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骁来到火车站时,天色才刚刚破晓。白昼在低空缓缓划出一道苍白的微光,晨鸟时而在树间啼叫,随着站内嘈杂的人声渐起,车站紧张的准备工作将要开启。
宪兵来回走动,搬运工往来奔走,人潮涌动却又时而受阻,远处铁轨传来沉重的隆隆声,火车喷出的蒸气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低低地散开,随着远处的鸣笛声响起,火车终于要靠站了。
这样的场景董文骁几乎天天都能看见。他几乎每一天都徘徊在这嘈杂的火车站,却从来不曾上过火车,他只是时刻用敏锐的目光,观察着周遭的每一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人身上的物件——特别是男人的背包,女人的饰品,或是衣物上松垮的口袋。他也不想当小偷,可是在这混乱的年代里,不当小偷,人活着不如当只太平犬。
这是“清党”运动的第三个年头了,也是董文骁当上“扒手”的第三个年头。回想起那个血雨腥风的被白色恐怖笼罩枪声四起的四月,董文骁的心就如同被一把钝了的锉刀反复切割一般,痛得难耐。自记事以来,董文骁就一直在工厂中生活。听厂里的工人们说,他是在一个冬季的雨夜被抛弃在工厂门口的,冰冷的雨水洗过青石板长街,掺杂着寒意流淌到装在篮子里的裹着不满周岁的董文骁的被褥上,冻得他脸色发紫。厂里的钳工董道中见他年纪小,不忍任其冻死在雨虐风饕的寒夜之中,便把他抱了进来,一直留在身边养育。在那个祸乱滔天的年代,生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减轻生活的重担,新生的婴儿被淹死或闷死,都不是少有之事。每每想到这里,董文骁就觉得命运虽没有给他过多的恩泽,却也不至于薄待了他,亲生父母虽然狠心,却也还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而这一生机,被雨夜里那双厚实而有温度的手紧紧握住了。
可命运终归是命运,是半点不由人。当四月十二日凌晨那一排信号弹升上天空的那一刻,厄运就如同无数张大网从高空中散开,一张接着一张地覆盖在无数游走中的与抗争有关或无关的人们身上,最终变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蛹,挣不脱也逃不过。在“捕得青布短衣之工人,即在路上枪毙”的指令下,董道中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等到董文骁找到他时,已经是夜半,董文骁清晰地记得那一夜的灯火是如何由阑珊到熄灭的,黑暗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狠狠地勒住,压抑与痛苦仿佛马上就要让人窒息过去。董文骁背着养父那沉重的躯壳不断朝着黎明走去,当地平线射出第一道光亮的时候,董文骁心中生长出了一种新的情感——仇恨,对蒋氏与青天白日标志的仇恨。
将董文骁拉回现实的,是嘴中微微腥咸的铁锈味。董文骁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不知在何时被咬破了。他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处的湿润,用力吸了一下可能因天寒而有的鼻涕,努力将自己从过往之中抽离出来,集中精力盯着火车站中的每一个乘客。沉浸过往对现实毫无益处,只有想办法填饱肚子才是最有用的,这是董文骁早两年就明白的道理。不多时,目标就出现了——那女子身着一身深绿色的镶边褂子,双颊点了胭脂,粉面桃腮,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耳垂上,挂着一幅金镶玉的耳环。
火车越开越慢,站台也震动得愈发厉害,最后,火车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停了下来。列车员吹着哨子指挥人群往一个方向涌去,董文骁混迹于人群之中,举目四顾,等待下手的时机——就是现在!董文骁撞开挡在女子面前的人群,伸手用力扯下女子耳边的金镶玉耳环,逆着人流的方向左躲右闪,飞速逃离。
“我的耳环!张岐,我的耳环!”女子凄厉的尖叫声不断回荡在脑后,董文骁顾不得回头,继续向出站口跑去,忽地,一只有力的双手抓住了董文骁的肩膀,不等他反应分毫,张岐又是一脚飞踢而来,董文骁只觉得腿上一疼,双膝发软,便沉沉地跪了下去,膝盖钻心地疼。董文骁混迹多年,多少还是有些身手的,然而在眼前这位身形高大的男子面前,董文骁只有求饶的份。“真倒霉啊,碰上了好身手。”董文骁心里直犯嘀咕,刚准备求饶,却看见一位身着军装,脚踩军靴的男子带着一群巡捕快步赶来。看见男子军帽上青天白日的标志,董文骁心中一紧,胸腔不自觉地震颤,愤恨的火焰在他的血管中燃烧,千万种反抗的意识在他胸膛之中翻搅。张岐瞥见了董文骁眼中闪烁的利芒,顺着目光望去,发现了快步赶来的人群,似乎明白了什么。趁董文骁愤恨不平之际,张岐快速将他手中的金镶玉耳环夺来,按下那枚玉质的开关,将耳环打开,飞速从耳环中取出一张纸条,塞进了董文骁的袖口。“上车,快跑。”张岐一边低声在董文骁耳边说道,一边用力将董文骁甩向混乱不堪的人流,再将自己狠狠地砸在地下。董文骁心中再次蓦然一紧,一颗心狂跳起来,无数种念头在脑子里乱撞。“莫非……他们是……”他被人流裹挟着不断向前,还来不及收拾刚刚情绪,对眼前突发的事件思考出结果,就听见“砰!”一声枪响,让他脊背一震。
流动的人群被这突然的枪声惊动,传来阵阵惊恐无助的哭喊声,乱成一团,董文骁悄悄转眸望去,恰好和应声倒地的张岐视线相撞。“跑。”,张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做出一个嘴型,董文骁心中一凛,赶紧转头朝车上跑去……
这几十分钟发生的事件太过于不寻常,即使是董道中当年倾倒于国军的枪弹之下,那也是事后才发现的,董文骁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他眼前死去。“太可怕了……”董文骁心中不停地重复这四个字,鼻尖冒出一层汗珠,牙齿不由得咯咯作响——即使是第一次行窃时,他也未曾如此紧张过。董文骁摸了摸袖口的那张纸条,顿时觉得它重若千斤。他的大脑依然处于一团乱麻之中,但有件事情,是清晰且必须去做的。他将纸条夹在身上薄棉服内侧破洞处的棉絮中,以确保它更加的隐秘,他要带着这个纸条,寻找到那位身着绿褂子的小姐,将纸条交还给她。当董文骁从车座上站起来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仿佛降临到了他的肩上。
董文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决定顺着车厢去寻找纸条的主人。然而就在将要踏出车厢时,他兀然听到了军靴压在车厢地板上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让董文骁的心再一次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他紧紧贴着车厢门框,仔细留意着车厢外人们的一言一动。
“那个共产党……”“处理掉了,但还是没有找到那张纸条。”
“当真是共产党!”董文骁心中默想。即使在上火车前,他已经猜出个七八分,但得知真正的消息,他的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不确定这位“处理掉的”共产党,是已经出事的车站中的男人,还是他要找的绿褂子小姐,他用身体死死抵住厢门,直到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向脚步声来的方向快步寻去。“一节、两节、三节……”董文骁默默地数着车厢的节数,终于在第五节车厢前停下了脚步。车厢的门虚掩着,一股血腥味从门缝中弥漫出来,钻进董文骁的鼻子,携带着恐惧与不安侵占了董文骁的大脑。董文骁颤着手将门推开,只见绿大褂的女子仰面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脖颈处汩汩地流淌出来,染红了车厢内木质的地板。女子呼吸微弱而艰难,苍白的脸上隐约透露出一股青灰之色,吊着一口气,两眼空洞地望着董文骁。董文骁缓缓掏出衣服里的那张纸条,往车厢外快速张望了一下,压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谁。”见女子没有更多的反应,董文骁继续说道:“其实,我的……父亲,也是被国民党杀害的。”女子怔怔地看着他,思索了几秒后,痛苦地张了张嘴唇,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将手指头微微地动了动。董文骁会意,俯身蹲在她身旁,将手掌摊在她手边。“山城108号,16日丑时”。写罢,女子微凉的指尖就从董文骁温热的掌中滑落,身子一僵,任凭董文骁如何呼唤,也再没有任何的反应。
董文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抹上了女子微凸的双眼。望着手中早已被汗水浸湿的纸条,董文骁不由的感觉它又沉重了几分。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在一天中面对第二次死亡之时,董文骁出乎意料地发觉自己平静了,似乎原本空洞而虚无的人生在某个瞬间被赋予了某种特别的使命,这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对,价值,这个词很好”,董文骁心想。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比他之前所盗窃的纸币、金银、珠宝、卷烟更有价值,更有存在的意义。一股莫名的满足感涌上心头——那是他偷再多的值钱东西都无法拥有的全新感受。
董文骁回到车厢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西山斜照而来,余晖在狭小的车厢内肆意涂抹,红黄一片。“下一站就到山城了。”门外传来乘客交谈的声音。董文骁静静地倚靠在车窗前,欣赏着到站前窗外最后的风景,他的终点站在山城,但山城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姓名:林芝荫
联系地址:广东省东莞市松山湖大学路1号东莞理工学院
学校:东莞理工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