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零三分了,中介白莉还没到。我花六百一天租的国产SUV里,空调在七月初的暑气中呼呼吹着冷风。我等得不耐烦,琢磨着是再催催,还是索性不去看静的房子了。静家在高档小区最深处,两旁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致小楼。我原以为静会厌烦郊区的千篇一律。可此刻坐在这儿,倒也品出几分妙处:相似到几乎融为一体的陪伴,未尝不是一种安稳。
三周前,我离开了那座大城市。本盘算着去敲静的门,试着重续旧情,弥合裂痕。可当我在街上徘徊,给自己打气时,忽听车库门响,她竟出来了。我赶紧躲进邻家树篱后,看她走下车道。透过黄杨木的缝隙,能看出她头发又黄了几分,身形也丰腴了。眉毛描得更浓更黑,许是纹过。她穿着粉色连衣裙,可她素来讨厌粉色。当她弯腰拾起报纸,我才惊觉,一年光景,如今已物是人非。脑子里忽然有念头闪过:眼前的她,还是我记忆中的她吗?
我在快捷酒店订了一晚的房,一味地等。等我弄清更多状况,等我明白她为何不告而别。直到今晨,发现她家的阳台,一夜间竟挂起了“出售”的横幅。广告上是中介女人的头像,眼睛P得奇大,嘴唇涂得鲜红油亮,小字写着白莉房产,附着一串手机号。
给白莉打电话约看房时,我特意拿腔拿调。决定模仿王家卫电影里娇滴滴的南方贵妇—刚在快捷酒店刷过一遍。趁着白莉查档期,听着她那假指甲敲键盘的脆响,我暗自琢磨角色,一如当年在戏剧学院那般:她是谁?所求何物?
“十一点,可以安排,”白莉打断我。“您贵姓?”
“姓江,”我应道,入戏了。“江喜燕。”
手机上十一点零九分。我在车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上的图标,来来回回,指尖在微信上悬停片刻,终究还是点开了。一个客户为她新办的装置艺术展反响平平发来第三条语音。另一个则担心抄袭淘宝小店主作品的事越闹越大。未读消息:62条。离开了上海,这些事我真的都懒得操心。看着屏幕暗下,旋即又被提示音点亮。给这帮艺术家当推手,真是自讨苦吃。
我抹去人中的汗,把手机塞进杯座。真是昏了头。去看静的房子,又能看出什么名堂?她为何与我决裂?证明她不是故意的吗?手搭在档位上,汗津津的。正要挂挡走人,副驾车窗传来叩击声。一个穿着身不大合体的黑西装套裙的女人探头进来,是白莉。她本人眼睛小得多,没涂口红,也没做美甲。更显眼的是,她肚子鼓得像个西瓜。我按下车窗,两人都瞅着玻璃笨拙地降下去。
“江小姐?”
“嗯?”我拨开额前乱发。“您怎么知道是我?”
“呃……”她扫了眼空寂的街道。“这儿也没旁人了。”
“嗷嗷嗷,有时候,唉,脑子不够使!”
白莉干咳一声,权当礼貌。“那,走吧?”
我恋恋不舍地松开汗湿的档杆,下了车,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跟在白莉身后走上车道,隔着几步远,待她走近静家门时,我便在门廊下站定了。门旁摆着两盆假的散尾葵,她开始在皮包里掏摸,我则打量着路面,一只运动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猛然发觉这鞋与我的西装套裙实在不搭,也猛然意识到,脚已从水泥路踏上了木质门廊,越过了我与静的界限。
我不该多想的。今天是周一,静是老师。她先生文凯在银行工作。她早上六点半就得出门,而他,不论寒暑,总是天蒙蒙亮就走了。静曾说这叫敬业,我看是偏执,或许是自恋。说白了,开着你的高级国产电动车,去到有实习生端茶倒水的办公室里坐着,有多累人?完全是为了享受。
什么才叫难?是对付那些病怏怏又黏糊糊的五岁小屁孩,他们会故意尿裤子博得大人关注,还会把胶水当饮料猛灌。这三周看下来,静总是比所有老师都早到校,车停在最角落的车位。教室里,她会用消毒水擦拭每张课桌,明知清洁剂的柠檬香很快会被盖过还是喷上一遍。然后在黑板上写教案,吃两个茶叶蛋,小口呷着保温杯,直到第一个学生进门。
白莉找到了静和文凯的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厚重的红木门。冷气扑面而来,浸透肌肤。我见过这房子的照片,但网上的图远不及实景:门厅轩敞,黑白地砖锃亮,一道雕花楼梯蜿蜒而上,二楼景象清晰可见,一盏水晶吊灯高悬其上。
我故作端详,说道:“小了点。有没有泳池?”
“没泳池,”白莉引我往里走。走廊幽深,仿佛恐怖片里的场景。“但这是开放式格局,全屋都有漂亮的欧式线条。”
如果没有泳池,文凯大概率会在健身房锻炼,但我只在那儿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两周前的周六,另一次是上周三下班后。四年前静刚遇到他时,曾告诉我文凯每日要游上几小时。那时我们挤在出租屋歪斜的床垫上,分着一盒炒面吃,她解释说他厌恶汗湿黏腻,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出半分费力之态。我说你要小心这种男人了,她却不以为然。她觉着他聪明绝顶,那份维持体面的劲儿着实了得。不像她从前那些男友,袜子都懒得配颜色,马桶圈的黄渍也从不清理。
“这房标价多少来着?”我问白莉,心中早已了然。
她领我们进了厨房,一派素净,白墙,白色大理石台面,器具全是不锈钢,仿古铝塑板地面,餐桌椅是两种不同的灰色调。“挂牌一百五十万,”她说,“不过诚心买还能再谈。他们才住了七个月。”她又指着那两台洗碗机,“瞧见没?”
我颔首,仿佛我和静合住的那套老房子的三楼,也有一台似的,遑论两台。“哦,我还以为会更贵。我过世的老公,”我轻叹一声,“他留下的保险金,怎么说呢,相当可观。我主要想住个舒心。”
“节哀。”白莉撅了噘嘴,以示同情。但这仅一瞬,她便转向水槽,热切地介绍起高级的厨余处理器,于是,我虚构的亡夫,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死”了。她按下开关,我们听着它吞噬静和文凯的晚餐残渣。想必是鸡肉,或许还柴了些。静不会做饭。从前都是我下厨,从我们相识那天起。
我在小学六年级时搬到北方沉闷的工业城市郊区,一个月了,仍无新友,这也难怪,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剃着板寸。在我原先的寄宿学校,男生都学他们父亲的派头,我学男生也没人说我,即便我没父亲。到了这儿,人人看见都问我是不是得了白血病。我说不是,他们便敬而远之。
母亲鲜少在家,有人敲门,我素来不应。但那天我开了,门口是静,黑发编成两根小辫,夏日的黄斑洒在鼻梁脸颊。她左手插兜,右手伸来要与我相握。“我是你邻居,”她说。“发型真牛。不介意我进来坐坐吧?”话音未落,人已进屋。
我煮了两包泡面,两人一起看最新一集的青春偶像剧。主题曲轻轻在背景流淌,静则端详我的脑袋。“你真没得白血病?”
我摸了摸发茬。“嗯,肯定没有。”我们一时无话,我在皮沙发上挪了挪。“你过来做什么?”
她一时有些茫然,咬着上唇。“我爸妈吵架呢。一会儿就好,可他们的嚷嚷声,听得我耳朵疼。”
我点头,装作了然。
翌日,静又来了;他们又在吵。三天后她又来,再过两天又来,不久我们便有了默契,我会备好泡面和电视剧。静的母亲爱花,父亲却过敏,所以家里摆的都是假花,多是塑料郁金香。厨房窗台,朝向我家的一只花瓶里,若插着白色郁金香,便是静独自在家,一切安好。黄色,则表示父母尚能和平共处。粉色,便是一级戒备。一旦她摆出粉色郁金香,我便开始烧水煮面。
静再没提过我的“白血病”。反倒是班上有女生问我化疗如何时,静把那女生的刘海剪得狗啃一般。初二那年,学校文艺汇演要排演一出经典折子戏,选的是《白蛇传》里的《断桥相会》。我一心想演白素贞,可选角结果出来,我却名落孙山,只分到了个演举水漫金山牌子的龙套。我躲在后台哭鼻子,静知道了,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去找语文老师理论。老师自然不肯轻易更改。
静气不过,当天晚上,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卷写书法的毛边纸,趁着老师下班,偷偷把语文老师办公室的门窗糊了个严严实实,还在上面用毛笔扭了几个大字:“官人何在?素贞寻夫!”
第二天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
老师虽然生气,但看静那股护着我的执拗劲儿,又见我确实对白素贞这个角色下了功夫,唱腔身段都偷偷练了许久,最后竟也哭笑不得地松了口,让我和原定的主角AB角轮流演。
但静觉得这还不够。她拉着我,就在我们家堆满杂物的小储藏室里,用床单当幕布,手电筒做追光,自己动手画了西湖断桥的背景,重新排演了一版《断桥相会》。我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白素贞。静呢,她一会儿是憨厚老实的许仙,被我“一指”便羞答答地低下头;一会儿又披上我妈的旧围巾,学着小青的样子,叉着腰指着“许仙”的鼻子数落他的不是;甚至还找来一把破蒲扇,给自己脸上抹了点锅底灰,装模作样地演起了前来阻挠的法海,被“白素贞”和我“小青”联手打得落花流水。 我们用诺基亚录了下来,那画质粗糙得可笑,可能连360p都达不到,静的演技也夸张得不行,可我却觉得,那一刻,我就是舞台上最美的白娘子,拥有了全世界最棒的姐妹。
十八岁那年,我一周总有几晚独眠,母亲工作愈发繁忙,时常出差。静几乎搬了过来。她说,绝不愿我感到孤单。
七年,她每晚都在厨房窗台留下郁金香。七年,我随时准备着迎接我们的“粉色一级戒备”。我备好了干脆面、动画片、偶像剧和一片安宁: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她父母争吵的庇护所。在偌大的屋里,两个微小的身体靠在一起,静成了我的喧响,而我,成了她的静默。
厨房连着客厅:一张简约风格的茶几,厚重的桃色地毯,米白色沙发蒙着保护用的塑料布。桌上供着花,却是百合,没有郁金香,且是紫色的,这份颜色往日并无特殊寓意。木地板上划痕遍布,即便茶几中央整齐叠着杯垫,边缘依旧烙着茶水留下的水渍圈。
我环顾四周,迫切想寻到一丝静思念我的痕迹。指尖拂过沙发的塑料布,内里的坐垫瞧着快要憋闷坏了。白莉担保,这仅是为看房迎客准备的,还说别担心,肯定没有蚊虫。
“请坐,”她说,“歇歇脚。”
可我刚要落座,却似被弹开。我一动,塑料布便窸窣作响。我急忙踩上茶几,看到几只蟑螂爬了出来。白莉急忙转移话题。
“或许,我们去瞧瞧卧房?”她说。但我无心理会,眼前是台七十五寸的液晶电视,目之所及,竟无半幅字画。
静对西洋画,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起了兴致,还是你我同在戏剧学院那年。那时我醉心表演,深信自己能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日夜泡在排练场。可静在美术系沉浸越久,你我相处便越少。我曾邀她来剧组帮忙,做个引座员什么的,但她用不敢兴趣来推辞。然她场场演出必到,仍会在网上替我痛斥那些刻薄的评论。到那时,我已惯于对她退让。于是我让步:辅修了美术史。
毕业后,静去了家知名拍卖行做人事,我则在北京的小剧场跑龙套。她总念叨着要读研,做个美术史教授。然而,年复一年,报名截止日悄然而过,直到最后,我与她一同递了申请。苦读过后我收到了好几所名牌大学美术史系的录取通知,静只考上了其中一所排名靠后的。我交了学费定金,她说只等下月发薪。
可就在这当口,静就在我住处附近一家灯光暧昧的小清吧,遇见了文凯。她爱去那儿,点杯甜白葡萄酒,读些书,多是些外国女作家的感伤文字,字里行间透着幽怨。静说,写的都是些红颜薄命、郁郁而终的女子,不是疯魔便是自戕。她觉着这般很有情调,在寻常夜晚,呷几口廉价白兰地,任那些幽婉哀怨的女性世界将思绪填满。
那晚,文凯坐在她身旁的木凳上,翻开杜拉斯的《情人》。她留意到了,清了清喉咙,悄然挺直了腰板。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却落在静的眼眸。几杯酒下肚,她便认定遇见了真命天子;他俊朗得不真实,完美得不近情理。
不出半年,静与文凯便订了婚。接着便是筹备婚礼,你我的小屋顿时堆满了各式喜帖样本、婚纱影楼的画册,还有小巧精致的甜品。霎时间,西洋画无人再提,婚宴的餐巾、花束样式,以及香槟色的细吸管成了头等大事。静说,读研太熬人,况且文凯工资很不错。最后我独自去了那所大学念美术史。
“我们的誓言呢?”她搬离前一周,你我一道用气泡膜包裹锅碗瓢盆时,我问静。
我提醒她,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大家的聚会,你我在女厕三楼许下的誓言。音乐强劲鼓点震得墙砖发颤,呕吐物的酸腐与发胶的香气混杂一处, 令人作呕。我替她拭去颊上晕开的眼线,听她咒骂小流氓在舞池里吻了别的女生。你我发誓,永不相信男人,永选不嫁人。你我发誓,要做彼此的依靠,一生一世。
“年少无知罢了,”静道,“小孩说的玩笑。”
“那我呢?”我问。
“你?”
“我会孑然一身。”
静拿起枚生了锈的开瓶器,若有所思地端详。“你下个交友软件试试?”
“我是说真的。你我将来会如何?”
“当真,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不会变的。”
我记得,她那嘴角微扬的笑,曾让我心安。我不该作他想,若臆想她会悄然远去,便是杞人忧天。
那么,谁来告诉我,为何我与静已一年未通音讯。谁来告诉我,我是不是疯了,疯一样寻找她的痕迹。
回到客厅,我与白莉打量敞开的衣帽间。静和文凯的衣衫寂寥地挂在暗处,仿若等待魂归的躯壳。“这儿总共有八个衣柜呢,”白莉指着那稀疏的衣架,得意道。随后她掩上门,走向楼梯,路过一个窄小的门边柜,柜上堆满外卖单、广告,还有两幅镶框照片:一幅是静与文凯在东方明珠塔下的合影,另一幅摄于黄山之巅,两人皆振臂欢呼。
“有几间卧房?”我问。答案是四间。我一手抓住楼梯的金属扶手,身子微向后倾,试了试分量,感觉自己像个翩翩舞者。
“四间,另有书房与主卧相通,”她说,细高跟叩击楼梯,嗒嗒作响。“他们本想改成婴儿房。”
“他们有孩子了吗?”我问,身子轻晃,凝望照片上静在古城墙前汗湿的脸庞。她穿着名牌运动衣裤,我从前怎么劝她都不肯跑步。
“想来是正努力呢。”白莉说着,已到楼梯平台。她转过身,见我还立在楼下,脸上掠过一丝不耐。未知的紧张,那份亟待破解的谜团,搅得我五脏翻腾。不过眼前的高低错落倒也有趣,仿若白莉是宫里的太后,不耐烦我这位阶下小民。于是我故作姿态,学着戏文里的长孙皇后挥手示意,手掌微拢,左右轻摆。
白莉只是清了清嗓子。
我放下手,两步并作一步奔上楼。待到面对面,我已是气喘吁吁,便指了指她腹部,又探问一句:“我看您这胎气也挺足啊。”闻言,白莉脸涨得通红,扭身便走。
他们在三亚的高级度假村度完蜜月回来两周,静便告诉我,她和文凯在“努力造人”。这意味着她彻底放弃了学业,也彻底背弃了你我当年的盟誓。尽管如此,我仍是缄口不言。我送了她育儿书、测体温的小仪器,还有些嫩黄嫩绿、小巧得过分的婴儿帽。我发给她各种调养身体、有助受孕的文章,还有些文凯该多吃的菜蔬名目,好让他们生个聪慧的宝宝。
但一切皆是徒劳:静与文凯努力许久,仍无结果:验孕棒上未见那道红线,也未见笑脸。他们求医问药,遍访名医,连算命先生都找过。他们在市区的公寓里试,在出差住的星级酒店里试,在第三次去的温泉山庄树屋里试,甚至在文凯位于市中心写字楼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跨年烟火绽放时,也没停下。他们努力了半年,八个月,一年。
起初,我每日都给静打电话。有时她刚忙完便接了,仍喘着气描述他们试过的种种姿势,何种体位更合乎医理,能助那精卵相合。我感觉与她的牵绊,比成年后任何时候都更深,尤其在她搬走那几个月。我盘算着,孩子会是你我之间的纽带。她会请我帮忙照看,会让我做孩子的干妈。我会融入她渐趋成形的家庭,而非置身事外。
而后,数月过去,静不再每日接我电话。隔日一次。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她许是自觉尴尬,心绪不佳。于是我也发微信。给她发私信,发朋友圈留言,甚至在求职App上找过她。不,找过两次。
在一段格外漫长的沉寂后,我们约了午饭,静提议的。她带了文凯,倒不意外。自婚礼后,我便没单独见过她。二十分钟,他滔滔不绝,尽是些杠杆回撤,金融衍生品之类的股市术语,听得人云里雾里,而我则小口呷酒,随静点头微笑。
待他终于去了厕所,我探身过桌。“你听得懂?”
“听不懂,可他一说这些就眉飞色舞,”静说着,将面包撕开,蘸着盘底的橄榄油。“我买了本《从入门到精通》之类的书。”她把面包塞进嘴,用餐巾抹了抹手指。
“你不腻烦?”
“倒觉着有几分可爱。让我想起你当年排戏,也是满口行话。”
我讪讪一笑,忆起她曾如何听我大谈表演流派、舞台灯光之妙,以及我坚信梨园行那句“祝你摔断腿”的祝福其实是句反话。
“今日约你,其实,”她望向洗手间方向,“是想请你收敛些。好多微信,好多电话。我知你为我……”她手抚小腹,“为我备孕之事上心,但我需要清净些。”
我凝视她唇上油光。很想伸手替她拭去,却将手压在身下。“要我清净多久啊?”
“嗯,”她盯着盘中油渍,轻声道,“嗯。”
我克制自己一周只打一次电话,每两日发一条微信。这仿佛戒断,一种“静式戒断”。正是全新的疏离,多余的空旷,最是磨人。没了她,周遭一切都空落落的,仿若她将我生活的所有角落都抽空了。现实里我很少与他人说话,因此没多少朋友:她们多是静的朋友。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做之事。过去的去处,事务,皆是因她而起。
无可否认,我时常打破“戒断”,在不该打扰时去电发信。因为,偶尔,她确会回复,寥寥数字。但后来,连只言片语也断了。我打出注定无法送达的微信,写会被退回的邮件,只为感觉离她近些。我曾在社交媒体上关注她的备孕点滴,直到再也搜不到她的账号。我换了新号去试,看是否手机有异,可她仍是杳无踪迹。我向平台申诉,最后还是石沉大海。
两年过去,我换了三任合租室友,都是在同城网站上找的,而静和文凯仍未有孕。我试图埋首工作,却总是心神涣散,对画廊开幕、展览筹备的忧虑,渐渐都转成了对静的牵挂。她在做什么呢?旁人从前总说我心思缜密,行事严谨,执着得近乎偏执。我确是如此。
我按地址给静和文凯寄去长信,终于,等来了回音。是条微信,说了许多,好赖参半,但核心意思,是静要与我一刀两断。
她说若我再纠缠,再不请自来,文凯就会采取法律措施。末尾一句是:求你,收手吧。
白莉挺着肚子,走起路来活像学步的娃娃,一摇一晃,倒似踩着高跷。我随她晃进主卧:一张大床,两只配套床头柜,墙上又是一台七十五寸的电视,另有扇门虚掩,通往一间小屋,里头摆着米色摇椅和几只未拆的纸箱。透过微软的纸箱提手,隐约瞧见一团毛茸茸的棕色。
“那,”我拿起本书,想是文凯那侧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卖房吗?”
白莉瞟我一眼,喘着气笑了。“我,呃,担保房子绝无半点问题。”她走进套间浴室,招我跟上。“估计是他们要搬去西北那边。”浴室内,一色儿的亮白瓷砖和浅色木饰。“或许是甘肃?她老公被总部调到那边了,升职。”三块智能面板控制着至少四处温控。白莉倚着一块,手肘按住上调键,直到屏幕显示三十度,脚底渐觉发烫。“她先生人挺好。淋浴喷头怎么样?”
症结总在文凯。我与静尚有往来时,文凯便是你我不能相聚的缘由。文凯有应酬,文凯太累了,文凯觉得今晚要清静些。文凯就这样全然闯入你我生活,就像科幻片要消灭地球的异形怪物,附身船员,破胸而出,最终霸占了飞船。
文凯已霸占了你我的船。
那条微信后,静的沉默日渐漫长、深沉、无处可逃,我对文凯的观感便愈发固执,终究还是被我寻到了他们位于市区的阔绰的三居公寓。我记得门铃上方有只冷冰冰的摄像头,按下厚黑的门铃,静穿着件紫粉睡袍开了门,黑发随意挽着,没有扎成辫。她略施脂粉,却显得浮肿,身形也沉了些。
“你来干什么?”她扭头朝身后瞧。
“你没事,我就安心了,”我答,伸手欲抚向她脸颊。
她格开我的手,文凯适时现身。他高且瘦,举止略显笨拙。静总说他良善、聪慧、风趣,我却丝毫看不出她口中的品性。他总是客气得过分,说话字斟句酌。他爱玩三国杀和羽毛球,笃信防蓝光眼镜的效用,觉得虚拟货币是风口,跑步早已落伍。
“幸会,”他生硬道,捏了捏静的胳膊。他俯身与她耳语时,我见静浑身不自在,双脚搓挪不定。刹那间我明白了:文凯知晓我曾背后说他。此刻他必是在她耳边进谗,说我是祸根,说我才是该走之人。静目光在你我间游移,眼底透着渴望,我又瞥见她那件粉色睡袍。这是求救么?是粉色一级戒备的新暗号?我几乎笃定她在求我援手。
文凯直起身,打量我时撇了撇嘴,便进屋了。他一走,我便握住静的双手。“你定要信我,”我说,“他说的那些,没一句是真的。”
静放声大哭,涕泪滂沱。我多想伸手抱她,她却说:“你得去看看大夫,好好看看。你不对劲,晓得么?我一直想委婉告诉你。”
眼前一片模糊。“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快透不过气了。”她夸张地吸了口气,揉着脸颊。随即瞪着我,嘴角抿成一道我从未见过的冷硬弧线。“你再来找我的话,我就报警。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着,砰地关上了门。那扇旧木门正撞在我鼻梁上。
我试着按静说的寻求帮助。我找了心理医生,其实是一整个团队。我态度虔诚,一周七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大夫轮值。我将一切和盘托出,他们给出各色诊断,洋洋洒洒,归根究底,不过“跟踪”二字。显然,我在“跟踪”静。两个精神科大夫开了药方,我并未去取,其余的则让我倾诉,我倒也乐意。我谈及童年,谈及亲友寥落,谈及日渐没落的公关行当,谈及破碎的梦想。但这皆不打紧。当他们一再提及“跟踪”,我始终无法苟同。怎能说跟踪最好的朋友?怎能说跟踪那个与你同住十年,在你母亲离世时紧拥你,在你害怕独自入睡时唤醒你,只因窗外救护车与汽车的尖锐鸣笛让她忆起父母争吵的人?
数月后,我不再理会最后一位大夫,又回了市区那处。可静的房东说他们搬走了,想是去了郊区。我知道文凯办公的地点。于是,第二天日,我决定租一量国产SUV,一路尾随文凯那辆国产新能源车,沿着长安街,上了高速,穿过永定河大桥,一直跟到燕郊的住处。
我打定主意,潜伏守候,直到寻到证据,证明我没有疯,证明静需要我。
白莉介绍浴缸的按摩功能时,我暗自思忖,在她每周必逛的超市,在她慢跑的公园里偶遇静,该说些什么。我会劝她回家,劝她如从前般悄悄溜出来。告诉她,文凯再不能将你我分开。我会在她床头柜放一张你我合影的旧照片,在她昂贵的眼霜旁塞张字条,好让她知我近在咫尺。不知他们后院是否种了郁金香。我会在厨房窗台放一枝。我会启动粉色一级戒备,提醒她你我曾如何相濡以沫,提醒她眼下过的正是你我当年誓要逃避的生活。静曾说,那些循规蹈矩吃饭、饮酒、劳作、欢好之人,何其可悲。可如今她却这般,六点起身,驱车上学,放学,去超市,买麦片和猪肉,驱车回家。没有风雅,没有情调,既无都市的喧嚣,也无乡野的宁静。我想,这郊区,便如同不上不下的炼狱。
我只察觉静的日常中,一处异样。近三个周五,她与文凯皆在午饭时分去了一家生殖中心。每次去的诊所都不同,但静出来时总是低泣,文凯则总是紧紧地、温存地拥着她。用我车里的望远镜细看,便能见文凯也会背过身偷偷抹泪,口中念念有词,似要为她在绝望中燃起一丝微光。他们相拥,他在她耳畔低语。她会战栗,而后更深地偎入他怀中。
主卧内,白莉又指着一盏俗艳的水晶灯,我忙捂住嘴,才没笑出声。她说“觉得怎么样?”时,我能感到她眼神古怪。
“好极了。有劳……告知这许多。”
她眼皮一跳,随即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于是我堆起笑,先看她脸,再看她肚腹。“小孩快出生了吧?”
“哦,”她眯眼瞧了瞧自己肚腹,“我并没有……”
恰在此时,叮咚声响,前门开了。突兀的声响将你我钉在原地,如胶上之蚁。我们听着门铃响,隔着蕾丝床单面面相觑,末了白莉才道:“不是说都搬走了吗。”她急急挪至门边,探头出去。“我们在楼上,这就下来!”
“他们回来了?”我觉着手抚上了胸口。
中介又打量我一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兴许是想见见未来的买主?”
我点头。试图随她出屋,心却怦怦乱跳,难以自持。
白莉开始下楼,一手扶着空瘪的肚腹,一手扶栏。我立在楼梯顶端,目光搜寻着敞开的窗。我能瞧见静和文凯正在楼下挂起薄外套。静穿着粉色裹身裙,那般美丽,又那般哀伤。她拭着泪,文凯轻拍她的背,手指穿梭在她发间。
“我们会再试试的,”我听见他说,声音回荡,传遍屋中每一处雕花角落。“我们会再试试的。”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二位好,”白莉说着,已走到他们跟前,浑然不觉此刻气氛微妙。
今日并非周五,是周一。
他们转身,面向白莉,也面向我,恰在我刚踏下第一级台阶。
静僵住了。“徐书云?”
文凯嘴巴大张。
白莉在你我三人间来回打量,笑容有些勉强。“这位是,呃,江喜燕太太,”她朝我比划着,“我同你说过的,静。”
静双目圆睁。“拿手机,”她对文凯耳语。
文凯双手仍陷在她发间,像个笨拙的傀儡师,拨弄着丝线。
白莉搓弄着项链,金属链子眼看就要勒断她的脖颈。
“报警。”静皱眉看着文凯,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告诉警察她是精神病,把她抓走!”
文凯纹丝不动,静却愈发焦躁。我想逗她一笑,便对静说:“告诉警察,这是粉色郁金香,一级戒备啦。”我学着戏文里皇后娘娘的样子,朝他们雍容地挥了挥手。
莫伟,就读于广西外国语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通联地址:广西桂林市七星区漓江路1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