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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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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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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袋鼩+粟鹏程

01

“宿舍怎么那么大个包裹?”

“我让我妈寄来的被子,学校买的盖着不舒服。”

“100nmol、102nmol……”我紧盯着电脑上的数据,酶标仪细弱的嗡鸣令我产生了几分恍惚。

“我看你的袋鼩又半死不活了,戴‘避孕套’也没用啊。”舍友摘下头上的渔夫帽,把它扔进了储物间,他刚从海边回来,脖颈黑中透红。

“我看昨天的数据了,差不多今天会死完。”

我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舍友跟了上来,将手指伸到我的鼻下,黝黑的手好像永远洗不干净,散发着腥臭。我将他的手挡开,他笑着说:

“我又捡了好多鮟鱇回来,下次带去你家让你妈烧了吃。”

“我妈又不是厨子!”

我白了他一眼,随后走进生物实验室。较大的笼子里,雌性袋鼩正在啃食雄性袋鼩的尸体,几只体型较大的雄性袋鼩仍在交配,斑秃的手臂预示着它们的死亡。

我又来到一堆小笼子前,单间里,袋鼩身体蜷缩,四肢扭曲在一起,好像被谁束住了手脚,这个单间就是舍友所说的“避孕套”。

雄性袋鼩的寿命只有一年,它们会在交配期不再进食,牺牲睡眠,疯狂交配直至死亡。于是我将它们隔离开,不过雄性袋鼩的皮质醇还是会在交配期急剧升高,最终死亡,这是刻在基因里的。

“这只好像精力还挺充沛啊。”

舍友拍了拍11号笼,一只袋鼩在绕着笼子漫无目的地奔跑,笼中的排泄物与毛发被它蹬来蹬去,我盯着他瞎了一只的眼,那是皮质醇过高的症状,我摇了摇头道:

“皮质醇已经爆了,临死的挣扎罢了。”

舍友摊了摊手,转身打开了冰箱,里面是他刚带回来的鮟鱇鱼,凝结的冰霜也遮掩不住它们的丑陋。舍友拿起一只,掂量了掂量,说:

“鮟鱇鱼被冲到岸上后都不会扑腾两下,而是静静等死。”

鮟鱇鱼作为深海鱼,在产卵期会来到浅海,遇到大的风浪,有些就会被卷上岸迎来死亡。这种底栖的掠食者被迫来到岸上,与深海环境的巨大差异让他们没有气力挣扎,只能束手就擒。往往这些被卷上岸的雌鱼身上还寄生着雄鱼,于是只能一起死亡。

我戴起手套,把单间里的尸体取出,扔到大的饲养笼,以供雌性袋鼩食用。笼里的袋鼩因天降尸体而受惊,舍友看着乱窜的袋鼩,说:

“欸,你用一些抑皮质醇的药物啊,既然和交配本身没关系的话。”

雌性袋鼩逐渐平静,即将迎来生育期的它们,需要这样有营养的东西。我盯着一只雌性袋鼩,回答道:

“雌性袋鼩的寿命也就两三年,没什么必要。”

“那我不明白了,你研究袋鼩干嘛?”

我的眼神落在了11号笼。

02

“当我想登到高处时,我渴望我的毁灭,你就是我所等待的闪电!”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思考着这样的事,关于一只袋鼩的毁灭。

欢愉过后,我将避孕套打了个结扔进垃圾桶,又将底下的垃圾翻上来掩盖。窗帘缝隙漏进的月光使房间的一切都变得清冷,我犹如一条鮟鱇鱼仰卧在床上。

“你这条床单像女生用的,我小时候有一条。”女伴注视着我做的一切,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说过,我妈把我当女孩子养的。”

这床单是外婆寄来的,劣质的红领巾底色上印着卡通图案,像一场未完成的童年,一次温柔的殖民。

“我要去洗澡了。”

她说完,翻身打开了灯,灯光刺进瞳孔,炫目中我一眼看到了她背上干燥起皮的痘印,像一片龟裂的河床,同我对她的爱一样荒芜。

我和她一起走进了浴室,又带着几分由于对女伴身体不满生出的愧疚,早早地躺回了床上。房间空调的温度打的很高,配合上刺眼的灯,一丝不挂我有种在被审判的错觉。

这位女伴从遥远的山东来到苏州,只是为了能与我更亲近,而我却厌弃起了她。我想到了我的前女友,她是一位小学教师,相较之下,我更讨厌她腰间的赘肉,那总让我联想到她烂泥一样的性格。

浴室里女伴淋浴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的窸窣后,吹风机的嗡鸣响起,像袋鼩死前最后的喘息。我坐起身,佯装出十二分的兴趣又回到了浴室。

一种朦朦胧胧的温暖充斥着浴室,我拿过她手中的吹风机,顺着湿发,为她一缕一缕,一层一层地吹干。发丝缠绕指间,我突然想起童年发烧时母亲敷的冷毛巾,带给我的舒适转瞬即逝,却仍自说自话地将粘腻固结在我的额头。

我的每一任女友似乎都对这样的事情乐在其中,我甚至敢断言,相较于鱼水之欢,她们都觉得吹头发更能被称为爱,可惜我从中体会不出。

“烫!”女伴惊呼了一声。我忙将吹风机拉远,她却抢过它自己吹了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埋怨。倒不是因为我烫到她了,只是我仍重复着那一件事,关于一缕一缕,一层一层的部分。看似细心,实则是把一份不走心不断细分罢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心想。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开始审视我的床,那是我母亲精心控制的床,除了与女伴的身体生出的皱褶,这是由我控制的。

我的母亲有一份学校宿管的工作,夜班的工作制度,使她得以在每天清晨重复对我床的控制。我的父亲在四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工作,一天12小时,除了国假无休。我们一周总有一个周末的夜晚会有家庭团聚的时光,其实大没有必要。

那一夜,父亲会如一条被冲上岸的鮟鱇鱼从那辆15年前买的斯柯达下来,手机里低俗聒噪的直播使家里充满咸腥,一直到他睡着。而我的母亲没日没夜地和不知道谁打着电话,聊着些自家丈夫的无能和别家妻子的丑闻。我则很安静,没人知道我在干嘛,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也有交流,只是母亲易怒,责骂声像针,而父亲用粘稠的直播声消极对抗,像一只被抽干生命的袋鼩。我一度怀疑责备与吹头发一样,都是爱的具象化表现。

我躺到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边缘,卡通图案的绒毛在反复摩擦下开始打结起球。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重复着父亲当年的动作。那时直播还没兴起,饭桌上,他的耳边只有母亲的数落,他总不自觉地揉搓餐桌上的塑料防烫垫,那翘起的部分逐渐变得浑黄,像岸上凝固的鮟鱇鱼粘液。

冷不丁,吹风机的嗡鸣骤停,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过滤网颤抖的声响。女伴推门而入,我从她手里接过吹风机,尚还留有余温,垂落的电线像条被抽干的脐带。我把它卷起来,电线缠绕成完美的螺旋状,就像袋鼩濒死时蜷缩的姿势。

我的床单干涸、狭窄,裹不住一只等待闪电的袋鼩,我思考着这样的事。

03

“恶人虽无人追赶也逃跑,义人却胆壮像狮子。”

——《箴言》

不出意外的,三个月后,我床上那条短绒的床单被换成了另一张粉色的粗麻床单,我与山东女伴分手,世界重又被母亲考公考编的聒噪埋没。

关于她对我生活的过多指摘,我早已习以为常,我没有那么多气力对抗。我没有去做她给出的选择题,而是报考了生态学的硕士研究生,然后收到了一封实际算来已等了近四年的拟录取通知。

我的母亲对此不置可否,对于这些我自说自话决定的部分。她分不清家庭与工作,兀自徘徊监视我,一旦出格,指责便如期而至。

我顺从母亲的意思,报名了事业单位考试,去进行一场无意义的考试不是什么难事。在我打印准考证的那天,我收到了巴尔那的婚礼请柬,来自遥远的新疆,是我大学舍长。竟就有那么巧,婚礼与考试在同一天,而我毫不犹豫撕碎了事业单位准考证。

母亲的声音像坏掉的收音机,在“体制内稳定”和“生态学就业难”两个频道间来回跳转,我充耳不闻,这既是她作为一只雄性袋鼩的本能,也是她成为一只雌性袋鼩的方式。

她不明白,我选择生态学,不过是想在各种形式的毁灭中找寻到自己的毁灭。我要一个比苏州更大的容器来盛放自己的腐烂,那个我曾用四年青春逃离家庭的地方,现在成了我逃离自己的借口。

我要去新疆了,大家很快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那天蒙闯找到我,一位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我刚想告诉他已经带不下更多的特产了,他说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不是要去参加少数民族婚礼?”

“是的。”说实话,这至少是明面上的最主要的原因。

“听说会很有意思,我也想看看。”

不久前他刚收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恋爱,现在他要第一次踏上新疆这片热土。他想去新疆观摩学习这样一场婚礼,胆壮如狮子的他与我初恋时一样,直直地奔着自己的毁灭去了。

飞机起飞前,我接到了外婆的电话。母亲用眼泪向她控诉了我的“成长”。外婆从事业谈起,最后落到了那个“应该结婚”的小学老师身上,我像父亲一样沉默吞咽着。

登上飞机,机舱里弥漫着潮重的皮鞋味,那是与旅行相悖的味道。我扣紧安全带,金属卡扣发出“咔嗒”声,宛如鮟鱇鱼跳回水中的声音。

平稳的飞行乏味无聊,舷窗外,此起彼伏的山脉白茫茫一片,像交欢后酒店褶皱的床单。我想起那个山东女伴临走时说的话:“你不是不懂爱,你只是在逃避。”

我关上了舷窗的合页,远处空乘推着餐车正向我这边走来。那是个圆脸的漂亮姑娘,当接过她递来的餐食时,我注视着她,一些关于性的隐秘想法出现,我看看蒙闯,冷不丁小声打趣道:

“你带避孕套没?”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他生命的某种神圣似乎被亵渎了。

“我带了。”我补充了一句,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我走出机场时,戈壁的风裹着雪山的冷冽直往我的衣服里钻。新疆的辽阔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割开了我黏腻的过去。一辆越野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一位姓汝的舍友已经等候多时,他是我在新疆最好的朋友。我与他在车上缝补拼凑着过去的一切,我向着窗外大喊了一声:

“我回来了!”

许久未见,这位舍友胖了不少,我想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毕业将近四年,却几乎什么都没变的。

“你请了几天假?”冷不丁,想起这茬,我问道。

他忽而笑得很开心,搬出新疆人特有的说大话的口吻,以一个尾调长长的“欸”开始,他说:

“塔城和阿勒泰我的片区嘛,还用请假?那我不用混了。”

阿汝在新疆卖农药,当你在大学不为公务员招考做好准备的话,这是我们农学生几乎唯一的出路。聊到工作,我们两个之间突然冒出一丝生分,这还是我从大一见到他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我盯着阿汝握持方向盘的手出神,像凝视旧船上一块腐烂的甲板。

我们没有走高速,而是顺着318省道游荡。沿这条又长又直的公路,从刚发新的草原一路行至戈壁边缘。阳光下,柏油路化成了一滩水,羊群从中游过。阿汝在羊群前放慢了车速,牧羊人骑着马裹得严实,逆行的他消失在车道尽头,我羡慕他的孤独。

我们在荒芜人烟的戈壁驰骋,导航一次次发出限速警告,我的膀胱也到了临界点。寻得一处宽敞的路段停了车,下车时,强劲的寒风几乎要把车门扯断。

我们跑到道旁,下了小坡,背着风解决了生理问题。我看到小坡下的碎石中散落着啤酒瓶的残渣,不知在这边躺了多久,绿色的瓶身已经被打磨地泛出些浑白,我想起了一个在南京认识的女孩,她腕上的疤痕就是这样的颜色。

"把它敲碎,我就能再整一个……"她拿起酒瓶,玻璃映出她手腕上交错的疤,她笑着继续道:“一起?”

我的尿液冲刷着玻璃碎渣,残片上风沙打磨地浑白的部分瞬间变得透亮。我打了个寒战,跑回了车上,汽车发动,啤酒瓶的碎片将永远扎在那片荒芜。

04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野草·墓碣文》

由于喀纳斯景区在晚上8点就会闭园,赶时间的我们还是开上了奎阿高速,一路向北。车也多了起来,都有急匆匆的目的,我像个混蛋一样,闪过一丝不去婚礼的念想。

下了高速,我们走232省道。其中一段长达50公里的时速80公里限速中,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接过方向盘开了一程。复杂的路况和强劲的侧风迫使我始终紧握着方向盘,大概没开出5公里,手心就已经湿透了,汽车几乎是以一种颤颤巍巍的姿态在公路上行驶。

“你方向盘抓那么紧干撒?”

阿汝不知是看出了我的紧张,还是感觉到了汽车不健康的状态,一边玩着手机游戏一边打起了我的趣。

“啊?”我没理解他的意思。

“你驾校教练没教过你,方向盘握得越紧车越不稳吗?”

“没有。”

“跟结婚一个道理,不要想太多。”

我看看他的手机游戏,突然感觉他也没怎么变。

快到检查站时,我把驾驶权交还阿汝。随着蜿蜒公路在眼前展开,后视镜里雪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缝线,这片土地正在被反复拆解缝合,像我的过往,我的一切。

我们顺利进入了喀纳斯景区,刚下过雪的喀纳斯只有两种底色,湿润大地的黑和皑皑雪原的白,冻土细流,沉稳神秘。枯黄的山坡与地衣覆盖的山岩交错在我们的眼前出现,隐约蕴含着一丝能被称为生命的东西。

到了晚上十点,我们冲进一家餐厅。老板打量着我们,最后将眼光落在阿汝单薄的冲锋衣上,他笑着问阿汝:“你是不是司机?”

“嗯。”阿汝点头,一句半真半假的谎言换来了九折和三张价值35元的早餐券,这是老板给一个司机与两个游客的定价。

饭后的我们漫步在灯光稀落的村庄,星空照亮四面八方的雪山。三年多前,我与阿汝还有两个女孩曾在伊犁仰望过星空,我的初恋就从那片马背上的银河开始。阿汝也想起了这茬,问我分手后谈了几个。

“三个,”我继续说,“同时。”

他大笑说这很草原。不过他对“三个”这样我精心准备的话题似乎已经不再感兴趣,无言的我们回到了木屋休息。

睡梦中我隐约听到马蹄从木屋旁的栈道踏过,醒来时已是清晨。我换上不远千里带来的装备,跑往喀纳斯湖,在云杉中的栈道上开始我的晨跑。阿勒泰的山脉雪线是那样恰到好处,即将化冻的喀纳斯湖与之交相呼应,给人一种一切即将结束的畅快。

由于是淡季,栈道上尽是马粪,突兀的“生命痕迹”让我想起了山东女伴后背的痘印。她曾问我:“你为什么奔跑?”我骗她我喜欢听风的声音。我不能告诉他我在逃跑,从小就有人告诉我:男人应像顽石般坚忍。

河床被冲刷了不知多少年的石头此刻静静地躺在那,聆听木栈道我跑过的“吱呀”,空气中是马粪与杉木混杂的味道,这是阿勒泰风的味道,我喜欢这一切,此刻的我倒感觉我的谎言也没那么彻底。我跑了很久,直到发现喀纳斯湖实在没什么好转的,我们又重启旅途。

“要不要去白哈巴?”阿汝问,“还是直接去禾木,听说那里的酒吧有很多漂亮游客。”

“不去白哈巴,”我脑子里浮现出禾木的酒吧里醉酒姑娘迷离的眼神:“我有我自己的阿勒泰。”

昨夜山中有雪,往禾木的蜿蜒山路到处是铲雪车,它们将混杂包裹着枝叶的雪推到道旁,我们在逼仄中前行。走走停停了三小时,终是见证了禾木淡季的萧条。骨架裸露的木屋,新民宿院子的沙堆,干冷的风抽打着我们的面庞,黄沙糊住了舌头,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似乎腐烂的不止是我,我心想。最后我们决定去骑马。

往美丽峰去的泥泞上,我总觉得我的马有些蠢笨,我往哪边拉缰绳,它才往哪边去,还时不时停下,一位哈萨克大叔让我走在前头,好帮我催马。

当它走到半山腰时,我想到了阿汝对我说的“方向盘握的越紧车越不稳。”我感觉这缰绳像极了避孕套的胶圈,安全又窒息,攥着它的手血液有些不流通,我松开了缰绳准备换只手。

突然,似是一道闪电猛烈击中了这匹马的灵魂,基因里泛起的冲动驱使它带着我就要从另一条马道冲下,那显是一条陡峭许多的路,后面的哈萨克大叔急的直喊:

“拉紧缰绳!”

我一时愣住了,恍惚间我听到了一只雌性袋鼩在发号施令,我没有理会。健壮的马奔跑着,风呼啸而过,卷着淡淡薄雪,我能听到它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心跳,与我同频迸发!我看到马头喘出的热息与远处盘桓于雪顶的雾气相映,我的心底蒸腾出了今晨在喀纳斯湖奔跑时的畅快淋漓!

在几乎即将进入一个更大的下坡,我勒住了我的马。马匹安静下来的瞬间,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洁净,马鞍摩擦大腿的灼热,疼痛清晰。

与身下这匹马的和谐使我感到幸福,但我也有充足的理由觉得,这会转瞬即逝。我突然对这匹如人生过客一般的马产生了一些愧疚,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搞砸了的人。

05

“削足适履,杀头便冠。”

——《淮南子·说林训》

禾木的破败催促我们尽快离去,车子已经在阿勒泰的公路上盘旋了两天两夜,这样的一切是时候结束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布尔津的一场婚礼。

我坐在副驾驶,我在想我的马,像一只交配期的袋鼩缅怀自己的生命。我和阿汝从一匹马的阴茎谈起,那些只能在男人之间分享的秘密,此刻如袋鼩濒死前的躁动,在语言中横冲直撞,却无碍于终将毁灭的平淡,他说他也要结婚了。

我说:“我来不了,时间和钱不允许。”

出了景区,大雾漫上来,不过很快又被地平线红成一片的晚霞冲散,当晚霞逐渐变成一线直至彻底消失,我们住到了布尔津。

第二天,酣睡到中午的我们去参加了婚礼前的仪式。

仪式冗长枯燥,唯一的高潮是巴尔那从母亲手里接过象征家庭美满的毯子,然后将它扔给未婚的我们。我怀着对他婚礼的礼貌,高高跃起去争抢,它却从我的双臂间溜走。文明的织物包裹着成为一只雄性袋鼩的本能,恍惚间我怕它削断我的手。

蒙闯获得了那张袋鼩皮一样的毯子,我看着他被簇拥在中央,男人们拍打他的肩,女人们送来祝福。毯子的流苏扫过每个人的指尖,仿佛在传递某种契约,他将毯子一路带到了晚宴。

酒精像发情期的激素般在血管里奔涌,我像一只失控的袋鼩,与人喝酒、跳舞。我不知我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这让我有马背上的快意,有那天清晨在喀纳斯跑步的宁静。

舞池里,一位哈萨克族兄弟笑着将他的男性朋友推到我面前,那人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与干净的面容让我生出一丝尴尬。不过他显然比我善于处理这种情况,两人推搡着回了餐桌,一句“开玩笑的”留给我。

我更疯狂地跳舞,细弱修长的四肢像枯死的胡杨枝一样扭曲,我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文明的眼睛在凝视原始的灵魂。“那个女孩一直在看你。”一位大学同学在我耳边喊。我望向角落,一个穿黑裙的姑娘独自坐着。她的寂寞像磁石般吸引着我,或许因为我们都是被困在别人婚礼上的异类。但当我向她伸出邀舞的手时,一只更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肩:

“兄弟,这是我老婆。”

我听不出那句话的语气,只是隐约感觉那是一位绅士。这位健壮冷峻的哈萨克男性显然比我更符合女性的审美,我发自内心地厌恶起自己干枯的四肢。

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几乎是那一瞬间,我醉的厉害。婚礼酒宴到了尾声,我们的舞跳到了一家酒吧的舞池。迷乱中,歌曲的节奏越来越快,像袋鼩濒死时的心跳。舞池闪电般炫目的灯光断断续续,等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包厢里。

我走出酒吧,冷冽的风像把钩子伸进我的胃,我跪在水沟边吐今夜的第三回。我就是在南京的一个酒吧认识的那个手腕有疤的女孩,她说过父亲是个货船水手,常年不回家。

“所以你看,”她当时晃着酒杯,“我们都在遗传父亲的缺席。”那时我的眼里全是她手上的伤疤。

我在想,如果我是女人,该如何填补这部分缺席?是用手腕的伤痕,舞会上的落寞,亦或是窒息的唠叨……

在蒙闯的搀扶下,我躺到了酒店的床上。显然只有我醉了,蒙闯、阿汝还有我的大学同学们都围坐在我的身边。

“你和她到底咋回事?”

“谁?”面对阿汝的提问,我明知故问地装傻。

“初恋啊,分手后你不是去天津找她了?”

我敞开衬衣的纽扣,微笑着说道:

“我们睡在一起呢,我说我要去买避孕套,她说我怂。”

“然后呢?”

“她们都在逃跑,逃到了苏州,逃到了我家,”我答非所问:“而我逃到了这里。”

阿汝不像那天在喀纳斯的星空下那般冷静,酒精的作用下,他贪婪地汲取着我的故事。这些追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我已腐烂的回忆。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们,就像袋鼩不会去了解交配对象,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宿醉后的清晨,我漫步在布尔津空旷的街道,胃里像吊了块石头,沉重翻涌,口腔里漫着昨晚厌恶自我的苦涩。

我加快脚步,我跑了起来,直到肺里的刺痛盖过羞耻。我想到了天津的那个夜晚,那时我从没想过袋鼩的事。那是我关于性的第一次记忆,两具滚烫的肉体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我跑到一个干涸的水沟旁,吊着块石头的胃又翻涌出了苦涩。

回乌鲁木齐的大巴上,我像只被阉割的袋鼩般蜷缩在座位。那对夫妻坐在前排,丈夫的后颈绷得笔直,仿佛还在提防我再次越界。车厢里的沉默比阿勒泰的寒风更刺骨。我数着窗外掠过的电线杆,突然想起昨夜醉醺醺地答应了两位新疆同学要参加他们的婚礼。

怎么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急着去堕落为一只雄性袋鼩。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终会和他们一样,和我父亲一样,和每一个男人一样,变成一只雄性袋鼩。

偶然间,我与那位哈萨克族妻子对视,我在想是否要跟这对夫妻就我的冒犯道歉,我想打趣地对他们说:“一个男人请漂亮的女生跳舞很正常嘛。”但这些话卡在喉咙里,像袋鼩咽下的最后一根交配期的毛发。

哈萨克族夫妻头顶的行李架上,蒙闯的毯子格外刺眼。

06

“内心必须混沌一片,才能诞生跳舞的星辰。”

——《悲剧的诞生》

开往乌鲁木齐的大巴显然不是毁灭我的闪电。从新疆回来后,我几乎没有片刻停歇,便开始与新的姑娘约会。我将我在新疆的笨拙和盘托出,她笑盈盈地听着,然后我将对家庭的厌倦搬上来,她迷上了我。

那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可怜姑娘,她的父亲是医生,所以她也是医生,于是我因为不是医生获得了她的好感。我将她拉到湖边的栏杆,旁若无人地拥吻,我将她带到我家旁边的酒店,我厌恶我床上那条床单,像女人用的。

情欲在酒店洁白的床单上碰撞,突然,我脑中出现了那匹阿勒泰的马。

我想到了那位天津的女友戏谑地用避孕套捉弄一只不敢毁灭的袋鼩。我又想到了山东女伴和小学老师,没有爱的浸润,我对她们的情欲像戈壁一样粗粝。

手腕上的疤痕!我疯也似得仔细检查着这位眼睛大大的姑娘的手,没有。然而做完这件事后,一切都消失了,我竟没有了一丝一毫气力。我心虚地对她说:

“我好累,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哦,那下次吧。”

她将衣服一件件穿起,我的羞耻却一层层深刻。

我站到窗前,看着车流。她递给我一瓶冰水,外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像袋鼩濒死时分泌的最后一滴汗液。我注视着自己的身体,瘦骨嶙峋,她们看到我的身体时,是否也曾从心底翻涌起厌恶,如我此刻这般。原来我也一直是一只毁灭他人的雌性袋鼩。

我将她送到地铁站,逃也似的跑回了家中,躺在了那条丑陋的床单上。我打开手机的备忘录,上面的内容还停留在去新疆前:“特产清单”。我将它们统统删除,光标在空白处闪烁,我指间飞快,备忘录出现了一个标题:“变性计划”。

我不自觉的握紧自己的手腕,恍惚间我好像摸到了几条疤痕。我发现我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动作:紧紧抓住她的手、紧攥缰绳、紧握方向盘……而现在,我想松开所有紧握的东西,像忒修斯之船清空它最后一块船板,我想松开那个与生俱来的终将招致毁灭的身份。

那天在餐桌上,我与母亲谈到婚礼,我问她,如果我是个女孩是不是挺好。母亲笑着回答我:

“那最好,我现在就可以退休了。”

父亲没有参与到我们的对话,他手机的直播里一个沙哑的男声一直在给成功的中年男人下着定义,那与他是两种人。看的入迷的他或许还有一丝对命运的期盼,亦或是麻木到已不觉羞躁。

“那以后就说我不结婚是因为喜欢男的。”

听完,母亲摇了摇头,说道:

“我是没意见,但老家人肯定要在你外婆耳边说闲话。”

“说就说呗,我又不和他们打交道。”

“不是这么简单的,到时候肯定说的是没家教,那就是打我的脸了。”

我们没再继续讨论,父亲也把直播切换到了别的频道。

回到房间的我立刻搜索起“抑雄药物”,屏幕的蓝光映着我的脸,像照着一具等待解剖的袋鼩尸体。避孕套让毁灭得以分期付款,现在,我必须要一次性付清全部账单!

抽屉里的避孕套中埋着一张南京来的明信片,扉页是那个南京的姑娘用铅笔写下的诗:

“腕上的疤痕是未完成的句号,你将它描得又黑又圆。”

它们被我一股脑都扔进了垃圾桶。最后一次和她,她看着我把用过的避孕套藏在垃圾桶的最下面,说:“不会有人无聊到检查你的垃圾桶的,不是吗?”

我虽无人追赶也逃跑!

雄性生命力涌现的原始冲动毁了一切,我的女友们,我的哈萨克族夫妻,还有我的阿勒泰的马。夜幕降临,我自觉置身黑暗辽阔的大地,清单上每一项都是对这道闪电最后的赊账:激素药物、精子冷冻、改名手续……

如果我不再有男性的部分,我会不会终于理解一只雌性袋鼩?

之后的日子粘稠无聊。当一盒药物被我放在桌上时,母亲正在厨房唠叨:“读研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准备考编……”她的声音就是最典型的雌性袋鼩的声音,那是雄性袋鼩的催命铃。

那一天,我躺在床上,床单还散发着去年太阳的味道,恍惚间,烈阳下干涸的港口停着一艘待拆解的船。那些药物或许能裁去袋鼩的身份,但分割不了袋鼩的基因,灵魂仍困在同样的堆叠中。

最终我放弃了,关于所有的一切,药物、手术……我许可了自己去成为一只“雄性袋鼩”,这和拒绝实际也没有差别。我没有再与那个大眼睛的姑娘见面,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那样的傻事。我把一只雄性袋鼩的手术过程写在纸上:

无影灯如凝固的闪电,手术台是母亲铺好的又一张床单,他在上面徒劳地蹬腿。身上的插管螺旋成脐带,他渐渐平静为一只雌性袋鼩,这便是一只袋鼩全部的毁灭。

后来我向单位提交了辞呈,准备开始我的研究生学习。我的领导关切地问我生态学读研出来能干嘛?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我要去寻求自己的毁灭,我说:

“就多一点选择嘛,说不定最后又回到这里。”

他对这种“分期付款”的答案很满意,终是释怀地躺坐在沙发椅上,笑着问我:

“值当吗?”

我也只是笑笑,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像离开一片被潮汐反复冲刷的沙滩。我知道他根本不关注我学生态学能干嘛,这也实际让我释然。我重新写了一遍袋鼩的毁灭:

袋鼩骑着马掠过雪山戈壁,闪电如约刺穿天幕,他的毁灭在每一道裂缝里生根。袋鼩凝视着闪电,他的喘息与马的热息交融于大地氤氲的雾气,瞳孔倒映出草原刚发新的芽。

真实姓名:粟鹏程

联系地址:江苏省苏州市相城区元和乐苑新村21幢102

就读高校:山东师范大学

就读专业:生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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