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的时间,搬家公司迟到了。我跟老胡茬站在村口,一辆辆满载喧嚣的渣土车在轰鸣的尘土浪潮中,驶进了早已在十年前就被填平的臭水沟里。废墟之上,高耸入云的大楼俯瞰着世间,我看到了泰山之巅等待世俗朝拜的神像,静默着脚下的人来车往,原野上散步的羔羊三三两两,大厦玻璃反射出五颜六色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烫和刺眼。
在来到大汶镇的第一天,我就问过老胡茬,羊泉村明明没有多少人,为啥要修那么高的一栋大楼?十几年前爷爷被工厂返聘,我曾在附近生活过一段时间,随后又跟随他奔走于各大城市,从全职到兼职,从第一把彩虹色按键的玩具琴,再到连兴趣班的学费都很难凑齐。我深知,贫瘠的土壤滋养不出高大的建筑物,匮乏的精神无法生长参天的大树。
老胡茬呲了一声,说你那是什么猪眼神?那是热电厂的烟囱,村里没有你说的大楼。
自从爷爷消失的那个清早之后,我的癔症越发严重了,医生说这是遗传,难以根治,只能慢慢调养。我偶尔会把路过的车辆,看成一大坨浅紫色的棉花糖,把村里的柿子树看成路牌,还有像老胡茬说的那样,把工厂的烟囱看成一栋培训机构的大楼,一群羊羔自楼顶飞上天空奔腾,然后在我眼里轰然倒塌……
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我妈跟别人跑了,后来父亲出去寻找,连同我的记忆,也被那辆路过的大车撞得支离破碎。爷爷是建国后培养出来的第一代工程师,忍着晚年丧子之痛,还要不辞辛劳重回岗位,独自将我抚养长大成人。如今,他的无故失踪,让我迟到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搬家的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常用的电子产品。毕业后,我常年居住在一间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期间自学了吉他,用音乐创作,来填充我那物质并不富足的精神世界。
爷爷消失时,仿佛带走了身边存在的一切,家里却凭空多出了一把红色的电吉他,我怎么也记不得它的来历。
身边的朋友经常说,这个时代的音乐活力已经死了,我也时常认同,自以为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不顾周遭反对,一头扎进了这条赛道,寻找些许创作的生命力。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市面上听到的大多数流行歌曲,摆脱不了一个名为“4536”的音乐公式——就是用F、G、Em、Am等七个和弦的走向,组合成万能的歌曲旋律。这个发现,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将我困在原地。于是,我砸坏了吉他,又用胶水小心翼翼地修补如初,但琴背上的裂痕,以及电脑音轨文件里轻微的变化,就像阴暗中滋生的苔藓,始终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时隔多年,重新回到爷爷曾经生活的土地上,这片村庄就只剩下原本的三分之一。我找到一些村民,表示想要租住一间二楼的屋子,视野开阔,采光条件好,比较安静的。遇到的村民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能接受一个外来者住进他们的家。只有老胡茬在听了我的描述之后,告诉我,家里只剩他一个孤寡老头了,他白天放牧不在家,想住多久都可以。
老胡茬的外号是我私下取的。他的右下巴长了一块黑色的胎记,只有胎记的地方生出了一撮胡茬,每次看到他,我会突然莫名其妙傻笑出声。
有一次把他看烦了,直接问我:“你没事就喜欢看我干啥?”
“没啥,就是有点开心。”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每次出门,我的身上就像有蚂蚁在爬,我的后背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时刻注视着身后正在议论我的村民——你说,这孩子为啥要哭呢?谁知道,八成是跟他爹一样,脑子有病!咱们啊,当初就不应该帮助他,不该让他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议论我在哭,若非跟老胡茬投缘,谈了女朋友之后,我的确很久没有笑过了。老胡茬每天清早都会去附近的山坳放羊,穿上小号的黑皮夹克,戴着一顶略显土气的鸭舌帽,甩着赶羊鞭,一个出征的将士即将启程了。他不在,白天的家里过于冷清,二楼背阴的房间只有傍晚才会照进点点斜阳,墙缝也会渗出点点青苔,即便常年与孤独为伴,我也有些不适应。
黑夜来临,他会炒上两盘小菜,倒上两杯黄酒,等待我下楼小酌几口。他的话不多,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讲他的尼采和康德,我描绘我的家长里短。都说,男人在酒桌上成为朋友的速度最快,即便话不投机,我们两个相隔半世纪的“物种”,也就这样迅速熟络起来。
后来的日子,闲来无事间,我就来到老胡茬放羊的山坳,在他旁边瞎转,自觉无聊再返回屋子里,重复着一天的创作。但更多时候,我会缠着他,说一些老年人听不懂的话,比如什么是4536,比如巴赫跟哥德巴赫的区别,再比如一些生活中让我看不顺眼的事情。
直到有一次,我把老胡茬说烦了,他居然破天荒没有赶我走,只是两耳一闭,啃着手里的生萝卜,望着远处的羊群发呆,当我这个人不存在。我就像是一只死缠烂打的苍蝇,向他喋喋不休讲述着我和女友相识的过程,后来我去参加一次采风活动,为即将创作的新歌收集素材,回来就看到收拾整洁的屋子——她带走了所有属于自己的物品,同时还有我去年购买的一款盗版动漫手办。我曾经骗她说过,就算家里进小偷,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最多就是那款雷姆的手办了。盗窃笔记本电脑足够立案追查,但那款手办就不足金额,挂在二手市场还能卖出一千左右。大爷,你知道什么是雷姆吗?
老胡茬问我,啥是雷姆?咱只知道南方人有句话叫“丢雷老姆”。
我看向天空,那里正好有一朵云飘过,软绵绵的可以任人用想象力肆意揉捏,就像一头正在奔跑的驯鹿,应该还挺笨重的。老胡茬也抬起头,顺着我的视线眺望过去,随即丢掉了吃完的香蕉皮,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情,我猜想刚才在他眼里,把那片云朵看成了一只羊。
在我来到大汶镇没多久,羊泉村又迎来了几个新的年轻人,是培训机构与私立学校合作,下放到村子的支教老师。带领他们到这里的人,五官长得歪七扭八,好似村子路面斑驳的石块。年轻的教师三男两女,男人大多留着较长的头发,戴眼镜,身穿灰色衬衣,好像我对电视剧里乡村教师的刻板印象;女人则是梳着麻花辫,没事喜欢搓着发梢玩。领头的人没多少耐心,将他们带到一排平房,安排好房间,说清了在哪里可以吃到大锅饭,就不知去向了。听说,他们那里还对教师的日常进行考评,凭工作积分换取生活用品。
每到午饭时间,老胡茬不在家,因为经常去附近一家快餐店打发温饱,我跟他们中的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其中一个人叫周逊然,我对他的印象是比我大三岁、瘦高个、头发梳着偏分。听其他人说,周逊然原先是西北大学的老师,前些天突然辞了职,加入到乡村教师的队伍中。
另一个人叫陈天淳,留着较长的斜刘海,遮挡了左半边脸,喜欢穿一件洗到褪色的工装裤,说话有点腼腆。他刚从新疆毕业回到这片土地,考研三战失利后,自信心遭受严重的打击。他的朋友劝说他:你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就是在浪费时间,不如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先做着。
认识第三天,镇上运来了一批乳胶漆,用于修缮教学环境。没课的老师轮流干一点,第一班值就是周逊然和陈天淳,我也自发帮忙,直到傍晚才刷完了一间空教室。明天是周末,陈天淳提议今晚一起喝点。周逊然问我喝不喝酒,我笑着跟他说,不是我吹,以前上学时,我的外号叫“古希腊掌管喝酒的神”。男人在喝酒方面,总有一种莫名的胜负欲,于是陈天淳打断我,说他倒要看看,什么叫现实版的酒神陨落。
当晚,我叫了附近街边饭店的外送,又要了两瓶新泰白干。老胡茬回屋早,他今天被邻居叫去帮忙收玉米,没有做晚饭。包括后来,我带他们两人回来喝酒时,老胡茬都识相地没有打扰。三个人就在客厅里点上煤油灯,用多余的盘子喝酒。
我做东,按照惯例,开场先带四口酒,然后散一圈烟,接下来聊的话题也就更加放的开了。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喝酒,自然就会聊到各自的感情上。我再一次对他们讲述了跟女友相识的过程,对方的工作是乘务员,01年的,相貌很可爱,可爱到什么程度呢?我带她去清吧喝酒时,老板都要检查她的身份证,怀疑她是未成年。
可是,我还记得跟她第一次相识的过程,是经过共同的好友介绍,流程有点像相亲。那天晚上,我们去最繁华的商业街一起吃了火锅,看了一部最近新上映的谍战剧,老实说,我对电影的兴趣并不强烈,满脑子都是对即将因为她而改变的未来的不安——生活一成不变,反倒能带给我心理上更多的安全感。电影结束后,我问她还有什么想玩的地方吗?她当时语气暧昧地说了一句,想睡觉。人潮就像海浪一样涌动着我,我没有想太多,就提出送她回家,她俏皮一笑,跟我讲起最近新买的床垫,巧妙地把话题圆了过去。如果当时,我能够有心发现这个细节,或许就能更早看清她的为人。
提酒,碰碗,话题在酒精的吞咽声中销声匿迹。
周逊然在我们三人中最年长,他摆出一副大哥般的神态,开始教训我:你真是氨基酸脱水缩合,“肽键”了。你俩谁先提的分手?我说,我俩谁也没提,是她自己在某天突然销声匿迹了。他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对方没提分手,你也没去找她,既然你俩都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你还要幻想着自己未曾走过的那条路会开满鲜花吗?
他的话语好似将我心底藏匿的茧剥落了一层。顿了顿,他又指着陈天淳说:“你看看人家天淳,平时他有个写诗的爱好,我都不记得他为多少女孩写过诗了。”
陈天淳一脸无奈,“哥,怎么开始说我了?”
周逊然自顾自地跟我说:“你知道吗?他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警察学院的学妹,我们私底下都叫她小警花。后来我去参加省里一个活动,中午跟同事们一起吃饭,这小子突然给我发来一条消息——哥,我想给那个女孩写一百首诗!我把这件事说给同事听,我们几个人的笑声都快盖住整个餐厅的嘈杂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陈天淳有点腼腆地叫我们不要说了。话锋一转,我又问周逊然:“你呢?见到你的第一眼,我捕捉创作灵感的直觉告诉我,在你身上肯定也有故事。”
这下轮到周逊然不知所措了,陈天淳抢过话题就说:你看人真准,周哥身上刚发生了一件事,是他……周逊然打断了他,陈天淳带完酒就轮到他了,他端起高脚杯,自顾自喝了一口。既然话题已经打开了,我猜他应该在想怎样组织语言,我和陈天淳赶忙陪了一口。
见他迟迟未开口,陈天淳才说,周哥以前有个白月光,一起读研的时候,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跟骚扰她的导师打了一架,差点被学校开除了。后来白月光嫁了人,还有个孩子,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道那女人半年前突然联系周哥,倾诉丈夫家暴,还经常跟狐朋狗友打牌,夜不归宿,娘俩日子过得不好。周哥心软,借给她两万块钱,后来才得知,这笔钱是那女人丈夫借的,被他打牌全部挥霍光了……
周逊然这时也咽下了那口酒,酒精的辛辣感刺激着味觉,他舌头含糊不清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现在两万我们谁都不缺,只是感觉心寒。”
我打断了他:“哥,别这么说,这钱我缺啊!你给我两万,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也比喂狗强啊!”
“别说了兄弟。”周逊然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娴熟地点上。我很想骂他一顿,你之前还教育陈天淳,转头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妄想拯救自己曾经的遗憾,反而又在已经翻篇的事情上,再添了一道新的伤疤。我在脑海里组织了很多骂他的话,没说出口,却先被他这件事情气笑了。这简直太欢愉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在想,这么丢人的事情,真应该写进《圣经》里,让世界上所有人阅读。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我的作品里。
我的笑声在一道沉闷的声音中戛然而止,像是两团巨大的棉花揉进我的耳朵,碰撞在一起。周逊然打翻了煤油灯,接着又把盘子摔在地上。酒精上头,借着四肢的麻醉感,我也将没喝完的半瓶酒摔在地上,酒瓶转了一圈,翻滚到沙发下面。我跟周逊然扭打在一起,也像酒瓶子一样在地上翻滚,玻璃碴划破了我的手臂,见到了血,我更加用力掐他了。陈天淳在一旁拉架,可他平时都像一副病怏怏的神态,根本拉不动我们两个人。后面的记忆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慢慢的,我跟周逊然突然不打了,我们席地而坐抱在一起,拿过来残留的酒,继续扯一些天花乱坠的话题……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早已晒红了半边房间,昨夜我醉倒在沙发上,四周一片狼藉。
周逊然和陈天淳已经不在了,我已经记不起他们何时离去,只剩满地的玻璃碎片,以及昨夜扭打时弄碎了一面落地窗,带我回忆着点点滴滴。老胡茬还真是心大,昨天我们几个陌生人,在他的家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他愣是没有下来看一眼。
羊群还在羊圈里,老胡茬今天应该没有去放羊,我将残留的垃圾收拾干净,又打电话叫了附近的装修公司——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通讯录里,为什么存了附近装修公司的号码。期间替老胡茬喂了羊,赔偿了饭店被打碎的餐具,直到下午更换完玻璃,就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着老胡茬回来。
这一等,就是很久。
老胡茬在消失了两天之后,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很想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先张开了布满皱褶的干涩嘴唇,对我说:“树病了。”
这是后来羊泉村发生的两件大事之一。羊泉村目前仅剩六十几户村民,还有三户即将搬离这里,去往城市里定居。热电厂早在半年前就停工了,对于新建的工业园区计划,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村民签署了支持拆迁意向。村子后面还有十几亩的毛白杨林,由三户人家共同承包,老胡茬早年下乡知青时,曾在生产队的林业岗位工作过,懂得多,村民请他去瞧瞧树也无可厚非。
我说,树不长叶子,施肥不就行了?
老胡茬说,简直是肚脐眼放屁,你咋响的。
根据老胡茬的描述,不知道是水土还是污染的原因,村里的树都病了,自打开春后,树叶稀稀疏疏,不再长出新的枝桠,偶有少量的绿叶,却也掀不起水花。老胡茬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嘴里不断抱怨着:树都病了,没有绿叶了。人也一样,没有生机了。
这几天,村子附近的渣土车也多了起来,施工队的挖掘机开进村子,开进搬离的居民家里,如同狂野的犀牛,践踏着曾经属于村庄的一砖一瓦,破坏着人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我又一次抬头,望向远处那栋高耸入云的大楼,上面贴着教育机构的招牌不知何时被摘下了,再也没有一群羔羊飞上天空,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腾。
我想到了最近正在尝试创作的新歌。我还是没能摆脱那个名为“4536”的音乐公式,没有新的创意,哪怕在喝了酒之后,也没有了曾经那样的灵感喷涌而出。我的音乐才华仿佛就此枯竭,华语乐坛很难听到可以打动我内心的歌曲。音乐病了,就像这里的大树一样。
村小学的教室墙面已经被我重新粉刷完成,后来又陆续送来了其他颜色的油漆。周逊然和陈天淳不在的时候,我悄悄在后门听了半节课,这里的老师一开始讲课充满了热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热情就逐渐变成炎热的风扇声,和翻动书本的沙沙声,人心躁动。坐在最后一排,有几个鼻子冒着泡的孩子,其中一人撕掉半页练习本,擦了一把鼻涕,在脸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铅笔灰。
校内空地上的小树苗已经开始抽芽了,这是几个老师来时栽种的。孩子大概有一百来个,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留守儿童,父母至少一人外出打工,留下的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们中间有早早懂事的,十分珍惜学习的机会;有老实腼腆的,即便不好意思举手回答问题,一双大眼睛也会紧紧盯着老师和黑板,炯炯有神。也有调皮捣蛋的学生,对学习永远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在止步中考后,离开家乡去大汶镇的中专度日,然后踏进社会、谋生,最后变成了父母中的一员。
周逊然辞去了大学教师,来到乡镇,经历过高等教育,也体会到了基层的艰辛。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他口中说的那句:“仅凭我们几个人的努力,太渺小了,有时候联想到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孩子,自己却无法帮助到所有人,绝望感就会不断折磨着精神。基层教育,太任重道远了。”
休息时,我也向这里的村民打听更多关于老胡茬的情况。有个老太太想了一会,才说了一件关于他的消息:你说老张啊?十几年前,他的儿子死了,他的脑子也不好了。他儿子以前喜欢玩电脑,他们家也是村里最早买上电脑的人家之一,老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玩了好几天的电脑。他家的菜地也不浇了,还是俺家老头子闯了进去,把他从家里拽了出来。村里人都怕他出事,有人劝他信佛,好歹还有个念想,他却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我有点庆幸,最近老胡茬的精神头不太好,但好歹没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回到家后,我打开了他的房门,老胡茬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却很整洁,除了桌椅和床铺之外,还有一台落满灰尘的老旧大头机,看样子也很久没碰过了。
大树病了,不仅是老胡茬的病,也是我的心病。
——这是近期羊泉村的其中一件大事,可能只有少数村民在关注,他们又请来了城市里的植物专家,后续我就没有过多关注了。反正,等挖掘机开过了整个村子,这些树还是要砍倒。第二件大事,也只是对于个别人而言。一个多月后,周逊然的白月光来到了羊泉村,正在向村民们打听他的消息。
羊泉村加上周边几个村子,说起来很小,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简直太容易了。很快,支教的周老师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这个传闻就传遍了羊泉村。
她的确很漂亮,精致的鹅蛋脸上画着淡妆,一身白色长裙没有多余的吊坠,她仅仅站在那里,就是路边的风景线。平日里我们都用“白月光”这个词汇来称呼她,名副其实。
二人的见面,并没有电视剧里上演的轰轰烈烈或哭哭啼啼,他们约在那家我常去的餐馆。一见面,白月光就说,想把那两万块钱还给周老师。周逊然说,你生活不容易,钱不用还,自己没打算报警,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了。白月光却坚持说,这钱是替自己前夫还的,她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周逊然不说话了,我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他此刻的心情。一个字是“夫”,另一个字是“前”。
白月光说,她离婚了,孩子暂时交给外婆扶养。周逊然突然破口大骂,骂她活该听了家里的话,还没完成学业就急着结婚,急着生孩子怎么不急着投胎呢,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食其果。白月光被他的话语伤到了,哽了两声又把眼泪咽了回去,努力平静地说,欠的这个钱她一定要还,不然心不安宁。最近她会暂时住在大汶镇,等周逊然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联系她。
白月光离开后,陈天淳拉着我说:“哥,我突然想为她写一首诗。”
我惊讶地问他:“你不是喜欢小警花吗?”
陈天淳矢口否认,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小警花也是小葱炖豆腐,清清白白。我只是觉得,她是我创作的灵感。”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算明白了。这个家伙,就是通过跟不同的女孩子接触,碰撞出创作的契机。他不是享受谈恋爱,而是享受幻想出来的情感,并用这种情感来充实自己的诗作。我感慨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否则只会越陷越深。”
谁知,我的话刚好被周逊然听到了,他接了一句:“就像你有时候喝多了,也会愤世嫉俗,痛骂当今音乐环境一样。老天爷赋予了你怜悯众生的心,却没赋予你解救苍生的能力,大概就这样子。”
他像是在说我,又像是在解读他自己。
在此之前,周逊然递交了辞职申请,准备离开这片土地。我们都很诧异,可他像是活通透了一般,坦白了内心的想法——当初自己选择下乡,其实私心占据了大多数。因为两万块钱产生了心魔,进而想要到乡下逃避。如今想清楚了,就没必要继续这段错误的选择。
停顿了片刻,他又说,我和天淳跟他一样,都是为了逃避某些东西,三个人才有机会聚在一起。
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喝了一大口果汁,醉醺醺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呗。”
周逊然收拾好行李离开的那天,羊泉村起了浓雾,按照约定,我跟陈天淳只是远远地目送他,他的轮廓隐约在大雾中,旁边是一棵大树的影子。我看到他踌躇在公交站牌前,面对人生下一步的抉择,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
陈天淳突然感慨:“听说,大汶镇的地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矿。上个世纪末,这里的人们将它挖了出来,在这片土地上盖起了工厂,将挖出来的煤炭燃烧殆尽,化作滚滚浓烟,熏红了天。如今,他们又要拆掉大烟囱,拆掉那栋名为‘教育’的大楼,将砖瓦搬去供给城市……”
我也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却说,可能要搬去大汶镇住了。我又问他,周逊然刚走,可是白月光还在这里,难道你真的打算追她?
陈天淳的语气中不像我似的开玩笑,他说:“学校要拆迁了,你不知道吗?”
一辆辆渣土车驶过被填平的路面,挖掘机也开到了学校附近。羊泉村,包括周边的几个村子,已经有超过半数的村民,在拆迁意向调查表填写了“支持”两个字。他们淘汰掉了老旧的热电厂,要在附近建一座光电工业园,开发商承诺,同意拆迁的村民会被安置在大汶镇,子女也可以离开村小学的平房,接受更好的教育。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代终将淘汰掉落后的记忆。
村小学被拆前,这里聚集了很多围观的村民,他们中有很多是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此刻脸上挂满了名为“怀念”的五种滋味。当负责人再次宣读了拆迁待遇之后,他们脸上的伤感,逐渐被一种名为幸福的情感充斥,个别的村民甚至欢呼起来。
他们在欢呼中看到了希望,我能理解。我也在欢呼中看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在人群的交头接耳声中,我突然听到老胡茬跟一个邻居吵了起来,对方期待着自己一家搬到镇上的生活,被老胡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那言语的粗鄙程度,比他之前骂我要狂放百倍。什么“数典忘祖”、“祖宗的牌位要裂开”、“把你屁股用胶水粘住”之类的词汇,夹杂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不明白一向老实沉稳的他,为何今天反应如此激烈。
有村民开始劝架,慌乱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毫无征兆跑出来,三两步就爬上了教室的墙——她站在房顶上,哭喊着要是敢拆了学校,她就死给大家看!
大家被小姑娘这一闹吓坏了,我记得她是周老师班里的学生,于是站出来,大声劝她赶紧下来。挖掘机已经启动,机械的噪音、村民此起彼伏的争吵、女孩父母的哭喊声、学校保安养的两条狗在狂吠、还有其他孩子的大叫声和我,忽远忽近,一同揉进了此刻的记忆里。我扒着墙壁,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房顶,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女孩校服上的校徽,在太阳底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接着,我的后脑勺不知被谁狠狠敲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又过去了很久,眼前的画面不断闪回,我可以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梦境里。当画面停下时,我好像看到了当时的另一个视角:我站在人群中,听着耳边熟悉的嘈杂声,头痛欲裂。现场没有老胡茬,没有跟他吵架的邻居,也没有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只有我像个疯子一样站在房顶,又哭又笑,还闹着要跳下去。有个村民从后面悄悄摸着墙壁上去,一铁锹将我打晕了。
后来,画面再次切换,我看到了熟悉的房间,那是我来到大汶镇之前,在城市里租住的公寓。我格外珍惜的雷姆限量款手办,被无情的摔在地上,碎裂。女友眼含泪光,她的小腹处,有一道二十公分的疤痕——这道疤痕,也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关系。另一个我破口大骂,让她滚出我的房间,言语中充斥着对亲密之人的恶毒……直到一个沉闷的关门声响起,随后世界重新归于安静,另一个我像是无助的孩子,抱住了受伤的自己。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扇门。我用力推开它,走了进去,这次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场地。大厅到处装裱着洁白的纸花,老胡茬那张熟悉的脸庞被洗成一张相片,困在小小的四方相框中,挂在那面墙壁的正中央。现场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充满了悲痛,放声大哭。
可在这里,另一个我却没有哭。
我吵着要一把吉他,亲戚的哭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表弟在姨妈的责怪中,不情愿地将新买的电吉他交给我。我在灵堂弹出难听的噪音,想用这些声音倾诉自己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希望他们能听懂,即便我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是,他们没有管我。他们在失望的目光中,进行着仪式的一段又一段流程。
邻居家的小女孩跑过来问我:“胡茬爷爷去哪了?今天下午我们还能不能一起劈柴玩?”
我还记得,大概是几年前,邻居遗弃了一把老旧的水炉,这种炉子中间有个竖筒,添柴烧水,后来被更加便捷的电热水壶取代。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以后,每天傍晚,爷爷都会搬着马扎,在门前的空地烧水散心,这也是他唯一的休闲方式。放学后,会有几个好奇的小孩聚在一起,他用一把早就不锋利的斧头,教孩子们劈柴,讲些过去的故事。
我告诉她,胡茬爷爷以后可能没办法陪她玩耍了。小女孩失望地说:“太可惜了,野猪深夜冲进他们生产队的故事,他还没给我讲完呢。”
说完,她忽然抱住了我的头。我怀抱吉他,想起了小时候,他送给我第一把彩虹色按键的玩具吉他时,我也是这样开心地抱住了他……
我的世界里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听到外面的世界传来一声闷响,可能是有人敲门,也可能是羔羊在撞击羊圈门,把我的意识撞了回来,头痛欲裂。黑暗中,我伸出手,抓住的只有一团没有温度的棉被。我的身边跟以往每个梦醒的黑夜一样,空无一人。
我披上一件外套,提起一盏煤油灯,踩着夜色走入黑暗中,如同坠入深海里的一条鮟鱇鱼,循着微弱的光亮洄游。外面的羊圈里只有堆放的杂物,以及躺在地上的塑料水桶,哪还有一只羊?应该是我又幻听了。我想,那些羊还像以前一样,在天空上的原野奔腾,奔向本该属于它们的地方,那里有丰茂的水草。我的头虽然还疼,但没有比现在更清醒了,继续走在村里的小路,我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前世的因果记忆,轻轻敲醒了我。
我沿着记忆一直走,最终在村子的尽头找到了一棵核桃树,也找到了最后一块记忆的拼图。十几年前种下去的时候,它还只有我的三指粗,周围其他的树都病了,唯独这一株小树生机勃勃,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长大。
我在小树的旁边静坐下来,想起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比方说,有一次我哭闹着不想去幼儿园,全家哄着我,就在这条乡间小道上,我突然对天空的云朵说,那里有个穿着绿衣服的老爷爷,他在对我笑。他手里的拂尘雕刻着紫色的纹路,他的胡须有爸爸的手臂那么长。
妈妈离开家后,只留下了一封信,上面控诉着爸爸的精神,我的遗传,以及对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也曾离开家,出去寻找她,最后一次,我就在村外那条大马路的对面,看到她在家的方向朝我招手。我向她跑去,一辆渣土车如同野兽,席卷着轰鸣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体型越来越大。是爸爸在最后一刻,把我拖到了路边,之后我的记忆就被它撞得四分五裂了。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老胡茬甩着鞭子,面带笑容地问我,想吃核桃吗?等这棵树长大了,长成参天大树,就能结出很多的核桃,多吃点,你的病就能慢慢变好了。
我看着小树上已经结出了青绿色的小球,感慨了一句可惜,它还要很久才能长成大树,村子就快变成工厂,我应该吃不到了。老胡茬又拍着我的肩膀说,虽然这棵小树还没长大,但我种下的另一棵小树,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即使大树病了,长不出新生的绿叶,可我相信它会变好的。再过几年,它也会结出果实……
老胡茬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知道他已经从我的感官中离开,并且不会再回来了。回想,除了眼前这棵小树,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所谓的牵挂了。于是,我轻轻握住了小树的枝桠,嫩绿的它在夜晚的微风中摇曳,就像在它被种下的时候,有一只大手,牵住了另一只稚嫩的小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