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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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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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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细雨长流》 未可名

细雨长流

未可名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夜不能寐,无奈地辗转反侧良久,反倒觉得感官越发敏锐起来,索性睁开因紧闭而发酸的眼,试着用双目去包容这片宁静、温和又亲切的黑暗。逐渐的,我的双眼开始自在地捕捉那些光的模糊尾迹,辅之以想象力的助益,缓缓描摹出了一幅幅虚幻的景象。我能听到雨滴从屋檐垂落在地面的声响在夜深人静处长久的回环,栀子花的香气被雨水沾湿了,透过窗户半敞开的缝流进我的脑海里,构筑成一种迷人的愉悦。在肖邦的夜曲与巴赫的咏叹调里,我的灵魂逐渐脱离了身躯,飘摇着升向半空,好像就要溶解进天花板上那个由我创造的世界,那是梦与臆想与记忆的合流,一刻不停地打磨着河床上记忆的碎片。

在我更小的时候,夜晚于我还是一场游戏,我痴迷于用被子把自己裹紧蜷缩成一团,从而隔绝开那些正在寻觅我的雨和夜。雕花的被套还残留着几天前太阳的气味,留有一种子宫般的温暖,无时不在吸引我用手指去摩挲。还有贴身衣物焕发出的肥皂味和体香,它们在屋外滴滴答答的雨点声响里塑造着一种宁静的气氛。直到第二天太阳重新展露了他的面貌时,这个孩子惊喜的发现那几种气味已经在一夜的混染中融为一体,哪怕下了一天淋淋漓漓的雨也洗不褪这种仿佛发自灵魂的芳香。

我曾经就生活在这烟雨迷蒙的小城里,春天的时候天空总是蒙着一层层或浓或淡的云彩,时刻准备用雨水浇灌你。在不断绵延向远方的水泥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忽然有所感触,恍然发觉落在自己脸颊上的雨珠时,我就很兴奋地看着大道上忽然撑开的颜色各异的伞,又让我联想起了雨后树林里的蘑菇从土壤中钻出的模样。这时我也就兴奋于手上这把小伞有了用武之地,随后在这片“蘑菇林”中亮出我的那抹明黄色。

不久前我在储物间里找出了那把伞,也不知道我从何时起把它遗忘了,也不知道它究竟与这些杂物沉寂了多久。不过我似乎以一种超乎我认识的冷漠把它捡了起来,连同别的垃圾一起扔了出去,然后默默地看着垃圾桶里伸出来的那生锈的手柄。直到我坐在沙发上郁闷不快而沉思时,忽然想起了那把伞原来是随我一块离开故乡时的遗存。可是它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般宽敞美丽的样子,也无力在风雨里庇护我的身躯。我于是很惊讶的发觉自己真的丢失了所谓的童年。

在我十多岁出头时,我们一家不得不抛弃祖父留下的产业搬去北方的城市居住。这迫使我们留下一些搬不走的大物件,除非是将门窗一并拆除,否则无论如何也搬不出来,不过我们已经没有谁还有心思对这庇护我们的宅子大动干戈。花了几天捡拾好各自的东西,越来越空荡荡的房子里充斥着一种忧伤的气息,尤其是在母亲为那些桌椅之类的家具披上遮尘的白被单时,这分阴沉的气氛越发使我联想起披在死者身上的被子,也冲散了这处拥有我十余年生息之处的亲切感。母亲似乎不想看到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在那的样子,总是想方设法找些活让我干,好中和这分惆怅之气。也当我们母子在屋子里忙上忙下时,我的心里总还是怀着一丝希望的,以为给家具遮尘就代表着有朝一日它们还值得使用,也许正说明我们的离去不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

我们三人都心照不宣的不问及何时返回,或许是互相留个念想,以此淡化所谓思乡之情。离去的日子下着雨,围墙外的栀子花开了,绿油油的叶在微雨里摇摆。接我们的车不知何时划破了雨水停在大门前,司机正向我们招手。父亲、母亲提着行李上了车,可是又发现我不在身旁,只因我发现自己有东西忘了拿,正小跑着回到快要封闭的房子里,在一堵砖墙下找到了那把明黄色的伞,这才急急忙忙的赶回车里。

“喂!要走了你干吗?”父亲的呼喊声混杂着汽车引擎的轰鸣。这才看见我拿着伞一路踏着水花钻进车里,我的视线还痴痴地停留在那栋在雨声里孤寂着的老宅上。

父亲向我打趣,好像想打破这种离别时的悲伤。

“你手里的是你的宝剑吗?”

“不是……”

我默默回答,看都没看一眼手里的伞,我听到雨刷扫水的声响,我感觉雨点的触摸更加亲密了,我看到车轮再次裁开雨水激起的浪花,在一片寂寥的雨声中,小轿车驶入一条隧道,带着我们开向了记忆的盲区。

我的祖父是煤老板,我的父亲曾经也是,到了我这一辈这种肥差已经行将就木了,所以我另投他处而常常自称拉烧火棍的,所谓“烧火棍”就是中提琴,而这实在又是件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妙事。很久以前我的父亲为我买来一把中提琴做礼物的时候可未必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要以此为生。有时候我摩挲着左手指尖结出的茧,那些粗糙的纹路让我回想起了最初的练习时光,已经麻木了的痛觉似乎也回光返照般的复活了一会。在那些没有下雨或者雨水初停的傍晚,夕阳把云彩烤成火红炽热的一片,我坐在院子里温习今日的曲子,一首莫扎特的D大调协奏曲拉得东倒西歪。祖父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凳子上,那种极其矮小、没有靠背的小板凳,两只沟壑纵横如他的脸一样的手就这样随意地搭在腿上。他看着我,凝视的目光令我浑身不自在。

“拉段《二泉映月》来听听!”

“什么东西?”我的疑问脱口而出,我以为是我没听清。

“阿炳知道不?那个瞎子。”说着他还即兴给我哼哼了一段,我只是拨浪鼓似地摇头。

见我还是认不出,他似乎开始不耐烦了,伸出手示意我递过去,我只能很不情愿的把我的宝贝送到他手里,至于他能演奏出天籁还是噪音,当时的我并不关心。因为我一下子丢失了手头的工作成为了一个闲人,就这样坐在祖父面前使我坐立难安,而他好像还没有发觉出我脸上尴尬的神色。那双眼紧盯着琴身,似乎还在思考着究竟该用哪一只手拿弓。折腾了一会,他脸上的皱纹才挤出了一幅很得意的纹路,我就等着他用中提琴拉二胡的曲目。果不其然的,那种折磨人耳的声音如同中提琴的呻吟在音箱中回荡,然后加倍向这天地宣泄而出,又惊飞了树杈上将息的鸟雀。逼迫我的目光在四周不断地转换,以此分散注意力带来的折磨。我看见炽红色天际上悠悠的云彩向西飘荡,云下是归巢的麻雀,齐刷刷地飞向远方高耸的树冠。我颇有感触地以为这番天地下我是渺小的,我的痛苦也是可以忽略不计。

“你干什么呢?拉成这个鬼样子给谁听呢?”围墙的另一侧传出了父亲的斥责声,似乎是这种凄厉的琴声打扰了他倚着墙看云的雅兴。

“你翅膀硬了,敢骂你爹!这声响是我拉出来的!”祖父朝外怒吼了一声。回应我们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笑出了声,很快又发觉出失态而闭了嘴。父亲无意间触怒了祖父,而祖父也察觉出了自己技艺上的疏漏,很快也就停下了在弦中穿梭的琴弓,而我已经因为无聊开始用手指在椅子上敲节奏了,倏忽而至的沉默让我发觉到这种声音的突兀。好在母亲很快过来给我解围,于是我听到她温柔的呼唤从房子里传来,那是慈母招呼儿女吃饭的声音。我立刻跑进屋里,一下子抱在母亲身上,贪婪的吸吮着这种混有油烟味的香气,然后感受着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时的酥痒。

“把你爹也叫来。”我匆匆应了一声,再抱紧了一分才依依不舍地跑开。刚冲出家门就被恍眼的夕阳撒了一脸光彩,恍恍惚惚看见父亲在和什么人交谈,走上前才看清是她那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父亲。他的脸上还时刻挂着那种谦卑的微笑。

“吃饭啦!”我甜甜地喊了一声,一下子吸引来两个男人的目光,父亲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而她的父亲又把那种慈祥的目光撒向我,夸赞了一句让我很是受用。

“你家孩子还真生得标志啊!我家孩子让我来道谢。”说着指了指他手里那把精致的粉红色雨伞。再闲扯几句天色就已经黯淡了,回了家我还是抱着母亲不舍得放开。好不容易分开后坐在椅子上吃饭,父亲感叹说“这孩子怎么总和女孩子一样撒娇……”,我只好嘿嘿一笑。

至于那个入夜后就回到宿舍楼的她的父亲,应该承认他的存在给年幼的我塑造了很多关于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的美好印象。他们白天在煤矿里辛勤劳作,晚上就穿着沾了一身煤灰的工作服,聚在那些夜宵摊子上袒露着粗糙板结的肌肉,说着粗俗但接地气的浑话,吃肉喝酒,这种豪迈的气魄是我无法企图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像从矿井里挖掘出的煤炭,一刻不停的灼烧着自己的生命,煤灰等颗粒窜进他们肺里,于是咳嗽逐渐严重,皮肤从煤一样的黝黑蜕化成焚尽后的煤灰一样的惨白,让坐在秋千上的我见了都忍不住看一眼自己的白白嫩嫩的手臂,比对一下这种不健康的颜色。终于在某一天,他们惊讶地发觉自己的生命和煤灰一样差不多燃尽了,这才找到我祖父多费口舌结清工资。我也曾不止一次的看到过那些失魂落魄走向财务室的身影,他们咳嗽时的模样仿佛要把灵魂都吐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充当着我噩梦的常客。

而我正是在那座弥漫着灰蒙蒙的雨水的小城里,在几乎一刻不停地向天空呼出灰色烟雾的大烟囱下,在一座座堆成小丘的煤山与水泥堆砌成的宿舍楼下长大的。我从小就听着南腔北调,那些湖北人、浙江人、安徽人或者福建人的声音构成了我梦中的呓语。我看过爬上煤山的孩子被人驱赶了下来,回到宿舍又要挨父母的打骂,不过到了周末放假的时候,一家人还是要尽量穿得光鲜亮丽,沿着水泥铺设的大街(这里一不缺煤,二不缺水泥)走向那里宽敞的影院,在光影中汲取一个文明、进步之时代最为光明的因素。

我尤其喜欢那的义乌人,他们卖的麦芽糖又甜又黏,吃到一半嚼不动了就得喝很多水,然后回家被母亲催促着刷牙。

有段时间,我咳嗽得非常厉害。事发于一个一如往常的夜里,我忽然咳嗽数声,极不自然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压抑住了几次咳嗽的冲动后,我扭过头去看着妻子熟睡时略微起伏脸颊。我恍然发觉自己的衣服汗湿了,干脆起身去了厨房,大口大口饮过凉水后依旧没有摆脱迷迷糊糊的状态,索性推开窗户,室内立刻涌进大股凉风,不免起了阵鸡皮疙瘩,把一身汗都吸了回去。大半夜里还有车辆往来,“簌”的一声响彻在死寂的夜,然后声响同车灯的光一道隐匿在了寂寞的灯火中。我继续刚才的睡眠,不长的间隔足够重新衔接上梦纤细的游丝,在一片黄澄澄的光里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一边摇曳着双腿,一边在秋千上晃荡的岁月。

我维持着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全然放松地享受着此刻纯粹的闲适与惬意,宁愿就这样在秋千上荡到天黑。梦中那轮夕阳烧红了半片天的云彩,由白至橙渐变的天幕浩浩荡荡地悬在远方。缥缈的蝉鸣声无时无刻又不无违和的回荡在我梦的秋景里,随意躲藏在各处灌木或乔木上,维持着繁复的节拍。直到我感到一丝丝孤寂和惆怅,这招引来了回忆从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走来。我翘首以盼,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

女孩像鬼魅一样不可捉摸,我既看不清她的容貌,也没法和她对话,就这样看着她从我视野的一头走向另一头,就算这样,我还是在冥冥中感到自己与她的相似,这使我感到无比的亲切。然而从那条小路上走来的另一个人却向我传递出一种恐惧。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那明晃晃的安全帽,一身满是污垢的工装和染成黑色的白手套在我眼前招摇,而他那只煞白的手臂更让我的心应激地紧缩成一团,果不其然就听到他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向我飞来。而且他没有径直走开,而是手搭着帽沿,马上就要掀开帽子向我袒露那种我害怕看见的面容。

然后我醒了。

……

第二天,母亲和妻子满脸关切地看着有些憔悴的我,总是想让我去医院看看,可还是遭到了我的拒绝,我一直表示最多是有些小感冒,不会有大碍的。结果我一出门,还是在车上给乐团打电话请了个病假。指挥在另一头说或许是入秋了天气干燥,有些个病痛也是难免的,叫我好好休息。我在心里感叹,这么容易就能请假,一定是因为我拉的是中提琴。

拍了全胸片,医生叫我在外面等会。百无聊赖之际我只好看着走廊外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在风中招展的样子,刮一阵风就落下零星几片金黄的叶。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咀嚼起昨夜的梦,那些恐怖的景象固然让我想远离,但那个女孩的原型却让我好奇。我又想起母亲以前依稀提到过我曾经有个姐姐,差不多两岁就病死了,之后很快就有了我。哪怕我的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毫无印象,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在镜子前长久地凝视着自己,有那么些瞬间我觉得我看着的人不再是我自己,于是在那些模糊的瞬间我看到了姐姐的脸。母亲在我幼年时很喜欢把我当个女孩来对待,也常常在镜子前拉着我梳头。不过我的思绪到此为止了,医生在叫我。

“你家属没来吗?”

“没有。”

医生的语气让我觉得有些不安,他口罩之上那黑眼圈极重的眼里好像有种怜悯又难为的神色。我看他还是迟疑了一会,然后手指向全胸片上的阴影。

“问题应该就出现在这里,阴影都蔓延到气管壁了,你知道吧?”他暂时没有再说下去。

我大概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坎坷的看着那块深沉的阴影,觉得仿佛要给它吞进去,那是一大块生长在我肺部的肿瘤。

“可是我还这么年轻,更没有抽烟等不良嗜好……”我好像在和谁争辩似的。

“世上也有先例……”不过他似乎觉得说错了话,接着安慰我道“当然也不用那么悲观,也不是没有可能是由其它的病症引起的,或者是仪器出了问题?这样吧,你半个月后再来做个断层照相,这期间清淡饮食,注意休息。”

说完这些我就觉得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收拾好东西就径直离开了医院,我既没有回家也不想回乐团,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附近的一处小公园。秋日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北方时节更早,南方或许还留着些夏日的尾巴。我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又转而回想起那张全胸片,于是找了处长椅坐下,抽出来又看了看,只觉得就是把整个左肺叶切除了也无济于事。我是个容易悲观的人,哪怕在我浅薄的认知中,肺癌也属于癌症中最为恶劣的一类,当时在心底里已经默默认定了这就是事实,随及又回忆起我曾经看望过的一个朋友的父亲。他正是死于肺癌,从发现到去世仅三个月,接受了几次化疗就缩成了皮包骨头,浑身插着针管,吃点东西就吐。我是没勇气想象我有可能变成那个模样了。

小公园里还有孩子在嬉戏,绕着个滑梯跑来跑去乐此不疲,欢声笑语不断,他们的生命力还是健硕充沛的,而我竟然就此要走向枯竭了。我在记忆里反复思索也找不出个合理的说法来解释我的病症,最后恍然发觉命运是个很荒诞的东西。

另一方面吧,我还不愿意放弃挣扎,至少在潜意识之外,我不断的安慰自己说还是有希望认定是别的疾病的,半个月后自然会见分晓。有时候我又安慰“生死有命”无须太在意,接着又发觉这句话建立在一个恐怖的前提上,只好强令自己把它删除掉。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白天,我暂时稳定了心态,这才敢回家去。进了门就看见一家人已经在饭桌前等我了,我装做很平常地问了句,“这么早就吃饭?”

“炖了汤,加了雪梨之类的东西,润肺。以前在老家那里学到的方子,下矿的人大多肺不好,他们家里人就给做这个。”

我嘴上应着,心里又觉得这点病或许就是童年与我冥冥之中的联系。

“话说你去医院检察了没?医生怎么说?”母亲还是关心我的病,哪怕我早上说了不去医院吧。

我此刻最懊悔的就是早上去了医院,可是当下又没法说,只好敷衍道:“去过了,只是些小病小痛,不用吃药。”

“那就好……”母亲似乎就放心了,给我盛了一大碗汤。吃到一半屋外开始有风声呼啸,过不了一会便开始风雨大作,算是这北国秋天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持续多久就断了,等我吃完饭走上阳台再看,雨水来过的痕迹竟然全无踪影了。散步者们的身影开始在灯火下浮现,空气中尘土被压抑的湿润气味让我想念起了故乡。

我坐的是那种老式的公交车,颠簸着行驶在那些年久失修而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仿佛是从荒山野岭中生长出来的那样。南方的草木极富有生机,几乎是挤在每一处可以立足之地,遏制不住向道路中央蔓延的欲望,齐刷刷斜向那边。长年累月来来往往的运煤车给这些水泥浇筑的道路刻上许多墨色的痕迹,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也没有洗掉那些入木三分的笔画。一些斜坡上的泥块被雨水冲下来,横在路中间,车轮碾过立刻碎了一地,让人不忍直视。

车里时时缭绕着一股烟味,本没有几个乘客,多是些本地人结伴而行,坐在车里嬉笑怒骂嘴里唠个不停,连司机也常常附和。眼前光景因在林间穿梭而明灭不定,头上那轮太阳永远不能真正展露锋芒,只是随着汽车的噪音而闪烁。这些风景无不令我倍感困倦,只好挑了处污垢少些的窗户倚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几个钟头 其它的乘客大多消失不见了,那个司机把我喊醒说了句“到了。”用的还是当地土话。

“到哪了?”我明知顾问了起来,却是脱口而出的。

“陵山。”司机停了车。

走出车门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扶着柱子缓了半天。一路上的颠簸加上车里难闻的恶臭几乎使我反胃。在稍稍平复了那种不适感后,一种被压抑的饥饿感才重新被发觉。车里冷气开过了头,吹得我浑身发寒,一下车那种热乎乎的暑气裹在身上,变成了一层黏在身上的水膜,不干不湿,十分难受。南方暑热未退,夕阳披在身上也让人发汗。我环顾四周,对面只有一家老式的小客栈,木板铺面,踏在上面嘎嘎作响。但我急着饮食洗漱,也就顾不得那些乌黑油亮的桌椅,投奔而去。

老板自然也是本地人,体胖腰圆,光头映着灯光正同老板娘吃饭。见着我关顾这个生意萧条的小店,他们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直到我主动提出要在这下榻吃饭他们才起了身,从前台抽出张肮脏的菜单叫我指点,墨色水彩笔随意涂鸦出的字迹实在让人难以辨认,半天才勉强辨认出几个字,随意点了些菜。那女人就起身去厨房忙活了,男人则靠着一把椅子在那刷手机,声音高的吓人,留下我一人面对那些桌椅不知道如何落座。

至于端上来的饭菜倒是对得起他们的价格,不过我本来就只是想填填肚子,口味什么的也就不在意了。门外的天不知何时就全然黑了下去,蟋蟀的声音在浮躁的空气里回荡。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阵凉风穿堂而过,雨就冷不丁地下了起来。

没有空调,被子还是冬天用以御寒的。我躺在嘎吱作响的床上睡不着,于是谋划起了明天的行程,不知不觉又检索起了童年的见闻。陵山一带,自此下车后前路再无公共交通可以通达,甚至于车辆往来的道路还是上世纪最为繁华时几个煤老板们合资修筑的,如今估计已经破败不堪了。有几个煤矿的名字我尚且又印象,比如“胜利煤矿”、“大富煤矿”或者“陵山煤矿”,最后一个曾经便是我家的产业。

翌日,久无人维护的道路上不说汽车,就连我步行也倍感艰难。所去路程将近十公里,只要肯找还是能发现颇多隐匿在道旁草莽里的房屋,完好的也有,破败者居多,无一不是久无人局的样子,很符合我童年幻想中土匪山寨的模样。各种蚊虫不断纠缠、尾随,很快我的手臂就遍布了红肿。临近中午我才远远地瞧见一座山,山下那条黑暗的隧道正是过去乔迁时所经过的,里头积了水,不过是等我一脚踏进水里,溅湿了半边裤脚后才发现的。穿过隧道便是一大块山谷,我的童年正埋葬在此处。

而我所能看到留在这里的,除了孤魂野冢就是垂垂老矣的人罢了。走过那些野草弥漫的小路,那些墙壁被风雨磨成黑色的房子下坐着零星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依靠着竹椅,一脸沉闷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我疑心要下雨,但还是直直地走向那些楼房,它们的墙壁已经剥蚀了,朱红色的油漆残存勉强可以辨识出几个字——家属楼。

我又走到了过去那家电影院,在我们离去的那年它也关闭了。我在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踏入其中。锁都没锁的门没有被我直接推倒就算出乎我意料了,刚踏入一步就吸入了一口灰,呛得我直咳嗽。我捡起了地上的一个塑料瓶,仔细观察了一会,保质期居然还在上个世纪。东倒西歪的椅子上落满了厚厚的灰还结满了蜘蛛网,从破漏的天花板上投下一束光,光路清晰的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我的咳嗽声在空旷的放映室里长久的回荡,逼迫我离去。

空气闷热的令人无法喘息,我挣扎着回到了尚有人息之处,路上瞧见一广告牌,早已破旧不堪的牌子上赫然写道。

“***医院,专家会诊,专治尘肺、白肺、肺结核等多类肺部疾病,地址……,电话……”

在上面我没有找到关于肺癌治疗的信息。

等我回到人居之处时,天上一场大雨正好落了下来,我只好去找那些老人搞把伞来再等雨停,费了好大劲才让他们理解我的意思,最后才得到个“只有一把”的回复,好歹是弄来把锈迹斑斑的伞。我在屋檐下等雨停。

现实中流动的雨水使我想起了童年时的一场雨,家里人都有事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窗外的世界下着雨,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孤单、无依无靠,我悲观的心开始发作,我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家里人遗弃了,他们是不是不准备再回来。但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可怕的猜忌,我看到祖父的酒具还安好地摆在桌上,父亲的各种收藏也如往常一样待在展柜里。我希望他们也能开口说话打消我的疑虑。

窗外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我的悲观仍然不打算放过我,雨水的声响让我联想到了那些我曾经听说过的灾害,诸如山体滑坡或者泥石流之类的,虽然我当时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还是忍不住的想——如果他们遇上了什么意外呢?很可惜的是,我当时完全没有能力去证明或者证伪这种猜想,只好在行路中不断重复这种坎坷,忽而觉得我是在胡思乱想,忽然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我看向家里人的各种物件,他们没有能力安慰我,我又觉得自己是孤苦无依的。

不知不觉里我居然开始认真思索起失去亲人的庇护后的生活,一系列伟大的构想开始在我心中酝酿起来,在现实的时间流动了差不多两分钟后,我已经在心里预见了自己光明的未来,那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遭遇变故失去了亲人,但他依靠着亲人留下的财富加上自己超人的才智,在刻苦的学习后投入了自己的事业,最终功成名就。我一脸严肃地想象着,哪怕是这样我也笑不出来。但这种幻想又或多或少地支撑起了我的勇气,我看向窗外还在淋淋沥沥的雨水,忽然很自信的觉得哪怕没有他们我也可以生存。

想到这我准备去吃点东西,母亲不在家没人做法给我吃,我只好泡点泡面糊弄了晚饭算了,于是拿电热壶烧了点水。水开了后又去泡面,结果把粉料包撒了一桌子,急急忙忙地去擦干净后水居然凉得差不多了,没办法吃了那些硬邦邦的面条,恍然发觉自己把自己弄得浑身狼狈。于是我又开始念叨起母亲了,要是没有她在身边我连自理都做不好。这么一想我的宏图大业恐怕也缺乏根基,想到这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汤里。我就这样望着窗外的雨哭了起来,天色已经黯淡了,不久便只有我的耳朵还提醒着我窗外还下着雨。我颇为自恋地觉着是世界在和我一同哭泣。

直到我再也没力去持续这种悲伤,碗里的冷面被我迅速收拾尽了,我感到身心俱疲,再也无力去做别的什么,想别的什么。只好早早上床睡觉,等待明天的到来。

可我再次醒来时,母亲正叫我起来洗漱,窗外的雨停了,透过窗户流淌进来的空气像外面的阳光一样和谐又宁静。昨晚种种激烈的情绪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忽然觉得昨晚那个悲伤的我、孤独的我、满腹雄心壮志的我都十分可笑,另一方面又觉得那好像是一场梦,只是我分不清何为现实。等我走进厨房一看 桌子上的面碗已经消失了,或许是母亲收走了,也可能是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我并不想弄清楚。

回到现实吧,我还在这屋檐下等雨停呢。只是这忽然涌现的回忆使我越发捉摸不透自己了。

远山云雾缭绕,雨随风被带到不远处的山峰,留下一地的狼狈与憔悴。暂且远去的雨水结成肉眼可见的云柱,我疑心里面有呼风唤雨的应龙,或者耶和华在用它引导归家的人,而我正随着上帝的指引攀登独属于我的西奈山。

陵山并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以此地人际可寻为始 人们就开始把自己的祖先埋葬在这山上,许多年以后,漫山遍野已经遍布了坟墓,时时会有磷火在夜间闪现。直到岁月把后人的记忆抹平了,还不出三、四代人,那些草草树立的土包就要变成无人祭拜的孤坟野冢,再过几十年,无人添土的坟墓将被风雨磨蚀、被草莽遮盖,就此消失,等待下一户墓主的光顾。逢年过节那些人上山祭拜,在祖先坟冢前让他们消受香火之余,还可以顺着碑上的族谱认认前代那些不曾谋面的祖先。或许在山林里穿梭时偶然能发现躲在草丛里的残破墓碑,如若细加辨认,或许会惊喜地发觉里头长眠之人居然是自己的先祖,于是重新摆好祭品,有心意的还要磕两个头向祖宗陪不是,预定来年再来祭拜,可到了时候不是在心上找不到那个地方就是在世上找不到了吧。

我走在山路上,四周的草木经受了暴雨还是那样郁郁葱葱,我心怀忧虑,看着那不断向我飘来的雨云,直到脸上一下子被雨滴打中了,我撑开了那把单薄的伞。雨本不大,奈何风力强劲,迎面一阵风卷着雨滴打来,我手里那把伞倒是直接翻了过来。可我还想挽救什么,雨水迷了我的眼。我顿感手里的伞毫无用处,我的过去淋过的雨还少吗?又何妨与雨水亲近些,反正我子任务已无几天活路可走了,又何惧于病痛?想到着我干脆把伞扔了,昂首挺胸大踏步迎着风雨走向山巅。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我拨开了阻挡我视线的野草,终于在一片荒草从里找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我祖父的坟墓。墓碑前没有香烛的痕迹,雨水一下下刮在那些快要模糊了的字迹上。我就跪下身子试着环抱住那块碑文,感受其能透出的温度。这些一并涌现的情感强烈的刺激着我的记忆。

我的祖父并非本地人,但但我们向他问起关于祖籍的话题时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后来我们也就不打算追问这个事了。最初浩浩荡荡的矿企与工人们涌入陵山时便已经有了他的身影。但那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一开始也只是工人们的一员,他们在矿里劳作了几年,私矿们很快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当时的那个穷小子见着私矿能发财,也想着入伙当老板。可是他一来囊中羞涩,二来没有什么人脉。同时期的工友们就笑话他是做白日梦。可后来没过多久就发现他处上对象了,那人便是我的祖母。

祖母家算得上是本地的富户,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好说大话的穷小子。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祖母,她在生下父亲不久后就离世了,唯一留给我们的是那种与祖父和父亲三人的合照。那是的父亲还是个小婴儿,年久的照片已经很模糊了,从中只能看出父亲那张痴痴的脸。祖母满脸笑意的站在祖父旁边,我小时候只觉得那种黑白的色调下那个比我母亲还年轻的女人有点恐怖。前不久我又把这张照片翻出来看了看,照片里的这个女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我现在都比她年长,这种荒诞的对比在我心里滋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慨。

从父亲的向我再现了当时一些人的猜忌,他们觉得祖父不过是为了钱而和祖母结婚,祖父对她根本没有爱情。于是我询问父亲这是真的吗?父亲没有回答,在他的心里也不曾有机会与他这个母亲建立起情感,我们两个讨论她就像是讨论一个外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祖父确实从这段成功的婚姻中收获了一大笔钱财,新婚不久,祖父就直接从家里消失了几天,外人以为他本性暴露了,可是几天后他们见到的却是一个疲惫的年轻人,眼圈之深重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他们还看见这个憔悴的男人带回来了几张红头文件,过不了多久,属于祖父的钻机声就开始响了起来。

事实上,那些城里的领导们有的也同祖母家沾亲带故,婚宴举办时父亲已经在娘胎里蛰伏了两个月。他们夫妻就领着肚子里的父亲给来宾们敬酒,酒用的是六十年代产的茅台和五粮液,这可能吗?当然是假的,祖父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来还时不时的发笑,他跟我讲,那些酒不过是金玉其表罢了,瓶子是他从一个义乌小贩那里拿钱买来的,他一口气就收了几十个瓶子上来,各种品牌应有尽有,酒则是本地的烧酒,根本花不了几个钱。婚礼后祖父又提着那些拿蜡封好的就一个一个登门拜访那些领导,当时的人们无不惊叹于祖父这个年轻人出手之大方,见面就能送上一瓶典藏的名酒。

当从财富积累的角度考虑,有了祖父的事业祖母家的富贵才算是真正到达了顶峰,一时在当地风头无量。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感情,我的猜想大概是正面的,证据就是祖母英年早逝后祖父再无婚姻之事,宁愿父亲的童年缺失一半双亲的爱护。在我记忆中祖父少数几次向我提起祖母时无不是在摇头叹息,眼中透露出心里的感触。我又想过一个人值得为三年的妻子做一辈子的鳏夫吗?后来我见的事多了,大概也就能理解一个人在爱的最热烈的时候失去对方是有损于人爱的机能的。不过我虽是这么想的,但对当时的人来说却未必有我这样浪漫。祖母早逝后很快就有人传言说祖父准备结婚了,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就觉得是在做戏给他岳父岳母看,后来祖父的岳父岳母也纷纷离世了,这些人已经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可能忘了这一茬,忙着对别人编织新的流言,好愉悦自己空虚的灵魂。

我的父亲没来得及享受母爱,所以他的人生中遭受了更多大水漫灌似的父爱。童年父亲的眼中祖父是一个有事没事给他找茬的男人,比如要求他锻炼男人的气魄,每天早上往他书包里塞两块石头叫他跑着上学,回来以后还要看见一模一样的。于是父亲跑出他视线后随手就把石头扔到路边,然后慢悠悠地走着去上学。回来的时候又找了两块看起来差不多的装回去,满脸自信地向祖父展示包里的石头,以示自己完成了任务。然后满脸惊恐地看见祖父掏出那两块早上被父亲扔掉的石头。有一天,父亲一如往常背着石头去上学,下午放学的时候却发现包里的石头不见了,搞得他在家门口不远出徘徊到了天黑也不敢回家,殊不知祖父就在不远处直直地望着他,直到父亲发现了这股凝视,天色已经黑了。他委屈地走上前,拼命地含着泪水不让它落下,然后对祖父说。

“石头……弄丢了,不知道谁拿了……我没有扔掉,没有扔。”

出乎意料的是祖父没有责怪他,只是摸了摸父亲的头,然后搂着他的肩膀往家里走,又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猪油糖,安慰着说。

“我知道,你没扔石头……”

年幼的父亲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从此以后祖父再也没叫他背过石头。

然而承认自己教育方式的失败不会终结祖父的奇思妙想,反而推动了他想尽办法灌输自己的父爱。祖父曾经希望父亲成为一个作家,那是他在一次思考父亲的兴趣时偶然看到父亲抱着本书的样子而萌生出的伟大构想。于是他一口气买了一推车的书来叫父亲读,然后叫他写篇文章叫做《我的父亲》,大概就是这篇文笔稀烂的作品打消了祖父的让父亲成为一个作家的念头。后来祖父又想让父亲成为一个音乐家,这次是因为他听这父亲哼哼出的小调似乎很不错,祖父以为这就是所谓音乐家的天赋。于是他又找来了各式各样的乐器,从破损的口琴到音准极差的钢琴应有尽有。到头来父亲还是一事无成,只能接手了家里的生意罢了。但祖父给父亲的馈赠又在后来传递到了我的身上,成就了我今天的事业。祖父在几十年前做出的种种努力没有培养出一个出众的儿子,却阴差阳错地培养出了他的孙子。

再后来,富裕且安稳的日子过了又几十年,父亲结婚了,有了我,在我的身体茁壮成长的同时,祖父的身体却在逐渐衰老,很快他就从一个高大、豪迈的中年人长成了一个高大、豪迈是老年人。衰败的气象不止在人的身上体现,而是整个陵山都弥漫着一种萧条的气氛。

在我们搬家前的最后几年,有几家私营的矿企已经宣告关门大吉了,当年浩浩荡荡不远千里来此找生活的外地人们也渐渐退了出去。来不及粉刷的墙壁直白地袒露出它们的钢筋铁骨,病态地伫立在灰暗的天际下。过去那些草木葱郁的山丘先是被伐尽,然后又被锋利的茅草占据。

有一户矿企主人收拾了残局离去时的车从我们门前经过,祖父正好坐在门前看到了那些离去的身影,我听到他念叨了一句“那家伙早该完蛋了。”可是我看向祖父,他的脸是麻木的,没有一丝所谓“幸灾乐祸”的情绪。

我的祖父敏锐的察觉到长久以来的风向开始改变了,那种阻挡他的力量开始增强。但他并不因此就丢失掉自青年时代继承而来的自信。他还是用他老鹰般的目光盯着每一分和他的基业有关的文件,细细推敲文字背后的隐喻,如同一个极富有责任感的船长带领着他的船员们渡过一片满是暗礁的海洋。那时他的口头禅是“有我在,天还塌不下来!”

现在我回顾他的一生,可以肯定他绝对算不上长寿,远远没有活到他生命的上限,因为在我看来他和别的老人是不同的。别的人从中年到老年的过渡是很快的,但进入老年时光后,他们的一切都在变慢,就连老化的速度也是如此,从我有记忆开始见过的那些老人,他们六十岁出头的样子到了八十岁也没有什么改变。但我的祖父,哪怕他人到老年各方各面的情况还是那样的迅速,所以在我与他相处的十多年里,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头发是怎么从半银半黑变成全白的,他脸上的皱纹又是以怎样的速度变得越发复杂多样起来,好像我在长高的同时,他整个人却是在缩小的。

事实上这就是由于他从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退休过,哪怕父亲早就开始接管很多日常事务,但在很多重大事项上,祖父始终是那个手握权柄的太上皇。相应的,他也就不能从后来的那些纷繁复杂的事务中脱身。

他应该算得上是最早的拥有移动电话的那批人,并非为了新奇,只是不得不用它来节省时间。小时候我就很烦那个电话的铃声,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兀地响起,铃铃铃的高频率响声划破静谧的空气,好像在提醒人时代变化就有这么快,闹得我的中提琴也躁动不安。那段时间祖父常常领着父亲东奔西跑,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有一天傍晚他们回来,祖父下了车就直接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我罕见地在他脸上看到疲惫的神色,又听到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放以前这都不叫事,到底是人老了……”,听到以后我就觉得他越发像个柿子干了。

在一个漫长沉寂又死气沉沉的炎热六月的下午,祖父坐在那间他称之为办公室的小房间里,背靠着松软的椅背眯着眼正睡着。他的身后是一张几乎占据了大半墙壁的窗户靠外的一面全被爬山虎蔓延遮盖了,祖父也不想去处理,他老了以后似乎很享受这种阴暗的环境,宁愿叶片把阳光都遮盖了。不巧的是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他少有的清静,他打开门,看到一个看上去比他还苍老的人,正是她的父亲,也是祖父手下的工人,从业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是来辞职的,他的身体显然已经不能再负荷矿井里繁重的工作了,祖父似乎不想和这个木讷的男人多说什么,叫他干完这个月剩下的几天,到时候工资一并结清。

没想到的是祖父第二天就病倒了。

孩子的眼睛不敢直视死亡,他们的心也不能完全懂得什么是衰老,只是眼前那个躺在床上似乎奄奄一息的老人教导了他什么叫死亡和恐惧。外头的世界闷热又潮湿 而祖父的房间里却是阴冷得令人胆寒,孩子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那在暗处窥伺的死神之面貌。守候在一旁的我时常听到他的呢喃细语,从莫名其妙的酒水到奇怪的数字,有时候又听他提起一些人的名字,喊到我父亲的时候他就过来恭敬地侍立在一旁,问及祖父喊他干什么却听不到回答,后来父亲便来的没有那么频繁了,各种事情接踵而至他也很忙。

也有医生来看过,很奇怪的是他们也诊断出什么疾病来,但他就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有些老人也过来看望过祖父,出来以后就跟父亲耳语叫他赶快准备后事吧。这个论断显然把父亲和我都吓到了,脑海里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样。但父亲又不得不相信老年人的判断,毕竟除此之外我们实在是无事可干,所以几天后我看到我家院子里闯进了一口漆红色的棺材,我站在院子里无助地盯着它看,感到手心里已经是汗津津的了,我知道那块木板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后来我还是照常守候在祖父身边,害怕某个瞬间他的生命这条细水就要彻底断流。偶然间我听到祖父的声音,最后的日子里他偶尔还会有清醒的时刻,我看到他的嘴微微地颤动,细加分辨后我听清楚了他的话——“叫你爹来”。

“爸——”我跑出去喊着,“爷爷叫你。”我看到父亲迟疑了片刻,然后还是径直走进了祖父的房间。

“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父亲躬下身子,几乎是贴在他身上。可祖父还是没说什么,而是睁开了眼直直地望着父亲的脸。

那段时间各种厄运可谓是马不停蹄赶向我们,正当祖父在家里陷入弥留之际时,矿井里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事故。六月雨水繁多,当年特为尤甚,老天爷丝毫不厌倦于在这泼洒雨水,我们度过了一个几乎没有阳光的六月。终于,在六月的尾巴上,积蓄已久的水流冲破了限制灌向了矿井里,当时还有两三人在矿中劳作,忽然涌入的水流导致其中水位迅速上升,一个来不及逃离的工人就这样被水给淹没了。

其实在当地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毕竟私矿在此已经兴盛了几十年,过来下矿的人很多都是抱着卖命的心态劳作的,所以老板们对于事故也常常是怀着散财消灾的心态,很可悲的是大多数情况下,五十万可以买一个人的命。当然,在祖父掌管的日子里这些钱没有机会花出去,可偏偏是在他行将就木的时候,全家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父亲要一边照料祖父又要去安抚死难者家属,同时还要面对上头的责问,其压力也可想而知。

但就是在这一家人都灰心沮丧的时候,祖父居然复活一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站起了身。那天母亲照常早起准备早饭,忽然看到祖父的房门打开了,瘫在床上快一个星期的祖父毫无搀扶,直接走出了房门,那种健步如飞的姿态好像过去几天的状态只是一种长久的睡眠或者一场梦,吓得母亲惊呼了一声。

“爸!你没事啦?”

祖父好像很奇怪她能说出这种话来,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然后我们一家人都聚了起来,像是在欣赏某种珍奇的动物一样欣赏着祖父的奇迹,看他如何洗漱,用过早点,然后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微风扫过他那一茬短短的白发时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之可爱。而我也很欣喜于祖父这种奇迹一般焕发出的生命力。我莫名觉得这就是太阳的功效,是阳光赋予了世界生机,因此我怀着一种莫大的幸福眺望着远处青青的垂柳在阳光招展。

父亲本来不想提及工作的事,但祖父主动问起了,显然是想直接投入处理各项事宜,好像有一身的力气迫不及待要挥洒出来于是父亲就简单的提了几句,不过没有说到那起事故。没想到祖父直接找来了各种账本开始了核阅,那种姿态还是那样轻松、游刃有余。

可当我正对着门外的世界看得入神时,一伙披麻戴孝的人忽然闯入我的视线,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胸前抱着一张遗像,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个老人,此外还有一个并行的孩子,我看出来了是她。这种阵仗搞得我都惶恐不安了起来,于是立马朝屋里报信说“有人来了!”。紧接着我看到了跟出来的父亲那张一下子阴郁起来的脸。

祖父也走了出来,人群就在家门口止步了,祖父瞧见这莫名其妙的阵仗感到很奇怪,脱口而出了一句“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祖父的死在当时让我想起了过去曾经在《封神演义》中读到的情节,当那群人看到这个站在台阶上的人时,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你还没死啊……”

于是我就看到祖父在听到这句话后仿佛收到了某种暗示,立刻明白了过来自身此时的这种生命力不过是一种弥留之际的幻象。随后如我所见,祖父很自然地一头栽倒在地上,等父亲把他扶起来的时候,祖父已经断气了。

这样忽然袭来的变故一下子让我们手足无措了起来,我的脑海空白一片,随后我又看向她,我想和她说话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开口,我知道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她不久前离世的父亲,她的眼睛没有看向我,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和我一样忐忑。这一系列的事情一股脑地向年幼的我袭来,于是我只好逃跑。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位于一处离家不远的小草地上了,那里有只温顺小羊羔在吃草,我就呆呆地望着它,不久就听到唢呐声自我家的方向传来……

我以为祖父不是死了,只是耗尽了他的生命力,接下来他将要进入长久的沉睡,就像冬眠的熊,只是我们不知道那个让他苏醒的春天何时会到来。

雨雨雨,每天都是雨。母亲给我买了把伞,而且是那种十分精致的、手杖式的雨伞,它轻便、结实、华丽,哪哪都好,只可惜是把粉色的伞。对于那个已经上小学,并且已经因为母亲给我穿女装而遭受过嘲笑的我来说,粉色是女生的颜色,天然和我这个男孩绝缘。可我又不能不带,毕竟苍天不会因为我的羞耻感而给我更多的怜悯,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把伞装在伞套里偷偷摸摸地带来又带去,如果在早上我看到的是一个阴霾的天,我将不得不在心里咒骂上天是诚心让我出丑。

后来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自从我真正与她开始来往的那天起,我们互换了一下雨伞,我因此得到了原属于她的那把小黄伞,虽然除了颜色没有其他让我称心如意的地方吧,但我至少不用在雨天再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打伞回家。这让我多少喜欢上了些雨天。

我想起她的眼睛,那双水汪汪的瞳孔无论是嬉笑怒骂都始终含有一丝愉悦的神色在里头。她的父亲极其爱护她,过肩的长发打理得很好,柔顺的像一处瀑布,很自然地垂落着,同朴素的衣装形成一种美妙的和谐。总之是个比洋娃娃还娇嫩的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却又常常有些幼稚的看法,可见她的家人们尤其爱护她的心。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只好暂时冷落别的朋友,毕竟带着她去看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孩子在水藻密布的池塘里戏水,对于腼腆的双方都不合适。所以我同她的来往大多发生在我的房间,那里的乐器、书籍才是我们一同感兴趣的东西。我在练琴时她要么看书,要么看我,纯真的眼神中透露出的一丝崇拜让我倍感愉悦,仿佛我是一个面对着粉丝的大师。兴之所至时我也会试着教她入门。在当时的我眼里,她挺直身板手操提琴的姿态堪称惊艳。曾经我还自作主张的送了一把我用不上的琴给她,第二天却看到她又有些不舍的把琴奉还给我说“还是还给你吧,我爸说在宿舍楼里练琴会吵到别人的。”

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家里人对她的到访也是见怪不怪,常常是看见她乖巧的站在我家门口,甜腻腻地问候我家里人,然后问及我的去向,如果我正在家,家里人都会直接邀请她进去。母亲对她似乎有种莫名的宠爱,好像比我更乐意于见到她的到来。乃至于我长大后回顾起这段岁月,我觉得母亲可能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我那个早夭姐姐的影子。所以母亲千方百计的留着她在家里吃饭什么的,似是在弥补一个母亲的遗憾。

她曾经向我提及她的故乡,那是温州这座临海的城市。朱自清先生就写过一篇歌颂那的文章。我听她向我讲述着不曾见识过的海洋。我很自然地猜测那一定是湛蓝悠远的一大片天地,但她否定了我的话。多年以后我亲自去过温州看看,也见识了她口中的那些用海贝与巨石搭建起的房子,嗅到了从网里倒出来时还扑腾着的鱼散发出的腥味。也沿着曲折的山路上的临海的山岩上,放眼海面并没有我童年里预想的沙滩和蓝海,黄澄澄的浪花扑在嶙峋的礁石上,随后又滚向愈发白茫茫的远洋。

我在温州见到的教堂使我回忆起了她给我讲过的神话,那些曾经让她深信不疑的东西——摩西是怎么分割开海洋的,而大卫王怎样悲伤于他反叛的儿子。当我坐在开往温州的列车上时,倚着窗看向那些目不暇接的青和绿,在我心里正荡漾着一种情怀,一种对古人急切的思念。哪怕越过十余年的时空,可我总是觉得能够再遇上她,哪怕只是一丝丝相逢的幻想都足够使我陶醉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唱起了过去一同唱过的歌。

在温州的街头我屡屡回顾,每一个类似她的影子都让我踌躇又惊叹不已。我以为那里至少飘荡着她与我两条孤独的灵魂。

“月亮汤汤,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嫁济公,济公矮,嫁螃蟹,螃蟹过沟,踩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撒尿,尿着小鬼,把得肚子疼,请个财神来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费我二百文。”

我莫名想起了这首童谣,俗话说童言无忌,又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孩子们的话常常是恶毒过了头,有心的民俗学家或许可以从中考据出些什么故事来,不过我此刻没有这个心情,因为抱着墓碑淋雨的我早已浑身湿透了,而且放眼远处灰蒙蒙的天也已经越发黯淡了起来,只好收拾下收拾不尽的心情准备再次长途跋涉,返回昨夜的旅店。我步履蹒跚的走着,“家”就在我旁边,我驻足看了看那道已经坍塌了的墙,旁边是我曾经坐过的门槛,然后我头也不回的走了。荒废的田野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田岸不远有一处庙,依照当地习俗,老人死后他的子嗣们要来此焚香,嘱咐土地公关照关照启程的亡者。我走过去看到一块牌子,就是那种在各种景区都有的介绍景点的牌子,已经快要消失的字迹证明这里曾经有景点开发的努力,上面写道:

“灵山寺,佛祖曾在此点悟过摩柯迦叶尊者……”

我这才知道“陵山”已经改叫作“灵山”了,而这张冠李戴出的荒唐故事又不知是哪个智者的手笔,我实在是意想不到……

我承认这趟旅途中一种悲愤正逐渐占据着我的心,在雨夜里前行的我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紊乱与燥热,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记忆和思绪在我心中此消彼长,只有我的身体还在执着地、麻木地前行。突然,转过一个转角后一盏路灯亮在了我面前,我就停下来看着它,感受那种光亮是怎么个回事。在恒定的光下,那些飘落的雨散发着一种渗人的灰白色。从中我好像看到了上帝的模样。

愤怒的我直接责问上帝:“你这样游戏我们的命运到底有什么意义!”

上帝没有回答,只是睁着路灯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就像弥留之际的祖父盯着父亲那样。我觉得这就是上帝的回答,这个回答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我径直走开了,把上帝丢在原地。我必须回到人群,回到那动荡的世界,虽然给人徒增了许多烦恼,但到底是一个活着的世界。

回到旅店时已经是深夜了,老板正倚着桌子昏昏欲睡,忽然看见闯进来我这么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看到我一脸憔悴、咳嗽得站不稳的样子一下子反倒不知所措了起来。直到我略微缓过来一些才开口请求他给我拿些止咳的药来,随后就看到他一脸惊愕地跑去柜台摸索着什么。我看也不看就吃下了那些药片,那个老板倒是还关心起了我,问我没事吧。我只是摇摇头表示了一下,然后直接去洗澡了,忽然觉得这个老板倒是没有看上去那么讨厌。

第二天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窗外风轻云淡,暑气业已退却,秋日的阳光晒得满地金黄,全然使人忘却掉昨夜的风雨,此刻我的心正无比的宁静。

在北方的秋雨正萧萧落下时,医生为我复查了病症。很奇怪的是,原来肺部那片奇大的阴影竟全然无影无踪了。医生倒是先我一步笑了出来,指着那张毫无异常的相片说。

“恭喜啊!我就说不必太担心嘛!”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这一下子搞得我也错愕地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医生当时安慰我不必太担心吧,可是看他现在这种掩饰不住的惊喜,可以肯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得不称之为一个奇迹。

“那……我是不是没事了?”我好不容易组织出这么一句话。

“还能有什么事?你现在一点病都没有,放心地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算是彻底地放心了,走出医院的大门,这细密的秋雨才稍稍停下,风吹得人有些发冷,提醒了我这是真实的生命。我打车回去的路上居然又下起了小雨,路过一处学校的斑马线,车停在那里等红绿灯。我正倚着窗户愉快地欣赏着外面的世界。忽然,那处校门里开始涌现许许多多放学孩子的身影,一个个都撑着伞,欢呼雀跃着往各自家的方向赶去,从中我看到一个撑着粉红色雨伞的小女孩,童年记忆的最后一块碎片就这样被我拾起了。

我上学的时候,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坐在我正前方不远,从我入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对这个女孩抱有别样的好感,可惜碍于那时的男女之别,我始终不敢接近她,哪怕只是和她说上一句话。就这样过了两年,那时我的朋友们还常常在玩笑声中提及我过去被母亲强迫着女装过的事迹而感到无地自容,更不敢在当时的女生们面前晃荡,因为我总感觉她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嘲笑那件让我悔恨的丑事。

在某个雨天,我偷偷摸摸地撑着伞逃离了人群走在回家的路上,生怕有什么熟人看到我撑着一把这样的雨伞走在路上。好在一路姑且算是没有什么人,我得以很自在地品味雨水滴在伞上的声音。可当我悠然地走在路上,过了一个拐角,一个同我并行的人撑着伞出现在我前面,那是一把明黄色的小雨伞,在我面前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看看那把伞的主人是谁,于是赶了两步走到她前面,回头一看,正是她。

我像触电了一样条件反射地回头,感觉脸上一热,立刻把自己隐藏在雨伞之下。我不敢就这样快步走开,不然显得我心虚,但我又觉得她一定认出我来了,因为在我回头看向她的脸时,她的眼睛也立刻锁定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伞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而且还是在她的面前。心中的折磨让我觉得眼前这条路好像长得走不到尽头,我只希望快点在转角甩开她。

可我听到了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她的问候把我吓了一跳。

“你好!”

我浑身一颤,机械地回过头去看向她,越是努力装出自然的模样就显得越不安。

“你好……我认得你。”我就这么简单地回了一句。

“这么巧走在一条路上了……还有,你的伞很好看。”

“才没有呢!啊不是,这把伞是我妈妈给我买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挑了个粉色,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勉强应对着,眼睛还是不敢看向她。

“怎么会,粉色可好看了,我就很喜欢。”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你这把伞的颜色,还不如我用你的伞呢……”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面责备自己,这样毫无章法地乱讲话全然不是我的本意。

“你愿意换吗?那也挺好,感觉你的伞比我的贵好多呢,而且那是你妈妈买给你的,这合适吗?”

我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然后接过她递来的伞,这条路还是长得走不到尽头。

“这把伞真好诶!你真的要换吗?我想你妈妈一定很想把你当女儿养,不然哪会让你穿裙子啊?”她的这一席话语气之天真烂漫让我搞不懂她是不是在讽刺我,可是见她提起女装的事我立刻不由分说地去争辩。

“是她强迫我穿的,我不喜欢穿裙子!”随后我又很决绝地说:“这把伞送你了,我是个男的,本来就不该用粉色这种女孩子才用的颜色。”

“真的嘛!谢谢!”她很爽快地向我道谢。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长长的路就要到尽头。我鼓起勇气问她,尽量使我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女生是不是经常提起我穿过裙子的事?”

“你要这么说的话,倒是没有什么人说过,我只记得我一个朋友评价了一下。”

“她是怎么说的?”这句话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

“她说你穿裙子一定很可爱!”

我听到她笑着对我说,这条路也就正好走到了头,我看到她撑着过去属于我的那把雨伞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她就挥着手与我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浑身都有些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临近傍晚居然停了雨,夕阳在天边露出一角,金黄色的光透过高空水珠的折射把整片天空染得华丽、瑰奇,仿佛是黄金无垠的矿脉。我看到了家的一角,父亲正在院子外倚着墙看云,祖父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晚饭尚不完备,在那之前我还想练习几段曲子。于是我深吸了一口如水般的晚风,感受着肺叶被挤满的舒畅,随后自言自语道。

“到家了。”


真名:张紫源

身份证号:360313200512022016

联系地址: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群贤中路2801号

手机号:17507996390

就读高校: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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