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
新学期,学校规定除期末考试外,期中考试和小测的形式需要同学们投票决定,而不能让老师包办,这可把李老师急坏了,原先每一学年自己的期中考试都是录视频,已经录了三年多了,马上就能作为数据写新论文和新教材了,怎么学校这个节骨点改革,真是不懂将心比心。抱怨归抱怨,最主要的问题是还能不能保住这学期的资料,李老师连忙打开教务系统,对着电话号码挨个打过去,通知同学今天傍晚在7号楼开会,“事关重大,不得请假!”同学们一看,老师都亲自致电了,哪有不重视的。
听到手机响的时候,高方非常不耐烦,他以为是刚刚点的外卖,自己明明已经跟外卖小哥反复强调,放到楼下拍个照就好,不要打电话。但现在学校外卖失窃的事情频频发生,外卖小哥都不敢直接拍个照就走,生怕外卖被偷了,自己会被牵扯进去。这让高方非常苦恼,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从小就喜欢独来独往,有人觉得他很可怜,形单影只的,但他却完全不这么想。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担心自己的时间被别人割裂,不用害怕自己的情绪被别人影响。高方很感谢科技的发展,让他免去了在餐厅和奶茶店和店员面对面的交流,现在大多数的操作只需要在手机上扫码就可以了,非常贴心。网购或是外卖更不必说,当然,快递员和外卖员即将送达时的电话还是会让他有点害怕。实际上,高方很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因为他更希望和别人微信或是短信交流,同学的语音电话他也从来不接,他会等铃声响个十几秒再挂断,随后马上打字告诉对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打字交流。
尽管高方尽全力地阻隔任何需要和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但还是难免会遇到要他难堪的情况。这种情况并不很多,高方清楚地记得它们,像记得膝盖上难看的伤疤一样。记得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高方点了一碗面,看隔壁桌比自己还晚落座,菜却比自己先到,这时高方就陷入痛苦且绝望地长考中了,到底是再忍一忍,还是鼓起勇气招呼服务员催促一下,他一想到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感觉非常痛苦,不由得开始咬牙冒汗。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再等一等,或许马上就到我了呢,他想。他紧盯着服务员一个个在厨房和前厅往返,有好几次他都以为他们端着的是他点的面,看到服务员朝自己这桌走来,他尽可能挤出一个善意的、感谢的微笑,并努力地表现得平静,但很可惜,这一份也不是他的,服务员走过了他这桌,端到了边上的那一桌,高方被饥饿和服务员戏耍得有些恼火了,但他却只觉得委屈。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问,他在脑海里构思了很久,自己该怎么叫住一个服务员,该怎么称呼他,该怎么说明自己的情况,该怎么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紧张和害怕。他发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伙子,他刚给一桌客人上完菜,现在正准备原路返回到厨房,高方知道他这桌是那个小伙子的必经之路,于是他咽了咽口水,把手汗全部抹到裤子上,守株待兔。果然,那个小伙子手里捏着空盘子,快步向着他走来,三步,两步,一步,“你好……”,或许是因为声音太小,又或者是高方压根没有发出声音,而是他自己脑海里发出的,那个小伙子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三两步就钻进厨房了。高方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外面都是看他笑话的观众,而他刚刚恰好给他们来了一段滑稽的舞蹈。
痛苦、委屈、羞耻、难过,乱七八糟的感觉堆满了高方的大脑,他不停地在裤子上摩挲着手掌,裤子是尼龙材质的,所以吸水效果很差,手汗使他的手湿腻腻的,于是他开始用力揪裤子,并努力地重新准备他的计划。没多久,他的面上来了,还有一份凉菜,他没点过。上菜的服务员解释说,因为他的面刚刚被放到外卖的区域了,所以一直没人走菜,凉菜是补偿他的。面还冒着热气,应该刚刚回过温,上面顶着满满的面码,蔬菜丝切的整齐又干净,肉片是卤过的、滴了红油,赠送的凉菜是贡菜和猪耳朵,恰好都是高方爱吃的,只不过他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高方坐在床边,犹豫再三,还是接起了电话,但电话拿起来之后那边只有电流的沙沙声。高方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显示的是本地的,应该就是外卖员。但高方不习惯,或者说不敢主动出声,但电话那头也只传来缄默,还有沙沙声。就这样保持了一分钟,高方忍不住了,打算挂掉电话。“你好,是高同学吗?”高方又赶紧拿起听筒,“我是xx课的老师,我姓李”。高方连一句应答的话都挤不出来,嗯嗯啊啊的应着。“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占用你的时间,请问你方便吗?”“嗯.......哦哦,方便。”高方连对方需要占用的具体时间都没有问清楚,就急忙答应下来,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对话。李老师言简意赅地说明了目的,然后不留余地地恳求高方参加傍晚的会议。高方被李老师逼到了死角,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更何况自己今天的确没什么安排。李老师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热烈又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几乎是同一瞬间,高方后悔了。
李老师和同学们约定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因为这个时间他刚好下课,离晚课还有好一阵子,不知道怎么消磨。高方从五点半就披上外套下楼了,学校的电梯很小,每次遇到需要同学们一起上下楼的时候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常常需要排大队,碍于这次会议的重要性,高方不想迟到,早早的出门了。但高方刚大一,在学校里东南西北都常常分不清,这次要去的7号楼,更是地图上都不显示,这可把高方难倒了。一般人找不到地方,无非就是张张嘴,麻烦一下别人,问问路,但高方不敢,他宁愿自己多绕半小时,瞎头瞎脑地自己摸索,也不想找别人问路,他觉得很尴尬,难为情。高方沿着教学楼绕了好几圈,终于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找到了7号楼,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把1听成7了。
说是楼,其实就是一个小房间,独立于边上的大楼。房间的门上开了两个窗户,只不过年份过长,疏于养护,除了模糊的光线什么也看不到了。高方推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大大的、四方的塑质讲桌,李老师正扶在上面摆弄着电脑,电脑连接着后面的投影仪,把电脑里的画面投影到墙上的幕布。李老师没有理会高方,高方也不和他打招呼,径直走向了讲桌面对着的一排排座椅,那些连排座椅是木质的,坐垫会翻动的那种。高方挑了一个中间靠后的座位,这个位置离的不算近,不需要和李老师有过多眼神交流或者互动,但也不会因为视野问题而错失重要信息,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坐下来之后看了看时间,还早,就开始观察起来。现在正好六点整,会议室里的同学还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几对在说笑。他又看向正前方,李老师已经成功把电脑屏幕投影到了墙上,并且把PPT调了出来,首页是李老师的侧身照,以及大篇的自我介绍,于是李老师又开始拍打、摆弄麦克风。
会议室里的墙很简单,甚至是单调,只上了一遍清漆,并没有墙纸或者装饰,只有幕布周围有一点学校的标志之类的图案,高方顺着墙壁抬头看,天花板吊的高高的,但一样没有花样,只是白色,上面垂着三排灯带,正好把整个房间分成三份,这种灯带发出的光很奇怪,明明照明的效果很糟糕,但要是盯着看,又让人睁不开眼,中央空调嵌在灯带的间隔中,也是三个,和灯带排列的非常齐整。会议室的右边开了一整排的窗户,外面就是花园,香樟树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画面,剩下的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南方植物。窗户的两边就是长长的、泛黄的花纹流苏窗帘,用同样泛黄的麻绳束带绑着,像站岗一般立在窗户的两侧。
很快就要到时间了,李老师数了数人数,把门给关上了。这时高方才发现原来同学这么少,会议室的座位有七成都是空着的,而他坐的位置和前一位同学隔了四排,他孤单地坐在整个房间的后半区,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向前挪一挪的时候,李老师先他一步,微笑地组织着大家向前、向中间坐,最好大家挨着坐,不要留空位。于是同学们都开始行动,整个房间的人都集中在了前两排,后面空荡荡的,虽然很不情愿,但高方没有胆量逃跑。重新落座,高方看了看自己和讲桌的距离,感觉李老师轻易就能和自己耳语了,又撇了一眼边上坐着的人,感觉非常不舒服,这种强制性的被要求和陌生人“亲密接触”让他感觉很窒息,他开始有些后悔没有用生病来推脱这次会议了。李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整齐的座位,非常满意。
六点半一到,李老师就满脸堆笑地开始了会议。李老师对着墙上自己的投影兴奋地介绍起来,从业二十年、先后任职于各种出名院校、本校某学科研究员、本校某专业咨询师、本校企业规划特聘导师,一大堆看不懂的头衔玄而又玄,高方眼睛都看花了。最中间的一行是红色加粗的字体,几乎要把李老师美照的风头给夺过去了,“本校连续十二届模范教师”。不仅是高方,在场的每个同学都不清楚李老师特意强调它的意义。
李老师说起话来很奇怪,往往一句话要断个两三次句,蹦几个字之后就停下来,狡黠地望着台下,好像这样真的能吸引同学们的注意似的。看见同学们都紧盯着屏幕上显眼的红色大字,显得困惑又好笑,李老师似乎早有预料,一边慢慢地从台上走下,一边缓缓地开始说道:“各位,一个老师最重要的素养是什么?”他开始在第一排的同学面前来回踱步,除了他皮鞋的吱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是充分尊重同学们的......”李老师把“的”的音拉的又长又高,想引诱同学们帮他完善这个回答。寂静,还是一样的寂静。李老师没有感到失落,自己说完了句子:“意愿。”高方感到坐立不安,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用力互动却得不到回响的人,他替李老师感到尴尬。
李老师不做停留,继续游走着。“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肯定让同学觉得......”李老师故技重施,继续用着他自以为高明的小把戏,而这次,语句的停顿和脚步的停顿达成了同一——刚好停在了高方面前。李老师期待地看着高方,而高方却因此而不知所措。高方抬起头,正对着李老师的脸,他第一次有机会如此细致的观察李老师。稀疏但不疏打理的头发,应该用了发胶定性,一条一条的。微微凸起的额头,塌陷的鼻梁却连着一颗肉肉的鼻子,厚厚的、发黄的四方眼镜后面躲着一对又细又长的眼睛——它们正死盯着自己,再就是刮得一干二净的胡须,还有微笑着的、微微张开的干瘪的嘴唇。高方被李老师的五官夺走了思绪,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高方马上低下头,尴尬地瞥了瞥其他同学的反应。真是一场凌迟!大家都扭头盯着自己,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就会让高方恨不自在。高方又偷偷抬起头看了看李老师,还是那样的表情,好像整个会议室都被突如其来的寒潮冰封了,所以李老师才会一动不动的,那自己额头不断涌出的汗又怎么解释呢?
高方不知道李老师想做什么,他绝望地扣着桌子下方,自言自语般地接了话:“觉得失望?”李老师像是计谋得逞了一样,发出了一声赞同又满足的叹息,随后又回到了麦克风前,继续讲起来。高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李老师在讲什么了,只觉得他再一次被羞辱了,脸上和身上都在发烫,甚至呼吸都有点困难起来,他想偷偷看看其他人的反应,但他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只能任它颤抖、哀嚎。几乎是在要哭出来的前一刻,高方听到了边上众人的抱怨声,高方以为是自己的丑态惹得其他同学不快,就赶忙掐住自己大腿,把自己从焦躁的漩涡里拉出来,抬起头一看,大家都在对着屏幕皱着眉头咕哝呢。
原来是李老师已经结束了长篇的自我介绍,开始分享核心内容了——期中考试的形式。高方一边为刚才自己的囧样感到尴尬,一边庆幸着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李老师对着麦克风郑重地说,期中考试和其他的考试同样重要,需要每一位同学认真对待,否则不予及格。估计大家是看到这严苛的要求才心生不满的。李老师没有理会台下的声音,反而是把PPT切到了下一页,上面写着本次考试是舞会,每个同学要依次献上5分钟的舞蹈。一看到幕布上的字,高方立马感觉天旋地转,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参加舞会就算了,自己还要跳舞,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要不干脆挂科算了,直接不来考试,但冷静下来一想,挂了科还得重修,评优评先还得泡汤。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再说。
李老师听到台下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却依旧不慌,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等到同学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李老师就又开始了他的秘技——停顿,因为他没有说任何话,于是这停顿就变成了让人费解的沉默。很快,有同学开始忍不住了,开口问道能不能换个别的方式。高方感动地看着那个发问的人,终于有人帮自己说了!听到有人起意,也有几个同学马上附和,希望换一种大家都满意的方案。但也有人没有做声,不知道是默认还是不敢说话。
面对好几个反对自己的同学,李老师第一次漏出了不快的表情,但随即那阴郁又在他脸上马上化开。“各位,这个方案可是最科学最适宜的方案了。”李老师说着,又换了表情,现在看着像是在可怜他们,一副怜悯的、救世主般的表情,好像同学们都是从来没吃过新鲜食物的老鼠,而他自己则是好心赏赐他们肉块的花猫。“同学们啊,这种测试,美国也在用啊。”他依旧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说着。“我以前在美国留学,他们都是这样做的,每个同学都开心自如地畅舞,根本不需要老师引导。”高方觉得很奇怪,美国又不是中国,那里的同学又不是这里的同学,这样类比合适吗?可他不敢问。李老师发现还有躁动的同学,马上又接上话茬:“我觉得,咱们学校,也应该学习西方,这样才能促进同学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这下好了,愿意跳舞的同学心满意足,不愿意跳舞的但勇于反对的同学被李老师卡住了脖子,再唱反调,及格说不定直接没有了,至于像高方这样不愿意跳舞还不敢说话的,就只能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委屈难过只能憋着。最终,李老师宣布,这次的方案经过讨论全票通过。
很快活动的日子就来了,同学们按照学号顺序,依次上台跳舞,高方排在了最后一个。舞台搭建得很仓促,但一点也不敷衍,下了很多功夫,当然,是李老师亲自着手的。座位正对着舞台,座位与座位之间挨得很近,离舞台也很近,每个人都坐在下面的座位上,等轮到要上台了再从椅子里起身,跑到台上,跳完之后再回到原位。有些同学的舞技高超,一看就是练家子,从上台的第一秒到最后一秒都非常吸睛,动作优美又老练,大家忍不住鼓起掌来。但有些同学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因为从来没有跳过舞,四肢不协调不说,常常连要做的动作都记不清,李老师饱含泪水地看着台上僵硬的摆动着的同学,感到由衷的欣慰,时不时地看看摄像机有没有对正。终于,到了高方上场,跳完的同学都长舒一口气,一身轻松,等着观赏接下来的同学,从容又残忍,高方是最后一个上场,要承受前面所有同学的注视。
高方扶着座椅靠背慢慢站起来,腿脚已经发软、使不上力了,只能撑着前排的座椅慢慢蠕动,大家就这样看着他,表演已经开始了。他慢慢挪动到了舞台边,已经有同学开始交头接耳了,是在嘲笑我吗?登上舞台的阶梯是那么漫长,脚上像灌满了铅,每抬起一厘米,都需要屏住呼吸用尽全力,但这阶梯又是如此短暂,短短三步,就要抵达刑场了。站在舞台上,高方颤抖着看了看台下的人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值得玩味,善良又邪恶,同情又兴奋。他看了看李老师,对方骄傲地笑着,随后小声的对他说了一句话。是免他一死的恩赐吗?不是,是让他往中间站一点。终于,高方有动作了,他的手抬起一点,又垂了下去。他的刘海被汗水打湿,瞳孔一直在左右震颤,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感觉到胃痛,是因为没吃早饭,还是因为太紧张导致的胃痉挛?舞台的灯光可能有些太亮了,把高方的眼睛照得直流泪。忽然,高方觉得轻松起来,他感觉到困意,自然地向后倒去。高方昏厥了。
在活动结束的一个月后,正好迎来了学校教师评优大会。毫无疑问,李老师凭借新出版的教材,获得了第十三届模范教师。
真实姓名:赵欧翔
所在学校:华南农业大学
所在学院及专业:公共管理学院社会工作专业
联系地址: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南湖半山豪廷7栋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