的,这点,她也明白了。”
“真的?”
“不相信雨川哥?”
“信。”她似乎豁然释怀了,“不过雨川哥,你是怕再婚的话,露露受委屈吧?”
“当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先别说我,还是说说你吧,也老大不小了,要求不要太高,人品最重要,关键是要靠谱。”
“我不急呢,等雨川哥找了,我再找也不迟啊。”
“孩子话!这事还要讲先后的吗?”
“我担心妈妈……”菊子幽幽地说了半句,又打住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找个好男人一起照顾她老人家嘛……刘婶这辈子不容易啊,你们可要好好待她。”
想到刘婶中年丧夫,大半生辛酸,雨川不禁愀然动容。
这当口,菊子已然掩面抽泣起来。
雨川默默递过一盒纸巾去。她耸动着双肩哭出声来。不用说,父亲的猝然长逝,让菊子所受的打击不知有多大,虽说已过去好几年了,但悲伤却并未消解多少。也许,是母亲孤单的身影让她常常想起故去的父亲吧。
雨川分明感觉到,菊子已将自己当作不可缺少的亲人了,也许未尝没这么想过:雨川哥若是再婚了,她们母女俩就更加孤单了,而在自己也嫁人之后,母亲又怎么办呢?
她的这份担忧与悲哀,深深感染了雨川。
他走过去,俯身拍拍她的肩。
“莫哭了,当心把刘婶吵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不料菊子听了这话,反而什么也不管了似的,站起来扑在他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雨川颇为愕然,不知如何是好。心下明白,菊子这是太过于悲伤的缘故。这种时刻,女人最需要的,是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他犹豫着,轻轻搂着她,让她将郁积在内心的悲哀都释放出来。
两人就这般相拥而立,任屋外的雨紧一阵缓一阵地落着。也多亏了这雨声,菊子难以抑制的悲泣才没有吵到卧室里已然入睡的母亲。不然,让刘婶见到两人这样子,不知该有多尴尬。
雨川不由想起,菊子曾经有过几次这样的哭泣。
“我又梦见爸爸了,他浑身都是血……”早晨起床后,菊子向自己母亲和雨川哭诉自己悲伤的梦境。
感谢上苍,自己的父母都健在,雨川未经历过这样的伤痛,但仍被菊子痛失父亲的悲伤所感染,打心底里想要对她好。
眼下,菊子的悲伤又一次深深渗透了他的心田。
雨川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雨川哥……让我……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好吗?”
“这……我怕委屈了你。”
“不,一点都不委屈。”菊子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只要和你还有露露在一起,我就幸福!”
“真这么想?”
“嗯。今天,我跟嫂子都说了,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原来,菊子白天跪在秀子墓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啊。雨川感受到了菊子的一腔柔情。
菊子渐渐止住了哭泣,说:
“再吹首曲子我听吧。”
这回吹奏的是《定情》。
菊子出神地听着,凝视着雨川的脸,一眨也不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二〇二四年十月完稿,二〇二五年二月修改毕,水村。
(此篇首发《参花》2025年5月号中旬刊,总第109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