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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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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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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泉记

吉安城南十五里,有泉一脉,自芙蓉山罅中出,清冷可鉴毫发。乡人曰:“六一泉。”问其所由,则云欧阳文忠公幼时读书处也。泉侧旧有茅屋三椽,屋前有石,石面微凹,凹处积水,雨则盈,晴则涸,相传为醉翁濯笔之洼。我客庐陵之秋,独往寻之,霜叶纷飞,恰如公《秋声赋》中“淅沥以萧飒”之句,乃坐石良久,觉风声泉响,俱作文章。

泉之西三里为沙溪,公故里也。今为永丰县,而“永丰”二字,乃公手书。村口老樟七株,皆十围,枝叶交摩,如碧云垂地。树下有井,井栏石纹已磨尽,惟余“井养无穷”四字,笔力遒劲,似公少时意气。井旁老妪卖茶,茶味清苦,云是取六一泉煮之。我问:“公之文章,可得闻乎?”妪笑指西面田畴:“但看白鹭起处,便是《丰乐亭记》中‘掇幽芳而荫乔木’也。”我随其所指,果见白鹭一双,掠稻浪而去,翅尖映日,碎金点点,恍若公笔下之“有亭翼然”。方知文不在书,在山水之间。

夜宿永丰驿,驿吏取《欧阳氏谱》示我,纸脆如蝉翼,载公四岁失怙,母郑氏“画荻”之训。灯下展卷,忽闻窗外雨声,淅沥如荻叶相擦。我披衣起,见驿墙苔痕斑驳,有字迹隐现,以火照之,乃“学书费纸,犹胜种田”八字,想是后人追录。墙下有竹数十竿,雨击竹节,声清越,竟似公《朋党论》中“君子同道为朋”之铿锵。我倚竹而思:公之谏疏,竹之劲节,其质一也。

次日往吉州,过赣江。江心有石矶,矶上建“六一亭”,取公“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而吾一翁”之意。亭柱楹联曰:“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盖集公词也。亭畔渔舟四五,舟人撒网,网起时银鳞闪烁,如公《归田录》中“卖油翁酌油”之技,熟极而流。我登舟问:“公之政事,可得闻乎?”渔人举网笑曰:“但看江水清兮,可濯吾缨;江水浊兮,可濯吾足。此即公‘宽简’之政也。”言罢鼓枻而去,歌声渺渺,乃《采菱》旧调,而词则易为“醉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也”。

返城谒文忠公祠。祠后有园,园隅土阜隆起,碑曰“砚山”。相传公罢滁州日,以朱砂研墨,书“环滁皆山也”六字,墨沈透石,遂生赤霞,至今土色犹丹。我掬土嗅之,微有松烟香,因念公《相州昼锦堂记》“士方穷时,困厄闾里”之语,觉此一寸赤土,乃公心血所化。忽有落叶飘坠,叶背有虫蚀纹,宛然“忧劳”二字,我悚然收之,夹入《欧阳文粹》。

是夜宿白鹭洲书院。院中老桂二株,传为公手植。月明如水,花影满窗,我展《新五代史》至《伶官传序》,读“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二语,忽闻桂花香骤浓,似答“然”。起视庭除,月光与花影交织,地上斑斑点点,如公奏疏中弹劾之墨。我折桂一枝,将归江南,舟子笑曰:“公之文章,已随赣水达于海矣,君乃折枝为?”我亦笑,指枝上露珠:“此非露,乃六一泉也。”

归途遇雨,避于神冈山古寺。寺僧煮豆粥相饷,粥面结皮,细如轻纱。我问:“公与佛有缘乎?”僧指壁间旧画,乃《醉翁宴僚图》,图中公手持麈尾,旁一僧侍立。僧曰:“此僧号‘了然’,曾与公论‘情’字。公言:‘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文。’僧答:‘佛言放下,公言提起,然提起即放下。’”我凝视画中醉翁眼角,竟有一滴油彩下坠,似泪非泪,恍然悟公所谓“泪眼问花花不语”之境界,不在情浓,而在情真。

雨霁,山腰白云如絮,有牧童横牛背而过,口吹短笛,笛无孔,以指按之,呜呜成腔。我呼问:“曲何名?”童遥答曰:“《六一令》。”再问,则牛背已没于白云深处,惟笛声袅袅,若公《秋声赋》之尾声。我循声觅之,竟至泉侧,则见泉眼喷珠,碎玉跳银,而笛声乃自水底出。俯身听之,字字分明:“永叔永叔,泉声书声,千年一掬。”

我掬水欲饮,水中忽现一翁,苍颜白发,举杯相邀。惊视之,惟见己影。影之眉间,有红痕一点,如朱砂痣,乃砚山之土所染也。我于是以泉濯之,红痕不散,反随脉络透入掌纹,蜿蜒成“永”字。忽忆公《泷冈阡表》“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之句,不觉泪落。泪滴泉中,泉涌益急,竟溢为溪,溪畔生荻,荻芽破土,节节如指,指向上苍。我顺荻所指,见晚霞铺天,霞光中隐约有字,细辨之,乃“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十字,而竟体为公手迹。

是时山月欲上,松风自远而至,我整衣冠,向泉再拜。泉声忽止,万籁俱寂,惟闻己心跳,与泉脉同起伏。乃知六一者,非泉也,非公也,乃后来之人,于泉声月色间,得公之一滴耳。遂取随身《欧阳集》,覆泉上,令字与波纹相荡,字字化鱼,尾鳍皆朱色,游向赣江。江流无尽,而公之精神,与庐陵之山水,同其不朽。

我起身循旧路返,回首不见泉,惟见一翁独立石上,以手指心。夜色四合,翁与石俱化苍烟,而我掌中“永”字,隐隐发热。归舟后,取笔书此记,笔未停而窗已白,赣江晨雾中,似有无数白鹭,衔我墨迹,飞入青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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