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愈发淡了。而且这不只是某一个人的感受。
于是我们得想个什么办法重拾过去的年味。比方说约上几个朋友回到乡下,找到一个比较孤寡的老人,忘记了这些时日代表过年,甚至是随意找了一个冬季,深冬严寒。人多就变得闹哄哄的,都来假装是他们的儿孙同堂,再做一桌年夜饭,人要越多越好,把灯光开到最亮,打开平时不常打开的灯。有人去买好晚上要放的烟花和炮仗。炮仗就买那种响度最大的,可以让附近的人耳鸣。
晚上大概七点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桌吃东西。大家都吃不了几口菜,菜桌上摆了很多盘子,香味混合在一起,这一天特有的腌腊食物和热菜以及炖汤气味。必须要喝点比较烈的酒,吃的差不多了把大桌子腾出来,然后打扑克牌或者麻将。电视机的声音沙哑且大,有一定年头。但是比炮仗的声音小许多。还有那些滋啦啦声音的,色彩丰富的烟花。甚至特地去买了一只小狗来,小狗的性格活泼,很能吃也很能闹腾,特别是看到人的时候,拼命摇尾巴,两条腿往前伸,屁股往后面弓,耳朵往两边塌。它希望有许多家人欢声笑语,偶尔用手摸摸它的脑袋,捋一捋耳朵。小狗感受到大家的放松和兴奋,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都没有人说要干活或者忙一些其他事,正经的事,所有人都在玩,希望他们也放轻松。后面小孩子和年轻人们要带着它玩,去野外,然后听到很大的声音,变成一个坑凼的地方,坑凼里面是轻微刺鼻的气味,他们要把很多规则的东西变成不规则东西,形式上是短促剧烈的。我和朋友们都知道,打牌的人都在抽烟,还有嗑瓜子的人看电视里的节目,短短几小时会马上过去。新年将至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很困了,电视节目也无法强打精神观看,但是马上有各处升腾的烟花,爆炸过后好像有点余温,乳白色的烟在夜幕下十分显眼。声声巨响就在耳边,余响有仿佛穿过远古的寂静。说是新春佳节,但这会儿依然在冬季,除了火炉,灯光,被窝里的温暖,小镇陷入沉寂。
还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虽然进入新的一年,有人不想意识到时间的流失,这件事可以很具象的表现在,表现在哪里?表现在提出疑问,无人替我替你,替他们解答,因为表现的此时此刻我们正在现场。只是无法不一次次想到了离开这清醒的意识过后,世界的模样,自己会去往什么地方。
可以肯定,再次睁开眼我会是这场节日聚集的主心骨,不用讲任何的话。因为皮肤上的皱纹,还有家里失去光彩,破损的,黯淡的东西都说无声地诉说,这一切让我觉得震耳欲聋,但是没有它们的话,那种寂寥比一整夜站岗或者监考时坐一上午难熬。无论如何,我要写下一个谜底用来最后揭晓。
彼时的所有人都衰老,他们来给人发红包,预料到未来还会说:要竭尽全力活在现在,活在今天。多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很多事实已经丢失,给任何人都能看明白,我想到许多人,新年祝福的话就在嘴边,在心里,唯独人的耳朵绝听不到,不要在这个时候讲这些话,好像在和人道别一样。不能说什么也没有做,至少衰老的时候,早早进入睡眠的状态,在这个吵闹的夜晚,还是在凌晨十二点之前醒过来了。你知道这时候已经离狂欢的人群较远的距离。被窝里的气味是一种瓜熟蒂落般的将近腐烂。
找来的人说,越是在高兴的时刻倍加的高兴。所以接下来必须想出一些个诙谐的桥段来,想破头皮,想得像是便秘。春晚节目倒是集合许多国内的能人,多想办法能把所有人逗乐,在新年前感到好笑,并不是这些有能者想不出来,而是想出来过后迫于各种压力,弄出来的东西不适合给所有人看,不然总有极少部分人会觉得冒犯。这种要求过于高了,你们对自己也是。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完成这一个目的。我最先想到了一个平庸的方式,把生活里的琐碎小事都摆出来,列在一个清单上面,之后再加些莫名其妙的佐料进去。比如将一盒燃放过烟盒的纸盒子收集起来,我们寻找其中还没燃放的劣质烟火,拿给老人当柴禾烧,锅子在炉灶上翻过一圈,放出一大圈黑烟,人嘴里吐出黑烟,脸看起来像来自非洲的外国人。我们晚上没有饭吃,于是现在只能做一顿饺子或者汤圆。要是今晚可以点外卖一定就点了,重新做便时间太晚。所以大家都饿着肚子。今年终于过了一个很坏的一天,在最该喜气洋洋的一天,我们决定炸掉唯一能做饭的锅。多亏这些没有合格证的无良作坊劣质产品。作为主线故事,还有很多细节上的可以慢慢再想。家人说你和其他人完全可以避免这件事发生。我们想的是废物利用,不要浪费任何一点能量。
以前我意识不到这是重要的一天,后来意识到了,便有更多更高的要求!这些要求不止强人所难更强事所难。如果没有参照,我们觉得所有事都很无聊,但还是得参与进去避免更加无聊。我意识到,那会儿只要一些虚假的东西在周围,便可以轻松把所有事情认作是虚假的,且必须是在特定的情境下。
回到乡下遇到儿时的玩伴,还有一个像男孩似的小姑娘,打定了主意要去爬山玩,连下好几天的雨淹没了假日的氛围,连鞭炮都在雨水中艰难地燃放,爆炸变得有气无力的。如今也没法带着东西往山里走。一路走在泥浆水里,设想着曾经有没有过类似的场景。其实是有的,有一些黄绿色的蛤蟆在泥浆里蹦跳,享受雨水的浇灌。只不过冬天的时候青蛙们都在冬眠,夏季也没有任何的烟火,脱下衣服沾不上文明或者雅观,忘记此刻的我究竟有何事要做。开心的事都是玩伴们提起来的,干点坏事比较快乐而且也刺激。有时候是被动物追,有时候是被人追,动物们声嘶力竭地叫着,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骂得十分难听。往回看去他手里握着一柄镰刀拿来吓唬我们。我们拿的大柚子他们自己也不吃,长满青苔的树上结了许多,大部分掉在土地里发霉,果香变成酸味了。拿到的柚子我们也不吃,里面一点甜味也没有,苦涩,但并不是不能开发。踏回故土,要以商业化的目光来看待这片土地,这里的柚子和柑橘虽然酸且不能下咽,并不是一定要吃,还可以拿来......拿来腐烂,腐烂的东西一定另有用处,就是拿来丢进粪坑里也好。家里老人说多此一举,烂在地里道理也是一样的,没人管它这里又会被野草和矮灌木占领,除非人们把土地里的能量时刻不停用来种植庄稼和蔬菜。这里的人都是农民,不见得把多少地都开垦成荒芜之地。有时候粮食紧缺又要开拓一些地来。
我不断在乡间小路行走,在这里我肯定待不了太久,只不过离开这里几年过后,总要想起这里来,老辈子人让出去的人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哪,这是典型的农民思维,总想着自己的魂在这片土地,肉体也要腐烂在土里。不管去了什么地方总要有个地方归属,但是要回到这里也困难。我的魂也在这里——典型的农民思维——逢年过节在这发现没什么认识的人,左邻右里都把这忘得差不多,各家先人安静躺在坟地里,其周围密密麻麻生长着皇竹草,皇竹草地里是一堆农家肥,什么粪便都有,这里只透气不透风,我们一眼望去还以为是许多甘蔗,搉断过后尝一口,口感干枯类似甘蔗,预期里的甘甜没有到来。一问过路的老头才知道是给畜生吃的牧草,这老头兴许是哪个熟人或亲戚,干瘦毛白,惶惶便要凋零一般。大家都把对方忘得差不多了。不止是在这生活过的人的魂,山上还埋着不少,还有此时无目的路过的人,只是走两步。大概都在想:其他人不似自己那样失魂落魄。
替人硬说愁滋味时有一种使命感,让人得意忘形没了分寸,适时小孩子点了一颗足球雷丢在我们的脚下,当然没有人发现,后知后觉自己的身边在冒烟儿。于是被炸得我们两脚离地一尺远。有人开了这个头,往自己人脚下放炮,都要警惕盯着自己周围才好,时刻准备跑动。有时候小伙伴连着把好几颗捆在一起,做成连环子母手雷,有几颗随机蹦跳到人的脚下。还有一种玩法是,我们几个人提前划拳,赢的人先离开,输的人按次序后离开,或者让炮仗在人手里传递,总有人在手里拿很久再传给下一个人,那些炮仗在最后时刻才丢出去,在空中爆炸。炮仗点燃后在一个人手里待多久似乎是对勇气的证明,只不过大多数人包括我,胆子很小,不敢再手里拿太久,总觉得自己拿到的这一颗会不按常理,下一秒或许就会爆炸。我见过最厉害的伙伴,儿时的他就能拿着炮仗尾端在手里一直拿着,到快要爆炸的时候才拿到身后,而且他不会松手,就让爆炸的残屑在手里噼啪破开。
某位勇士把炮仗拿到眼前,仔细观察这个简单的构造,在点燃过后冒着淡黄色的烟雾,弄得他的眼睛红红的,流出泪水。“你敢一直拿着吗?对就这样,一直拿在手里头。”勇士有着异于常人的面相,眼睛小且眼距宽,脸部肥大,舌头时常吐在牙齿外面,流出口水滴在衣服上。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年老的女人生的,不大聪明,大多数时候呆呆的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坐着。家人都说他是唐氏儿,我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的耳朵也不太灵敏,所以不会被炮仗的响声影响。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因为他本来就是大舌头:你们看。我们要去阻止他但已经太晚,不敢靠近。我们没见他哭过,他这次也没有哭只是脸上一处黑一处白的,万幸的是没有伤着他的眼睛。我们带他去河边洗洗眼睛上的脏污,有一块地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于是我们一哄而散。离开的路上我们便聊天,说是他自己要跟我们玩的,就算被炸到哪里也是他自己的问题。“没人愿意跟他玩的,他自己跟上来的,我们到时候就这样说。”我说,“那个老太婆找上门也不用怕。”
没有人找上门,没人被找上门。等这个假期一结束都离开了,在更多其他人和事的包围下,有更多的事不用想起,于是我们后面很快长大,又有来之不易的悠闲。以前是悠闲时有不太多的繁忙。
看资料上说,勇士这样的人一般不会活太久,超过三十岁后便有老年痴呆般的症状,大多数人在五岁前便会夭折。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幸运,仍然能吐着舌头在街边闲逛,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捡地上的矿泉水喝。他的老太婆妈给他煮白水面条,一边吃一边用鼻涕当佐料。他捡到废品后便拿去卖,卖到的钱拿去游戏厅买游戏币,然后玩恐龙快打。打游戏的他看起来要正常不少。我来到熟悉的位置,游戏厅已经变成卖猪饲料的地方,好多年前这里面就没什么人来玩。后面倒闭也实属时代不同,被淘汰的东西找不到什么痕迹。我在附近的街道上走路,没有碰到那个眼睛有疤痕的人。很多人都跟着游戏厅陆续消失。街道肯定还会焕然一新,所有东西总是在发展变化。
在焕然一新之前。有一些伙伴们组建起一个本土帮派,从家里找来柴刀砍刀之类的利器,也聘请勇士来当士兵。他们在街上的玩具地摊买纹身贴纸,选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图案。比如一对青龙,一只大黑蝎子,牙齿上滴血的老虎,凤凰在涅槃,手枪交叠在骷髅头下,都是些很酷的图案。拿来贴在肚子上胳膊上,脖子上,还有人十分张狂的贴在脸上。买来的一盒烟得慢慢的抽,人比较多抽完的话只能忍着不抽,或者偷偷捡地上的烟屁股当做食粮。他们在学校和同龄人中霸道惯了,没有人敢惹他们,他们的爷爷奶奶更管不住他们,只希望他们不要闯出什么大祸就行。翻出围墙获得自由,无人询问今后应该怎么办。反正今天都不想上学,即便人坐在学校里心思也在外头。老师说,只有好好读书才算是正道。天天玩乐欺负同学很是威风。“那也不算什么威风,那是假威风,总有比你更威风的人”,现在能继续蹦跶的原因是没人拿他们当回事,在学校在外边犯点小事那都不值一提,打架至少还没出过人命,点焰火没引发过大型的火灾,小型的“只是”烧掉一座房子甚至可以算有功劳,有人住上了补偿过后的大房子。
仔细一想,那时究竟有没有出过人命我记不太清,刀的锋刃宽大而长,使人心生畏惧,不免想到战场上面那也都是用来取人性命的。打架斗殴时也算是战场。
“确实是威风。”我也想变得跟他们一样——I wish。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的一起玩耍,在台球室里抽烟,后来在网吧里面坐上一整天,晚上喝酒过后莽撞而冲动,所有的生活只给人以“昏天黑地”的感觉——只要是年轻时做得,那就做得,总之可以说是没有犯什么特别大的错误,就还能被认为是有的救。有时候他们显得十分孤高,有时候他们混不吝的无赖作风也很搞笑。今日我已经用不出全面的精炼的词句来形容了,还不知道怎么界定个人的好坏来。我现在能接触到的乡间事实越多,周围的事物就越模糊且混乱。过去的东西如果只是模糊的投影,此刻也会在今后成为一种投影。于是我想找来一柄砍刀,伙伴大多数时候用来吓唬人,或者在树林里瞎砍地上的杂草玩,感叹道这真是锋利的一柄好刀,即便是用刀背砍到人身上也会痛到无法呼吸。如果是在街上全力挥砍,反而会得到某种原谅,因为你只是一个疯子,大家就会觉得你不再是同类。同类总会表现出许多的一致性。从我的视角里也终于是获得了年少时的威风。这一切尚有希望,而我会坚定不移,寻找真实的东西。于是我放下那一柄不存在的砍刀,恢复了正常。
家,家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家里再次打开了平时舍不得打开的灯,所有昏黄的老式灯泡,还有已被取代的日光灯管,颜色不一混在一起,刹那间有些刺眼。饭桌上的气味从来没有变过,连那时候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也是一样的温度,吃到中途大家便不怎么夹菜了,更多的时候在聊天,天南海北的事、在外打工的人聊在外遇到的事,还在上学的人被问及学习近况,后来不管男人女人便七嘴八舌的加入八卦中,把所有能说的事情都搬到桌面上。
大概是晚上的时候,我记得勇士来找到我,他自己买了两盒黑蜘蛛,一盒红蜘蛛,准备测试一下两者的威力大小。我出来见他,他还支吾着问我吃饱没有,我说我饮料喝得很饱,腊肉香肠也吃得很腻,不想再吃。我再次进屋去偷偷拿一把大人抽烟用的打火机——有时候我也想起,我已经是大人,死去的大人如果转生便是我的后辈,无需得到他们的同意——拿走便是。我们找到一片种着豆子的空地,有些豌豆苗已经结出花朵来。
我摸出藏在衣服里的窜天猴,这边叫做箭炮,当它发出一声尖啸很快便在半空中炸开。即便我跟勇士说过很多次,他也来不及把箭炮松开,他是想松开但是做不到那么快的反应速度,他太蠢笨了。之后他便往我的脚下丢点好的、冒黑烟的黑蜘蛛,“嘭!啪!”“威......威力如何?”勇士嘴唇抚摸着鼻涕说。没过一会儿又一颗点燃的红蜘蛛笨拙地朝我飞来。我没那么蠢笨,总是能反应过来且远离他、远离爆炸中心。
再后来我们离彼此、离家便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