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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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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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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沉的稻穗,最真的日子

早些年的夏季,我的家乡既忙且累。早稻要抢收,晚稻要抢种——双抢。双抢时节的苦与累,还有喜悦与满足是几代人抹不去的记忆——皮肤上褪不去的茧。这份苦与累,与80后吹着电扇啃冰棍的暑假之间,横亘着整整一个被太阳晒化了的午后。

暑假开始不过个把星期,抢收便开始了。有的是家里劳力单薄,只得“笨鸟先飞”;有的是米缸见了底,青黄不接时,只能割些带浆的稻子救急。我家灶台上的铁锅,那时总在黄昏时发出空落落的响,自然属于后者。

双抢的大幕一旦扯开,每天追着星星下田,拖着星星回家,顶着烈日的这种高强度劳作,没个把月是停不下来的。我是14岁那年加入双抢的,出门时裤脚沾着夜露,还算清爽;归来时浑身裹着泥浆,连头发丝里都藏着稻壳,累得往竹床上一倒,月光压在我的身下和我一同喘着粗气。日复一日,从未生退怯之意,也不敢——田里的稻子不等人,父亲的眉头也不等人。

那会儿我还不会握镰刀,只负责把禾把(好几棵禾割倒后摞在一起)抱给打谷机上的父亲。到了田畈后父亲和二姐便下田放禾把,我坐在田埂上等着,风穿过稻穗,等着等着便睡着了。睡着了,没有人训责也没有人叹息。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父亲放下镰刀,拽着打谷机,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拽。我和二姐在后面推着,待打谷机下田后,二姐继续放禾把,腰就这样整天地佝偻着——16岁的二姐佝偻出61岁的模样。我则猫着腰来回抱禾把,稻叶上的露珠和着稻田里的污水,先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斑,再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混着汗,糊着泥,把浑身糊成泥色 —— 稻田用潮气和淤泥接纳了我。碰到田是干的,腿脚还算利索,但半午过后酷热难耐,难耐也得耐着。田里有水,倒是凉快些,但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奔波,走一步晃三晃,一步三晃,跌跌撞撞也得赶上父亲脱粒的节奏。

掉了稻穗要挨骂,骂声比日头还烫;耍性子?更不敢——试过一次蹲在田里不肯动,父亲一句话没说,只是那晚的饭桌旁,我的碗筷空着。后来才懂,在填饱肚子的事上,没人有资格任性。

没过几年,我成了双抢主力,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即使烈日当空,挥汗如雨,打谷机还是踩得“嚯、嚯”作响,稻粒飞向仓斗,调皮的也飞向我的脸。肩扛一蛇皮袋湿漉漉的稻谷走在淤泥的稻田里还能走得带风,蛇皮袋勒得肩膀生疼,却像给浑身的劲儿找到了出口。累极了,躲在树下歇会儿。树影筛下斑驳的凉,二姐递过水壶,晾着的茶水带着点苦涩的回甘,喝两口,劲儿就又从骨头缝里冒出来了。后来,和大姐夫家合伙。两家共12亩稻田,仅靠4个人像陀螺似的转,割了栽、栽了割,从七月初忙到八月头,中间没有双休日,单休也不行。

你若问,是因为对土地的热爱吗?真不是。为了拔出泥腿子,逃离“土地”,我曾熬夜苦读,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后来真成了老师,端上了公家饭碗,可双抢依旧是逃不开的责任——这片土地揣着全家的炊烟,挥汗如雨不是热爱,是能让锅里飘出米饭香的本分。

一句话:那时的劳作,是被日子推着走的无奈,我们别无选择。

90年代后,越来越多人发现,除了土地,远方还有别的活路。打工潮像涨水似的漫过村庄,人们纷纷背着蛇皮袋去广州、深圳,去温州、杭州,袋里装着换洗衣裳,也沉沉地压着逃离土地的念想。事实摆在眼前:工厂的流水线再累,也比在田里熬日头强。我捧着老师这碗“铁饭”,没勇气把它摔碎,只能守着土地,守着那份责任,也守着那份无奈,继续在双抢时节,让汗水把脊梁浸透。

不知从哪年起,收割机轰隆隆地开进了田野。铁家伙的影子压过稻浪,我站在田埂上,再也不用弯腰,可“双抢”这个词,也像被收割机吞了去,渐渐淡出了日常。而今双抢季节,吹着电风扇刷着短视频,还抱怨没有空调的烦恼。偶然间滑到一段:收割机在田间地头忙碌的情景。不禁让我记忆突然决堤。

收割机的轰鸣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地割着旧时光,虽不锋利,却将过往一点点剥离。看那些铁臂吞进稻浪,金黄的谷粒哗啦啦落进车斗,像场急雨。它们替我们弯腰,替我们流汗,甚至替我们吼出那一声声劳作的号子。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割过的稻田,只剩下光秃秃的茬。少了稻叶划过手臂的痒,那痒里带着点扎人的疼;少了泥浆拽着腿脚的沉,那沉里藏着土地的温度;少了打谷机飞出的谷粒蹭到额头的麻,那麻里裹着日子的实。少了父亲直起腰时那句“再撑一袋就歇”,声音哑得像被太阳晒裂的土地;少了二姐递来水壶时的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少了14岁那年盹醒后,脸上被稻芒扎出的点点红痕,挠一下,又疼又痒,像在提醒日子有多真。

那些浸透着无奈的日子,如今想来,倒成了最实在的念想。苦是真的,累是真的,一家人肩并肩在田里熬过来的韧劲儿,也是真的——像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藏着最饱满的实在,沉甸甸地,坠在岁月的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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