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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礼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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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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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卖牛》邱礼钊


一、

易拉罐剪下的底座里,斜插着六根烟蒂,烟嘴上还留着月牙形的齿痕。

火星蜷缩在焦黄的烟丝中央,目送着烟雾自由地随风散去。老陈呆坐在门口,凝视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忽然食指传来灼痛,低头一看,烟头已经烧到了手指,一小块皮肤被烫得发红。老陈赶忙把烟插在底座中扭了扭,手指传来的疼痛提醒自己,该从这片混沌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下地干活了。

玉米地里,镰刀歪歪斜斜插在土里,刀刃锋利光洁,想来是磨刀石定期磨砺的结果。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汗珠子顺着老陈的脊梁沟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地头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站着一只鸟儿,它直勾勾地盯着老陈,好似要说些什么,这眼神,让老陈忽然想起不久前妻子临终时的目光。那时老伴攥着他的手,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要让小海念书……”

老陈伸手去够草帽,指尖沾了泥,风轻轻吹过,带起远处牛铃的叮当声。黑莓儿正在悠然自得地站立着,油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牛尾巴悠闲地甩着蚊蝇。他想起儿子捧着手机欣喜若狂的声音,“爹,我录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终于考上了!”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老陈烦闷得把破旧的草帽扣在自己头上,想要把整个脑袋包进去隔绝住声音,只可惜这声音是打心底里唤出来的。

窗外的雨把土坯房檐敲得噼啪响,一个身形挺拔却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年猫着腰跑了进来。

“爸,晾晒的玉米我都收好了。”老陈看着儿子小安,他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结实而黝黑的小臂。

“你小子还真不耐晒啊,这才一个月!”老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安头上细密的汗珠,让他感到既心疼又欣慰。低下头,老陈看见了自己那比儿子黑了不知道多少度的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老陈又点起了一支烟,在房子中踱步着,烟雾缭绕中,只看得清他紧锁的眉头。终于,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老陈操着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缓缓问道:“娃啊,你录取的那个学校,学费要多少撒?”

小安正在给装满玉米的麻袋扎绳的手顿住了,身体微微一僵,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传来的稀稀拉拉的雨声和父亲那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小安沉默着,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他清楚这笔学费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六千块要嘚不?”老陈率先打破沉默的墙。

“差不多,一年六千二。”小安紧咬着下嘴唇,双唇的惨白和黝黑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

老陈拿着烟的手顿在半空,去年给妻子办后事借的三千块还没还清,圈里的黑莓儿倒是能卖钱,可那是开春耕地的主力。儿子是懂事的,高考一过就来田地里给他帮忙了,自从录取结果出来后,小安每天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这笑容时时刻刻揪紧着老陈的心。

老陈又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踱起了步,儿子已经到院里去看雨了。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农具,最终定格在窗外牛棚的方向,拿烟的手终是垂了下来。

 

二、

七天后是赶集日儿,那日天还没亮,黑莓儿不肯出栏。它是这个家的老伙计了,这么多年耕地拉车,从来没犯过脾气,懂事得很,可今天它好似知道老陈要干什么似的,眼里流露出哀切的眼神。老陈攥着缰绳的手直打颤,牛鼻环勒得它直喷响鼻。二十里山路走到镇上,露水把布鞋浸得透湿。牛市在东头河滩上,牛贩子捏开牛嘴看牙口,黏糊糊的草味喷在老陈脸上。

六岁口,牙都磨平了。链子的牛贩子啐了口痰,顶天给千。

老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黑莓儿忽然昂头哞了一声,惊得河滩上盘旋的鸟儿四散逃开老陈想起它还是牛犊的时候,小海总爱把草料捆成把儿逗它,牛舌头卷过孩子手心,惹得小海咯咯笑。小海初中那会儿还生了一场大病,高烧39度,是黑莓儿驮着他们跋山涉水赶到县医院才脱离危险。

“你看我这牛的体格状态,多精神啊!市面上卖八千都不为过啊!黑莓儿眼中的哀求转到了老陈的身上。“再加点……”老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牛贩子已经开始解缰绳,黑莓儿焦躁地刨着蹄子,在河滩卵石上擦出火星。

等等!人群里挤出个穿工装衬衫,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的中年人,他拉着老陈往一旁靠去。

“这位叔,你这牛卖给我,我出七千五怎么样?”中年人脸上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

“七千五!”老陈心里微微动摇了,他来赶集前心里的预期是八千,七千五虽然不及,但总归比牛贩子多五百。“你买这牛作甚啊?”老陈用狐疑的眼光扫视着中年人。

“种牛啊,种牛你懂吗?就是与其他优良的牛进行配种,方便改良品种啊。我看你这牛膘肥体壮,养得可壮实,所以动了买牛的心思。”中年人不经意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老陈左手摸搓着衣角,右手下意识想拿烟,却又放下了。黑莓儿的尾巴不再晃动,而是垂落下来,此刻他多希望那牛尾巴能重重地抽自己一下。

似乎是看出了老陈的犹豫,中年人笑容愈发灿烂,“这样吧,你不放心的话就和我去一趟养殖场,我们买来配种的牛都在那儿,那里环境算是很不错了。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老陈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点点头,“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中年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连忙点头拍着老陈的肩膀,“好嘞,放心吧,不会让您失望的,咱也得让辛苦一辈子的老牛享享福不是。”老陈听到这话,像是寻得共鸣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养殖场的确不算远,老陈从牛贩子那牵了牛,临走前那贩子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老陈不敢多说什么,拉着牛大步接小跑跟着中年人走了。养殖场在山脚下,很隐蔽,外面看和农舍的装饰无二样。一踏进门,一股混合着草料与牲畜气息的朴实味道扑面而来。场院的地面被夯实得平平整整,虽没有水泥地的光滑,却有着一种质朴的坚实感。围栏是用粗壮的木头和结实的铁丝网围成,经过岁月的打磨,木头上泛着温润的光泽。围栏里的牛儿们悠闲地嚼着草料,尾巴不时地甩动着,驱赶着蚊虫。牛棚搭建得简单而实用,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既能遮风挡雨,又带着一丝乡村的韵味。棚内的地面铺着一层干草,干净又柔软,为牛儿们提供了一个舒适的休息场所。不远处,是堆放整齐的草料垛,像一个个小山包。草料的质量很好,散发着清新的草香。旁边还有一个小水池,池水清澈见底,牛儿们可以随时过来饮水。整个养殖场没有奢华的装饰,但却处处透露着用心与勤劳,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自然。

“嘿哟喂,老大哥你可算是来对地方了!你看我这养殖场,那简直就是牛的天堂啊!你看看这周围,山清水秀的,空气那叫一个清新,就跟那世外桃源似的。牛在这样的环境里配种,那种出来的小牛品种能不好吗?”中年人朝老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眼睛睁得老大,神情激动得有些过分。

老陈站在牛栏前,看着几头毛色油亮的黄牛,眼神有些迷离,“兴许让黑莓儿在这安顿也是个好办法不是么?”一旁的黑莓儿又哞哞地叫着,依偎在他的身旁。凉风吹过,老陈的几根白发立着跳起了舞

“那牛贩子可是奸商嘞,这么好的牛才给你七千块,他靠卖牛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了,还不知足。哎,我也是看不下去才拉住你。”中年人谄笑着给老陈递烟,下巴的肥肉堆出三道褶。老陈没接,掏出了自己皱巴巴的烟点了起来,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模糊不了他心中的忧虑。烟灰簌簌地落在地上,堆积成一小堆,就像他心中那越积越厚的阴霾。老陈一根烟抽完,老陈将烟蒂在鞋底狠狠摁灭,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双腿有些麻木,脚步也有些踉跄,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老陈伸出手,黑莓儿温顺地低下头,蹭着那黝黑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如洪水一般夺眶而出,老陈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老伙计啊,对不住了,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中年人从油腻腻的包里拿出一沓钱,这几十张纸多轻多薄啊,却可以换回一头以厚重的岁月和心血滋养的好牛。老陈一张一张慢慢地数着,每当他看到黑莓儿的眼睛时,总不由得忘记自己数到哪了。不知道数了多少遍,终于对好了数,七千五百块钱,不多也不少。老陈小心翼翼地用布把钱包起来,裹紧后放在汗衫胸后的内袋,又隔着衣服拍了几遍。

离开时老陈只是径直地走着,不敢回头,阳光下他的影子显得如此佝偻。就在他即将踏出大门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远处的一堆草料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这块印记在这满是枯黄草料的场景里显得格外突兀,看得老陈眼皮直跳。“可能是哪头牛受伤了吧?”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双腿却下意识朝那堆草料挪去。半人高的草堆只有一块小小的印记,老陈的心跳平缓下来。忽然!他下半身的血全都涌进了脑袋,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股冷汗顺着背部滑行,如同一条阴暗的蜈蚣!老陈只觉头胀得厉害,草堆后面是一长条的血迹,这条赤蛇蜿蜒不绝,一直延伸到远处。他已经能够感受到那血迹的黏腻,和那在地上被拖行的无力。

顺着血迹老陈寻到了一处小房间,房外的墙皮像晒干的鱼鳞片似的卷着边,白色的漆缝里滋出黄褐色的苔藓。两扇铁门歪斜地挂着,锁头早被人砸掉了,门板上留着几道暗红色的拖拽痕迹,混着泥巴糊成扭曲的蚯蚓状。老陈扒着墙头的通风口,铁条上的灰簌簌落进他衣领。昏黄的灯泡在屋里晃荡,把个穿黑胶围裙的汉子照得忽明忽暗,那人嘴角叼着半截烟,手背纹着团模糊的青色,也不知是虎头还是夜叉。一头牛侧躺在水泥台子上,眼珠子蒙了层灰膜,还瞪得溜圆。半截舌头耷拉在外头,牙花子上沾着草料渣。脖子那儿豁着个大口子,露出白森森的颈骨。四条腿无力地垂落着,蹄子缝里塞着干结的粪块。水泥台下聚着滩暗红的血,泡着半根踩扁的烟头。

一股无名火在心间冒起,老陈撸起袖子直奔牛棚去。中年人在指挥人把牛赶进牛栅栏里。黑莓儿犟着没动,中年人冲着它腹部就来了一脚。

“天杀的!你们这些个丧良心的,说好的配种呢?我看你们没少用配种的借口骗人了吧?不要脸!不要脸!”老陈用力地咆哮着,嘴唇被气得发紫,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大爷,你没发烧吧,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呢?”中年人眯起双眼,不急不慢地朝老陈脚边啐了一口痰,他下巴翘得老高,可还是无法让那赘肉舒展开来。老陈的手颤抖着,从汗衫里取出了包在布里带着体温的钱。此时的钱如同烫手的山芋般,他赶忙把这钱拍到中年人的胸口,中年人下意识地按住。

“滚,我不卖了,你们这群不要脸的人!”老陈牵着牛绳朝门口走去,阳光还是那么毒辣,可这时老陈的影子却是直挺挺的了。

“真是个疯子,我看这牛和你一样也是头疯牛,早晚病死!”中年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可老陈却没再回头。

 

三、

小安为了凑学费,上镇寻找兼职,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有的老板嫌他没有工作经验,有的店铺则不需要兼职,更有甚者听说小安是要来找兼职的直接甩脸走人。小安心中虽然低落,可仍未放弃。

老钱菜馆的玻璃门被油烟熏得发黄,小安盯着自己起毛的帆布鞋尖,听见后厨传来剁肉声。老钱撩开油腻的塑料门帘时,围裙上还粘着片芹菜叶:“小朋友,你是来找兼职哒?”

“是的叔,你们这缺服务员或者收银什么的吗?洗碗拖地上菜什么的我都行!”小安搓了搓手,看着这个身材魁梧,面容和善的大叔,扯出一个微笑。

“我叫老钱,你叫我钱叔就可以了,看你像是大学生?”老钱打量了小安一番说道。

“大学生?算是吧,预备大学生。”小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哟,预备大学生,那更是不容易了,先进来说话吧。”老钱侧着身把小安让进了菜馆,拉着他在一张空桌坐下,倒了一杯水推到小安面前。

“我们这倒是缺一个服务员,干的大多是端茶送水,洗碗拖地这一类的杂活,你要是同意,我一天给你开……”老钱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童声传来:“爸爸,爸爸!”只见两个可爱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一个是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宝石;另一个是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

“爸,妹妹这道题我也解不出来,您快帮我们看看!”男孩拉着老钱的手使劲摇着。老钱接过一看,左翻翻右翻翻,嘴里嘟囔着:“体积计算?这啥子玩意啊。”他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孩子们都期望地看着他,又马上收回了眼神。小安看着这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喜爱之情,他笑着说:“钱叔,要不我看看,说不定我能帮他们解答。”说着,小安接过孩子们的习题本,仔细看了看题目。这是小学的奥数题,对于小安来说并不复杂,很快就有了思路。他耐心地给孩子们讲解起来,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把复杂的数学知识讲解得清清楚楚。两个孩子听得眼睛发亮,不时点头表示明白了。

老钱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等小安一讲完,他用力拍了拍小安的肩膀,笑着说道:“还得是高材生啊!这样吧,上午给他们看看功课,下午三点开始跑堂,管午饭晚饭,日结一百二!”

“谢……谢谢钱叔。”小安声音卡在牙缝里,猛地弯下腰鞠躬,这样包吃工资还高的兼职,整条街估计都寻不见一处。

夕阳把晒场上的玉米烙成金粒子,老陈握着竹耙的手顿了顿。小安从田埂那头走来,他跟着钱叔熟悉完工作就赶回来了,袖口还沾着菜馆后厨的油渍,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陈看着顶天立地的儿子,不禁扯起了嘴角。

“爸,找到工了,日结一百二,管两顿饭。老板是镇子上老钱菜馆的钱叔,他人很好。小安摘下帆布包搁在石磙上,撸起袖子开始帮忙。

“工资这么高?”老陈咳嗽了几声,慢慢直起了腰,用手拍了拍脚上的尘土。原本老陈寻思着第二天再上集瞧瞧,现在看黑莓儿不用再遭罪了,儿子干上一个多月,再加上自己的积蓄,勉强够交学费了。

钱老板仁义。老陈抓起一把玉米粒,任金黄的瀑布从指缝泻落,“明日早市我买些干净的荸荠处理好后,你顺道捎去。

暮色渐浓,天边染上了橘红色的晚霞,老陈就着最后的天光打量着儿子,不知何时他的身影已比自己高大了。

晨雾还没散尽,老陈已经蹲坐在井边削荸荠了,他特意选了带泥的新鲜货,泡过水的荸荠虽然白净,却失了那股子清甜气。忽然,老陈听得院门吱呀作响,只见黄老三灰扑扑的解放鞋刚跨过门槛,平日里那股精气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鬓角的白发。

“老三,你这是怎么了,快进去坐。”老陈用井水洗了洗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黄老三摆了摆手,佝偻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他在里屋前的台阶坐下,从前闪着精光的眸子此刻蒙着白雾,血丝在眼球上蔓延着。

“陈哥,你之前借的那三千块钱,能不能这两天给我。”像是下了好大决心,黄老三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低头不敢看老陈的脸。

“啊,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年后……”老陈感觉有块烧红的炭卡在喉咙,烫得他发不出声。

陈哥,对不住……”黄老三指间的烟头颤抖着,“闺女查出过敏性紫癜,是个很严重的病,医院催着……”

牛棚里传来黑莓儿不安的响鼻,围栏里的鸡鸭躁动地叫着。“容我两日。”老陈挤出这句话后像是泄了气。黄老三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起身逃也似的走了,背影被晨雾吞得只剩个模糊轮廓。

老陈不能不还,去年给妻子办后事是老三挺身而出,他平时仗义善良,对大伙都很好,现在摊上这档子事,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老陈不能不当人。他缓缓走近牛槽添了把新鲜苜蓿,黑莓儿的牛舌卷走草叶时,老陈分明看见一滴水珠砸在牛鼻子上不知是晨露,还是别的什么。

把剩下的荸荠处理好后,老陈牵着牛上路了,和昨天一样的路,今天走得愈发艰难,今天黑莓儿也不吵不闹了,只是静静地陪老陈走着。青石板路在镇口断了茬,化作一摊黄泥汤。老陈牵着牛来到昨天的牛贩子这,没办法,这镇上贩牛的已经被这人一家包圆了,没得选。

牛贩子的银链子晃得老陈的眼睛生疼,他叼着牙签,轻蔑地盯着老陈。“哟,你不是昨天那个吗,怎么又来了,家里挺富啊,这么多牛可以卖?”

老陈赔笑着,“小兄弟,我这牛可是实打实的壮牛好牛。对了,你们买这些牛是不是都送去养殖场集中养殖的呀?”

“养殖?”牛贩子耻笑了一声,“是啊大叔,都送去养殖的,包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你放心吧。”他的眼睛咕噜转着,微微翻了个白眼。

“那就好那就好。”老陈轻抚着黑莓儿的背,“你行行好,按昨天的价格再加五百,七千五可以不?”

“七千五?”牛贩子用嘶哑的声音尖叫着,“七千都已经是昨天的行情了,你昨天不卖,今天只有六千八,你爱卖不卖!”

“六千八?怎么可能只有这个价,我看你就是欺负老实人吧,我要去投诉你,投诉你!”老陈的胸腔如同拉风箱一般鼓动,他指着牛贩子怒目圆睁地说。

“你去啊,你不去我看不起你,还投诉,我怕你啊?”牛贩子吐出牙签凶狠地吼道。

剑拔弩张之际,人群里挤出个穿油亮灰夹克的中年人,“等等!这牛我要了。我是干馆子的,我们店正缺头拉泔水的牲口。”他拉着老陈走到河滩旁,笑着说:“叔,您看怎么样,我出八千买这牛。”

“你是干馆子的?叫什么名字呀?”老陈眨着眼睛,八千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价格了。

“镇上老钱菜馆,我看您这牛肥壮得很,用来拉泔水干活什么的也很方便。”钱老板摸着黑莓儿的牛头,朝老陈点着头。

“老钱菜馆,咋恁熟悉呢?”老陈摸着后脑勺,突然回想起来,儿子去做工的地方不就叫老钱菜馆吗?他激动地拍着手,“昨天是不是有个男生去你那寻工了?那个人是我儿子呀,他老说着你的好!”

钱老板直愣愣地盯着老陈,“居然有这么巧的事!缘分啊,缘分啊!您有个好儿子啊!”

老陈眼眶泛着红,“钱老板,这牛是您的了,感谢您对我儿的照顾。这样,您给七千五就行了。”

钱老板摆了摆手,从皮包里掏出了八沓钞票,按在老陈手里。“叔,刚才说了八千就是八千,您儿子是靠自己的能力,和我没什么关系。您点点看数。”

老陈盯着手里千块钱,这沓钞票无比厚重,以至于数钱时手指抖得厉害

“您儿子在我这里打工,有空也可以来看看这牛,也算补了一个念想。”钱老板的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钱老板仁义啊!”老陈把牛绳压在钱老板的手上,最后一遍抚过老牛粗粝的脊背,那里还留着去年旱夏犁地时磨出的血痂,如今已结成深褐色的疤,像岁月褶皱里长出新芽。

黑莓儿被牵走时频频回头,湿漉漉的鼻尖蹭过老陈的手背,像极了妻子去世后那冰凉的手指。

 

四、

小安隔着餐馆后厨的纱窗看见黑莓儿正在后院的槐树下打盹。牛角上拴着红布条,毛色比在村里时还要光亮。一番询问后才得知是父亲卖了牛,那一整天小安的心不在焉的,另一个灵魂陈安已经飞回了家。

回家的这段路太过漫长了,小安觉得脚上生满了倒刺,走得太煎熬了。夜色弥漫时,他终于到了家,老陈正往水缸里打水,那本就佝偻的身体看起来又瘦弱了几分。

“爸,为什么要卖牛?”小安紧咬着嘴唇,眼里神采黯淡。

老陈手里的木瓢“咣当”砸进水缸,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衣襟。“老三早上过来要那三千块钱,他女儿得了重病,急需用钱。牛卖了八千,下午我已经把那钱还上了,还多给了他五百。”老陈心里憋着一股劲,这话说完后,全身毫无气力。

小安嘴角微微颤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在喉咙里打转,却最终强行咽了下去。沉默良久,小安上前去拍了拍老陈的后背,“爸,这事做得没毛病,黄叔于我们有恩,我们记着呢!黑莓儿那边我每天割些新草去喂它,让他吃饱饱的。”

老陈抬眼想说什么,却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声。爷俩就这么静静坐着,消化着心中的烦闷。

几天后,老陈物色的牛犊子到了,他蹲在篱笆边,看着那头刚卸下牛车的栗色牛犊。小家伙的皮毛泛着蜜糖般的光泽,四蹄像裹了层黑釉,正用湿漉漉的鼻尖顶开一丛草,忽然仰头打了个响鼻,草尖的露珠簌簌落进它缎子似的颈窝。瞧着点,这家伙蹄子底下踩着弹簧呢!老陈笑着和邻居说道。小家伙满满的活力,在玉米地里横冲直撞,也冲走了老陈心里的阴霾。

暮色渐浓时,牛犊挨着老陈的胶鞋打盹,肚皮随着呼吸起伏成温柔的山丘。小安回来时,也是对这小家伙喜爱不已,将早上割的新草喂给牛犊子吃,他们给它起名小青柠,希望它永远这么活力满满、生机勃勃。

 

五、

一年后,正在上学的小安接到老陈打来的电话,黑莓儿和钱老板家的母牛跨上了,母牛产了两头犊子,钱老板把其中一头送给了他。这头满月的牛犊遗传了黑莓儿的壮实和活力,小安在老陈传来的视频看见它湿漉漉的鼻孔翕动着,喉间溢出奶声奶气的“哞”鸣。一旁的小青柠已经周岁,显出少年模样,它很爱用蹄子刨地,刨出的小坑里还沾着它啃断的野草根茎。

两年后的春天,黑莓儿得了牛肺疫,没能见到生机勃勃的夏日。

而后八月,小青柠在田地里误食了农药,它没能像自己名字一样活力长命。

老陈给黑莓儿的儿子仍取名为黑莓儿,希望它能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撑起这个家。

小安成家那年,老陈倒下了。他在病床上看向一旁,小安正泪流满面地紧握着他的手,他欣慰地笑了。老陈忽然在空中看见了自己的老伴,她正慈祥地向老陈招手,身旁黑莓儿对自己哞哞叫着。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热,老陈激动地跑向了他们。

小安看着父亲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真实姓名:邱礼钊

联系地址:广东省汕头市濠江区西堆五围园地税宿舍楼四梯609房

就读高校:广州南方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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