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年前计划的安阳之行,终于在这个七月的雨季启动了。起因是去年暑假后的“开学第一课”,电视里播放的甲骨文起源和文字演变,其文案的深度与场景的震撼力,令我久久难忘,当时就对女儿说:以后一定带你去看看那片诞生汉字的土地。
七月正是雨季,出发当天,家里飘起了蒙蒙细雨,途径地和目的地也都笼罩在雨幕中。看看窗外,再看看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和收拾好的背包,心里虽有点打鼓,最终还是选择了前往。“雨天高速,开慢点就是。”妻子温言道。这一路天象轮番上演,阴天、小雨、大雨和晴天在车窗外交替更迭。雨天的高速车少,服务区也空,很是清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冲散了雨天行车的烦闷。行至半路,我忽然明悟了这场雨的意义:这途中的风雨,不正是追寻目标时的常态?雨水冲刷道路,恍若一场净尘的仪式;而殷墟故地,承载的是沉甸甸的历史,带些悼念的肃穆也恰如其分。心念至此,竟对这场雨生出一丝感激,预感此行必有丰厚收获。
一路行驶,终于抵达目的地——殷墟博物馆。映入眼帘的建筑群,鼎立于绿野之上,青铜色调的外立面层叠深邃。为了保留一份纪念,我特意去购买了纸质门票。南门上的三个金色甲骨文——“天邑商”,也称“大邑商”,出自《诗经·商颂》的“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馆内的中央穹顶,抬头仰望是巨大的玄鸟图腾,暗合“天命神鸟、降而生商”的古老传说。北面的文化墙,刻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取自《礼记·大学》,相传是商王汤的自省箴言。
馆里的三个楼层,各有主题。“探索商文明”:通过文物、场景复原,展现了商文明发现历程与脉络。“伟大的商文明”:通过车马遗迹、青铜文明、文字文明等系统展示,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信仰。“世界的商文明”:以沉浸式数字技术重现商代生活,描述了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印象最深的文物,是司母辛鼎、亚长牛尊、铜手、卜甲。最令人称奇的设计,是运用裸眼3D、透明LED屏与数字虚拟形象结合,让沉睡的文物在数字光影中焕发生机。
殷墟宫殿宗庙遗址,与殷墟博物馆隔着洹河遥遥相望。洹河,古称洹水,又称安阳河,是安阳的母亲河,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有“戊子贞,其烄于洹泉”的记载。尽管与黄河咫尺毗邻,她却归属于海河流域的水系。宫殿宗庙遗址,是商王处理政务和居住的场所,遵循“前朝后寝,左祖右社”的方式布局。眼前基址上的仿制宫殿,瞬间与历史课本上的商朝宫殿复原图重合。天气炎热,只得坐车沿宫殿遗址-甲骨碑廊-车马坑-灰坑-甲骨窑穴-甲骨碑林-妇好墓的顺序参观。
驻足甲骨碑林前,凝视着先民生活与祈愿的刻痕,“一片甲骨惊世界,蕞尔一邑震寰宇”的感慨油然而生。它们不仅证实了商王朝的存在,更是将中国信史前推了千年。站在这片土地上,仿佛踏入了三千年前的时光隧道!妇好,是有历史记录的最早的女政治家和军事家,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有据可查的女英雄。妇好墓,也是司母辛鼎的出土地。可我始终觉得,她不应该只被叫作“妇好”。
往西北方向行驶,是殷墟王陵遗址。相比于前两处,这里冷清的多了,甚至有点荒芜。打个比方,殷墟博物馆要是有十二分热闹,宫殿宗庙遗址算是三分,王陵遗址连一分都勉强。入眼处,是青铜时代第一鼎——司母戊鼎的仿制品,这里曾是出土的第一现场。它如今应该称为后母戊鼎了,真品藏于国家博物馆。
几只梅花鹿,在草地上零星游荡。更让我惊讶的是,无数燕子掠过空旷的天际,为这片沉寂的王陵添上几笔生趣。悠悠千古,唯有几只梅花鹿与王陵为伴。繁华落尽,玄鸟的掠影,依旧眷顾着这片故都。王朝兴衰多少事,心中不免涌起一阵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叹息。
中国文字博物馆,是全国唯一一座以文字为主题的国家一级博物馆。广场上巨大的金色“字”坊,是以甲骨文的“字”为原型设计,广场两侧28片铜制的甲骨片如时光书页。博物馆,主要是由宣文馆、徽文馆、博文馆和汉字公园组成。宣文馆,作为博物馆的主体馆,以殷商青铜鼎为原型设计。中央大厅的四面墙壁,由四面巨型浮雕组成了序厅,甚是壮观。专题陈列“一片甲骨惊天下”和基本陈列“中国文字发展史”,全面展示了文字的发展演变历程。最有意思的是,和孩子们一起体验了琳琅满目的文创盖章。幸好我们提前准备了空白的笔记本,盖得满满当当、不亦乐乎,为未来又攒下一份温暖的回忆。
徽文馆,专题陈列“汉字民俗”、“字书琼林”、“书苑英华”,深度诠释了文字发展中的亮点。汉字互动体验也非常有趣,让孩子们近距离感受文字的魅力。一幅《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驻足良久,构思巧妙,叹为观止。我们穿梭于汉字发展的时光隧道里,静静的走,慢慢的看。在这座文字的殿堂里,我自己也像个小学生,但还得当好“老师”,随时跟孩子们交流探讨——此行所求,不正是这“传道授业解惑”的传承之乐吗?
走出博物馆,心中充满了对先民智慧的敬仰。文字,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文化的传承者。文字,才是承载着文明穿越时空洪流的方舟。文字不朽,文脉才能永续。
安阳,不仅是一座有着三千多历史的七朝古都,更是一座生活节奏缓慢、市井气息浓郁的城市。国槐是安阳的市树,漫步在老城区的街边,槐花落得像雪,铺满了路,盖满了车顶。第二天起来,看到我的车顶也盖上了一层细碎的槐花,心底不由得笑了。这“槐花满地无人扫”的闲适意境,是安阳古都独有的浪漫馈赠吧。或许,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当地的“落叶缓扫”政策。
返程途中,天南海北、古往今来的和女儿聊了一路,妻子笑称家里总算有能和我“搭上话”之人。欣慰之余,这一路的所思所感,开始慢慢地沉淀下来。
那些蒙尘的青铜礼器,饕餮纹饰的狰狞早褪尽,只剩下时间打磨后的温润。三千年前盛满热血与虔诚的祭器,如今映照着游客模糊的面孔。黄土下,对血脉延续的执念,曾是所有灵魂最深的渴望。那股想借后代延续自己的原始冲动,仿佛是在基因里刻着的“永生”密码。可那执着于姓氏的单向血脉,在无垠的时间面前,不过是生命一场悲壮的自我安慰——所有金城汤池终化焦土,所有血脉溪流必归涸辙。所谓传承,哪是简单的血脉复制?更像是精神星图间永恒的量子纠缠。
当洹河的水分子更替亿万遍,可“河”的形态,与商王当年所见,并无二致。就像科学家明知理论终会被推翻,还执着地追那束光——存在本身,就在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瞬间,爆发出超新星般的光芒。当龟甲在火里裂开的刹那,上面承载的祈问与记录,早已挣脱了物质的束缚,融进了人类精神的基因长河。
人到中年,有时环顾四周,觉得一事无成。可殷墟的青铜器沉默诉说着另一种真实:真正穿透三千年,还能撞进我们心里的,是那些器物上凝固的技艺、思想和审美。原来生命真正的“事功”,并非世俗簿册所能衡量,而是生命投入创造时激起的那些涟漪——“奴、徒、工、匠、家、师、圣”,这七重境界,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当匠人把全部心神灌注于旋转的陶土或沸腾的铜液,那一刻,他们便挣脱了时间的锁链,将自己的存在熔铸成了不朽。
每一代人都站在前辈的肩膀,接过语言和技艺的钥匙,又在时代的炉火里淬炼出新的光芒。这种传承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创造性的转化——就像基因复制时也会变异,文明在传递中才能新生。每一次告别旧经验,每一次叩问未知,都是生命对自身形态的超越。
所谓传承,早已在血脉之外开辟出更辽阔的疆域。它栖息于庄子笔下那超脱形骸的精神高度里,闪耀在甲骨文中永不熄灭的文明星火中,更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当下全情投入的创造瞬间——那是将有限生命向无限价值奋力打开的姿态。
身后的夕阳正和古老的青铜器一同沉入阴影,然而它们的轮廓在我心里愈发清晰——它们无需血脉的延续,仅凭自身在时光中缓慢氧化、积淀,便成就了一种更深沉的生命形态。真正不朽的,终将是灵魂的深度与创造的光泽。真正的传承,终究不是血脉的接力,而是灵魂的共鸣——它不凭借基因的复制粘贴,而在人类精神深处激荡起永恒的回响;它不仰仗香火的传递,而在文明的长河里激起永不消散的思想涟漪。
我不过是宇宙星尘的短暂聚合,却亲手将另外的星尘也引入了这无尽的追问:“我是谁?”“为何存在?”“要去往何方?”我们如传递火种般,牵着下一代的手,引领她们踏入这充满谜题的永恒剧场。如此的循环,是宿命的轮回,还是生命对自身最顽强的礼赞与超越?
纵使我们穷尽追问,洞悉宇宙始终与存在真义,是否仍有勇气将新生命引入这已知终局的剧本?觉醒,或许会消解生育的盲目冲动。但真正的觉知应带来更深的责任:不是拒绝参与轮回,而是以更澄明的心,为后来者铺就一条更宽阔的道路。就像庄周梦蝶,悟透了物我虚妄,反而能翩然起舞于天地之间。
看着天边的白云,我忽然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轮回之外,而在当下的每一次创造中。那些瞬间迸发的创造热情,本身已经挣脱了时间的桎梏。我们既是前人生命的“新生”,也是后人文明的“传承”,更是这浩瀚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每一次真诚的思考,每一次用心的创造,都会在无垠时空中刻下不可复制的印记。
真正的永生,不在于血脉的绵延,而在于把灵魂的深度镌刻进文明的长河;不在于执着于参与轮回,而在于每个当下全然地活过、爱过、创造过。当我们怀着敬畏,目送新的探索者启程,生命就在这星火的永恒传递中,照见了自身终极的崇高。
众生皆为暂聚的星尘,却在吐纳间履行着宇宙的神圣仪式——以全情投入当刻刀,以爱欲苦痛为火种,在绝对虚空的铜版上,凿出光的凹痕。明知自己是瞬息微尘,偏要在永恒之幕刻下光的证词。所有向虚无发出的诘问,终将化作宇宙中永不消散的波纹。纵使最后一颗恒星熄灭,这波纹仍将在至深的虚空中震荡,证明曾有星尘,如此肃穆地,叩问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