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逝 的 村 庄 (小说)
王 珍 谋
一
樊敬先去世七周年的时候,他的孙子成亲了。
樊家的婚礼确定就在近日。
沁阳河水自南向北,在这里又转头东去。宽阔的河床是前年才疏浚过的,毗邻着簇簇绿植、整洁的石桥、蜿蜒的人行甬道。
河道转弯处西北岸边,柳萌中掩映着一个村子,是樊村。
从河滩上行百十步,是几年前刚建成的一处休闲广场,四围栽种着柏树、银杏和十几株茁壮的木樨。中间,一块高大的古槐,树冠足有近百米才能合抱。广场北边,坐北朝南便是敬先老伴苏翠云的住家。
樊敬先夫妻一生只有两个儿子。一大早,长子吴然便来向母亲通报近期的婚礼事情。
汽车在门前停下。樊吴然在镇上经营着一家木工作坊,这几天订单正多。但不管怎样,儿子的婚姻大事却不能草率。
先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婚事的概况和自己的打算。苏翠云知道儿子事多,倒也痛快,没有细究。略略思忖,只说:“对女方怎么打点?这边来宾你要请谁、要按什么标准、按排多少席地?这些我都不管,只有一条:郑铁民,必须给我请到。证婚人、婚礼主管这两个角色非他莫属!”
樊昊然知道,郑铁民是当年父亲牵头组织建筑队时在外面结识的、一个近乎过命兄弟似的知交,当过兵,参加过当年的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复员回村后担任了村支书,同时组织起建按公司 ,在各地承建项目。樊敬先就是这个阶段和他认识的。虽然对方年龄上比父亲小了许多,但按辈分樊昊然必须叫叔。
一幕往事闪过苏翠云眼前:
那年,深秋的风吹荡着樊村中间那户不大的柴门,二十六岁的樊敬先和泥、搬坯,在柴门口砌起一道短墙,堵塞了外面进入院内的通道。他是孤儿,家里成份又高,按照队上按排今冬必须去水库工地出工,砌墙是为了防治外面的坏人野狗破门进入院内。樊敬先掩好门、砌完最后一块墙坯,转身拎起旁边那卷薄薄的被褥,迈步走进远行的队伍中。不料这一切,都被恰巧路过的苏翠云看到了眼中,内心一阵隐痛油然而生。那边晚上,苏翠云失眠了……两个月后,在乡亲们的撮合下,这个三代扛活的贫农女儿嫁入了樊家。一年后,樊昊然呱呱坠地。
二
沁阳河大桥所在的,是一条著名的省道,顺道西行,旁边有六七家错落有致的工房。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下,数辆货车进进出出,依稀传来木工电锯的声音,这里便是当地榆木家具的集中制作区。中间最大的一片,大门左边悬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厂牌:“樊氏榆木”。四个大字分外醒目,这便是樊昊然的木工作坊。
欧莱雅公司的货品质量通知函是昨天前收到的,其中声明:近期,公司办事处在当地市场购买的三套樊氏榆木办公家具存在严重色差缺陷,要求予以尽快回复。
细究起来,这种老榆木家具,严格来说就是一个土特产,它们大部分都来源于樊村周围的几个手工作坊,那些大的家具制造企业做的并不多,而且到目前为止,国家也没有一套相关的专门质量要求。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家具在制作上仍然大部分沿袭了古朴原始的手工作业方式,各类榆木制品既具有材质稳定朴质典雅的优势,但同时在外观上却又显得过于粗放,原木中的天然瑕疵必须经过人工处理。这次购买家具的是西欧一家垮国公司驻当地的办事机构,习惯采用了国外的工艺标准来查验货品质量。具体干这批活的是樊昊然夲家的二叔,恰巧那几天他又患了眼疾,导致 在上最后一遍清漆时个别部位出现了少许色差。这些自然逃不出精细的外国人的眼睛。欧州人做事一向严谨,而且能把家具使用到他们的办公室这夲身也是一张宣传名片。联想到这些,樊昊然顿觉心里沉甸甸的。
按照其它作坊的做法,发生这种情况必须进行严厉处罚。只是樊昊然在这方面一向较松,尤其发生在二叔身上,一则他的家庭条件不好;第二又跟着自己干了多年。因此,这个损失也只能自己扛着。一阵沉思后,樊昊然只说了一句:“全部货品拉回。返工重做、确保无误。”稍顷,又下令召开全体人员会议,却也只突出强调了一条:“外国人如果一旦较起真来,把事情捅到质检工商部门,根据现状,只凭一句资质、手续不全,我们就必须停业关门。”
“不行。 处罚的事今天必须说清。”刚刚走进的妻子薛秀芝忽然大声喊道:“国有国法店有店规,眼前这个情况如果不说清楚,今后还怎么管理?”
薛秀芝原本在娘家时是民办教师,和樊昊然结婚后因为两边路途太远不得已辞去了那边的工作。平时风风火火,关健时刻却是拿得起放得下,说话干事妥妥女强人的范儿。偏偏樊昊然也是那种遇事不信耶、非得较个高低的秉性气质,就因为这个两人当年还差点离婚。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经她这么一喊,众人只得重新确定事故的责任处罚。本来现场的一些管理条文就是她拟定的,此刻,薛秀芝却又强调了一句:“处罚就是处罚,必须有一是一!不能搞象征蜻蜓点水!”
退货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外表平静的樊昊然内心却涟漪四起:其初,他对事故责任不予细究,其中还有一个隐情:这些年,随着宏观调控和经济形势的变化,在樊村周围,大的制造业越来越少,企业少了,村民们的收入随之下降。在这种情况下,象樊昊然这几户小微企业,却如异军突起,成了当地村民脱贫致富的支柱产业。仅他自己一个半大作坊就吸纳了七八十个平时赋闲在家的中老年村民。按置一个村民,就是救活一个家庭。一一令人忧心的是,近年来的下马企业,其中既有市场政策因素,但人员的青黄不接也不容小觑。一方面许多人下岗,另一方面那些原属人员密集型粗放作业的行业,招工却越来越难。老员工年事已高,年轻人又不愿意进。而樊昊然他们这种木工作坊,除了自身的脏、累以外,同时还必须具备一定的木工专业技能。眼下,这种人虽不说凤毛麟角,在周边村庄也确是十分稀缺。这一点,正是导致樊昊然有意识放松管理的主要原因。
处理决定是公布了。但修复不同于平时作业,必须具有更高的技术,尤其是这次。翌日,借助黎明前后晨曦的亮光,乘人们还没到场,樊昊然提前进入作坊,摆开昨天拉进的三张“问题家具”,先用电刨仔细刨去瑕疵,又搬过天平,逐样称取配料,调好浆料。几年打拚,在这方面他是高手,更重要的,自己已经养成了紧要关头亲力亲为的习惯,这次再用一般工人,他不放心。接下来打腻子补平,补一遍、烘干再补,接连补了三遍,又用砂纸去掉糙粒、磨出光滑,最后连喷两遍亮漆。直至完全修整一新,方才住手。
下午,樊昊然草拟了一份招聘启示 ,上传到微信朋友圈和市人才市场。主要内容:重点招聘家具设计、外贸营销和生产一线大学毕业生;薪酬福利,按现有社会工资水平的一点五倍计,享受七险二金。党员大学生党建内容并入镇、村党组织管理;鼓励参与企业决策,落实“榆商传承”培训计划;执行法定劳动时间;公司配备班车、宿舍、食堂;愿意在当地另外租房的,租金由公司承担。
一一他必须彻底解决厂里的人员短缺问题。
三
还说婚礼的事,日期是早就看好的,女方也已经同意。新房是现成的,只不过需要再重新装饰一下。夲来,樊家在村里有两套平房,一套是苏翠云现在住着的,一套是当初樊昊然结婚时建的、现在住了他的一家。前年樊昊然又在镇上新买了一套楼房,这时 自然就成了新房。几件事确定下来,樊昊然就迅速启动,先给郑铁民打电话,告诉他苏翠云的按排,接着逐个给各处亲友签发喜贴、约定婚礼那天的司仪、主事和忙人;薛秀芝一面联系催督婚房装修人员,一面赶制采办婚礼上的烟酒糖茶、请柬、被褥等等。
在确定当天婚宴的规格和场地时两人发生了矛盾:樊昊然的想法:把这些年交往相对密切的全部通知到位,既包括亲戚,更要涵盖同学、朋友、商业伙伴和村里乡亲。至于婚宴地点,却不必要跟风扎堆也去城市星级酒店,全部按排在镇上饭店就行。薛秀芝却坚持:全家这些年只这一次婚礼,必须办得风光体面。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确定:中午正席按排在城区中心酒店;晚上和其他时间筵席设在镇上饭店,规格采用现场最高档次。
四
麦收到了。近年的麦收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忙碌。看看熟得差不多了,人们便一早来到地头,联系好或者现场截住过往的收割机车,大型的收割机械,一个往返便可以收割三四畦麦子,顺带脱粒,然后直接拉到附近的公路上,摊开后只需晒一两天便可出售。但这样的前提是必须有钱有势。
二姑樊玉芬不在此列。樊玉芬夫妻身体都不太好,几年前又忙着为儿子上学成家,因而经济一直比较拮据。他们的责任田在村庄最南端,这是当年丈夫抓阄的结果。后来两人又承包了毗邻的五六亩地,合计共有十六七亩,一年两季全种庄稼。今年麦收开始,他们先用大收割机收割了大片的一块,剩下的五亩,丈夫冯继忠找了辆带镰刀的手扶拖拉机,虽说费力大些,却省去了每亩100多元的雇车费用。然后捆麦、运麦,又拉来当年分地时他们几户分到的那辆半自动脱粒机,稍加修理,扯上电,继忠在一头续麦,妻子在另端接粒,便干了起来。
天过中午,正是晒场的时间。樊玉芬早己摊开新收的麦粒,又把尚未脱粒的麦垛分散拉开。正一边晾翻着,却见一片黑云涌来,瞬间狂风四起,雷雨交加。早上只听气象预报下午有雨,却不想来得如此急骤。守着满满的一场新粮,两个顿时手足无措。匆忙间抢场、收粮、盖垛。正是麦收人员紧张的时候,加上离村又远,等几个村民先后赶到时,一部分粮食己经被冲走,其余的也大半被暴雨浇透。望着满地乱窜的麦粒、雨水和冰雹,正在抢收的樊玉芬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原夲连续几天的拼搏已经触动了潜藏的旧疾,此刻,又急又累,刚刚用过的午餐“哇”地吐出,意识瞬间变得模糊…
樊昊然接到消息时,载着樊玉芬的救护车已经驶近医院大门。一个小时后,当着在场的其他人员都庆幸患者这次同死神擦肩而过时,他却更多了一层深思:几天前,当姑父最初提出要采用小手扶收割机时,樊昊然并不赞同,但执拗的冯继忠却觉得这样能节省几百块钱,他也就不再坚持,并且还积极的帮助联系了机械,接通了电源。但这一次呢?就算二姑侥幸得救,其它方面呢?原夲日子就紧,岂非祸不单行?进一步想,全村处于这种境况的绝不只二姑一家!可这一切最终又能怪谁呢?!原始分散的生产方式,从长远看,不仅不能提高产出效益,搞不好甚至还会出人命的!他们最终的出路又在哪里?!
“只怕五个麦收也顶不上这一次住院费用。凭借数倍的体力付出来换取鲜少资金上的节余,这种事今后不可再做!!”樊昊然再一次正告姑夫。
五
五月二十七日,距二十九日婚礼还有两天。
上午十时许,一个电话打给了薛秀芝:刚刚,她的亲家沈听澜被打伤了。细问,方才知道: 原来,沈听澜所在的小沈村,当年,村里曾有四百亩土地按规划卖给了在当地建校的省农大,预备筹集旧村改造的建设资金。因为属于村财镇管,又数额巨大,这笔钱从开始就被要求放在镇财政所,实际是在市财政局。前年,新居工程正式启动,历时三年,于上月竣工,说定每户至少两套住房。负责建设的单位由于各种原因前面垫资不少,这时,在交付第一套钥匙后,便要求和村里全面清算、结清欠款。事情反馈到镇、区政府,不料款项却己经被市、镇两级用作了其它支出。上午九点,沈听澜等十几个村民围住了财政所大门讨要说法,镇领导通知派出所前去驱离,双方正撕拽间,沈听澜被一位年轻的民警意外扯伤了右臂。
医院急诊室。洁白的墙壁前面悬挂着一只输液的吊瓶。刚接受完诊治的沈听澜和另几个村民向薛秀芝细说原委:
“当年乡镇政府财政的来源,最主要的几块:第一是村民各户所缴农业税的计提截流,第二是各类镇办企业的上交利润。先说第一条,自从农村税费改革后,取消了乡统筹费,这就导致了乡镇税源的流失;同时,各种预算外资金收入也明显减少。而第二条,当年的乡镇企业,在多数国企转制的同时,它们或拍卖、或改制、或解散,最终原有的镇办企业所剩无几。而后起的民营经济,他们上繳的各种税费,能返回乡镇一级的,微乎其微。剩下的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就是依赖上级财政拔款。但上级的财力也有限,更多时候还得靠自己筹集……乡镇也要发展、要新上项目,这些都要花钱。而最近几年,只是镇政府的人员工资就占比不少:这些年,原来的多余部门,实际精简并不多,倒是随着各种内需和职能细分,比如城管、治安、网格管理人员,还有各种协理、社区专岗等,一个乡镇总计有几百人,加起来支出就不少。只说治安,几十年前,每个乡镇就只有一个公安助理。后来,派出所出现了,人数从最初的一个所长、三个警员,发展到现在,正式工、合同工,足有几十个人……”
“为了堵塞上面这些窟窿,就要东挪西凑。这不是监守自盗吗?就真的一成不变了吗?”
“钱在他们手里,他们胆子大得很!是在改,但真改,那必须有决心、有魄力,还得一步步来。这次,就是因为这样,才到了这里……”
六
婚礼的贺仪分两处接收。因为樊敬先夫妇这些年在村里有很多关系,所以在苏翠云家设了一处帐柜;而樊昊然的大部分关系 都在外面,所以又在他那边设了一处。
所有的轿车都停在了公路旁边 ,眼前,一段布满彩旗、彩带的通道, 走过通道,一个巨大的拱形彩门赫然矗立,上面“樊晓睿丶沈娟雪结婚志喜”的字迹格外醒目。走进彩门,一对大红双喜分贴在楼道单元门的两边。这里是婚礼新房所在。
所有的忙人四点钟就到了,人们按照分工各就各位。迎亲的车队率先出发。
郑铁民不愧是父亲的旧交,整个婚礼处理的无可挑剔。他在几天前已经就婚礼的主要内容和范浩然协调过两次,昨天晚上又因为各岗位人员的落实和婚礼细节同樊昊然再次电话沟通。今天更是早早就赶到现场,进行按排催督。
女方那边起的也很早。所幸,右臂的事情并没有耽误沈听澜夫妇迎来送往的忙碌。而且据说市里已经同意先行划拨五千万元给开发商,确保月底交房。看来他们的这次行动成效还是有的。
迎亲路上的插曲和早晨的短暂亮相只是预演,正式的婚礼订在中午。
嘉庆宾馆,原来的区政府招待所,也是全城仅有的一处星级酒店。婚礼现场就安排在八楼正厅。
中午的宴席出现了被动,由于樊昊然生性爽快、好结交,这些年一直在商界滚打,加上这次请東发得又比较全,原订的三十桌婚席被一再追加,直订到四十桌。记账、迎宾、酒水组…所有的忙人都感到了紧张。郑铁民早已放下主管的身份,来到正厅,东奔西跑,亲自帮着接洽、按排。
十一时二十分,婚礼正式开始。司仪是个十分健谈的小伙子,只引得高潮迭起。誓言环节、戒指交换依次进行。接下来敬改口茶:在司仪的引导下,一对新人先来到坐于上首的苏翠云面前,深深鞠躬,新郎樊晓睿俯身说道:“奶奶,这是娟雪,您老的孙媳!”接过一只添了七分水、外边画有龙凤呈祥大红图案的茶杯递给新娘。新娘沈娟雪双手奉杯,躬身面对苏翠云:“奶奶,请您用茶!”苏翠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满心欢喜,接杯喝茶,随后掏出昨晚备好的一个偌大的红包递了过去。沈娟雪接过红包,转交伴娘,再次说道:“谢谢奶奶!” 如此、再回到樊昊然夫妻和女方父母,逐一改口。然后,婚礼吻再次将现场推向高潮;接下来,嘉宾致辞:最先是证婚人登台,因为天热,郑铁民上穿只穿了一件浅蓝的衬衣,胸前,一枚印有“证婚人”字样的红色胸花格外醒目。他走上台去,走到两位新人旁边,先握手致意,然后略近台中,高声、沉稳地说道:
“尊敬的各位来宾:
“今天,我受两位新人的委托,担任证婚人。让我们共同见证这一庄严、美好的时刻,共同祝福新郎樊 晓睿先生、新娘沈娟雪女士喜结连理!
“站在我们面前的,新郎才华横溢,新娘天生丽质。两人珠连璧合佳偶天成。
“婚姻是爱情加责任,无论顺境逆境,愿你们始终同心同德,相濡以沫。今天‘执子之手’、他日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然后,沈听澜、樊昊然分别代表双方父母讲话。轮到樊昊然时,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稿子是他昨天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写好的,好在曾提前诵读过两遍,所以也算比较顺畅的应付了下来……
七
薛家祖墓。
几排挺拔的松柏,下面是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坟包。一条青砖铺砌的甬道,分别通向每个祭祀的地点。
按照习俗,婚礼的次日,一对新人必须有长辈陪同到外祖父家的祖坟进行祭拜,叫“上喜坟”,以示香火延续。
一早,樊晓睿夫妻便在樊昊然的引领下,前往数十里外的薛秀芝老家。先走进家门,彼此做了介绍。然后步行走进薛家坟茔。祭拜、叩首、焚纸,再在坟头压上红纸。一切按步就班。之后,一行人开始返回。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缓缓驶进。
薛秀芝的父亲前年已经去世,想起刚刚见面的年迈的岳母和几个渐入老年的妻舅:满眼笑容背后却难掩对人生的焦虑、渴盼。樊昊然的内心顿时泛起了几波涟漪。
又想起了上午在村委办公室遇到的人们签字领取种粮补助的一幕:当那一张张布满沧桑的面庞专注地看向桌面上那几页写满姓名和地亩的白纸,那颤抖着黝黑的长着硬茧的手指在那十几元的金额处用力按下的瞬间,他们的眼神是复杂的,目光中闪射出几许欣喜、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犹记的,那次回家时,刚进村口,就听有几个老人在闲聊。其中一个说道:上次儿子过去看我,我对他说:等我死后,就变成只狗。你看家中那狗:饿了有人喂,闷了有人遛,有许多老人怕是还不如它呢!这话虽是戏谑,却让樊昊然的心灵一阵刺痛。
“我在想,二十年后,地还是那些,可这个村子还有多少人口?能真正躬身田间地头耕耘稼穑的又是哪个?”他象扪心自问,又象在征询对方的答案。
“就是现在,他们的种植技术,也根本不能和人家相比。几十年前人家就是无人机播种喷药,全程智能化耕种浇灌、收割烘干。再看我们,这才几天不用耙搂镢刨?发达国家,平均每两年都要进行一次良种的更新换代,而咱村用的还是八年前的种子。还有,人家多年前就是专业化集约化经营,并且,政府对于机械化等方面的鼓励补贴明显高于我们一一我和娟雪读的就是农学专业,这些年我们虽然人在外面,这些事情知道的却不比你少。”半晌没有说话的樊晓睿,看似漫不经心,却一下发表了这么多高论。前面他一直没有说话,除了开车必须集中精力外,更多的原因,大概还是不想让新婚的沈娟雪太多的知道自己身边的窘况。但此刻,每句话却又是那样尖锐、深刻,仿佛数磅重锤敲击在樊昊然的内心。
“一个樊村不足以代表全局。其实就在我们当地,有些村庄的情况也早就变了。”沈娟雪改口说。两人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算的上青梅竹马。
“可我身在樊村就只说樊村。”樊晓睿坚持说道。
樊昊然也算久经历练。十七岁中学毕业,之后跟着父亲先承包砖厂,又组织建筑队。风风雨雨,那年建筑队架杆倾倒出事,父亲作为被告,他陪同一起出庭,又在外面四处支应。后来自己牵头成立了家具厂,里里外外,也算几经阵仗。乍看外表粗拉,却有着十分丰富的情感世界。可以说,村庄自小就是他心中的一块痛,尤其这段时间,随着接触加深,那种隐隐的痛楚也日益增加。几十年了,父亲没有把它彻底整好,现在自己也算小有能力,不说造福桑梓,至少也要对得起自己那颗怦然跳动的赤子之心。
樊昊然就有了一个想法。
八
原来,那天婚宴中得知:郑铁民公司的项目中,其中有一块,这几年一直在做土地集约化经营这方面的内容。如果他们能过来参与对全村土地的集中开发,也算双赢。樊昊然先电话要通了对方,就谈起自己最近的设想。郑铁民当即表示:事情没有问题,但时间必须抓紧。樊昊然方才知道:原来,不久前,他们才和云南的一个单位谈妥了合作意向,按计划婚礼后第三天他就要飞赴那边主持项目的具体签约仪式,接下来布署指导后面的开发工作。这就是说,满打满算,留给樊昊然的时间只有两天,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期间内把全部事情彻底搞定。
下午,再次和郑铁民就转让细节落实敲定。然后,樊昊然便全身心投入进去,先分别找到几位较有威望的村民说明情况,再让他们帮忙逐户联系。他必须把和郑铁民电话沟通的内容,全部转达大家。把和这次土地转让相关的上级政策、对方公司的情况、村民的实际收益等完整说明。好事还必须办好。
绝大多数的村民手中,都收到了一份明白纸,那是樊昊然临时去镇上打印的,上面详细写明了本次流转的具体地片、面积、时间、接收单位、每亩收益和其它特珠事项。还有疑问的就现场解答。他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尽量给村民提供一个酝酿思考的机会。
正式的签字在第二天下午。郑铁民和公司的两位工作人员提前赶前,现场临时设在村委办公室内。
祖祖辈辈的庄户人,他们虽然淳朴、却并不蠢笨,透过那张薄薄的红纸,他们分明看到了里面潜藏的良机,同时更感受到樊昊然那良苦的用心。尤其是在目前有些地区粮价低迷收入匮乏的情形下,多数人更希望有一个稳定偏高丶旱涝保收的创业机遇。
《土地流转合同》
甲方:青柳镇樊村村民(姓名)
乙方:紫气东方农业综合开发有限公司……
每户一份、一式两份。双方签字、印签。近三百户的签约,进行的异常顺利。
土地,沃野千顷,寸土寸金。卧牛之地,社稷封谷。多少年来,村民们赖以维生的根本,今天,还得靠它,让未来生活再上一个新的台阶。
末尾,樊昊然再次强调:
“夲次合约暂定二十年,但须每年一签。第一,开发公司对于樊村的土地利用,只有使用权、经营权,土地的最终归属权仍然属于樊村村民;第二,开发公司每亩土地每年折抵给村民的使用补偿费,按照当年地区平均单产和市场最高粮价的二点八倍计算(菜地按四点八倍),且应逐年提高;第三,原来国家给予农民的种粮补贴,仍然归属村民;第四,今后开发公司的用工计划,必须优先按排樊村村民......”
樊昊然高声重申着合同的内容。在众人的簇拥下,他的欣长的身材略显单薄,平整的发际被风一吹微微抖动。清澈的双眸,黑红的脸庞,由于激动,洁净的前额渗出细密的汗珠。
樊昊然之所以敢这么要价,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和郑铁民之间的这层个人关系。他知道:从流转后的土地产出和附加值来看,相比于目前樊村的这种近乎传统农业的生产方式,现代公司的综合开发一定具有更高的利润空间;而依郑铁民的经管能力,他们的产品利润更会高于其它公司。其次,这次流转,原则上承租方必须补偿村民一定的安置费、社保费。而更多的保护农民利益,增加农民收入,一直是这些年国家政策的重要内容,这一点,才是他真正的底气所在。
六十四岁的郑天民,自从五年前卸任党支书职务后,除了继续前面的建按公司业务外,又进一步拓展到农业开发领域。凭借过人的胆识、严谨的管理和诚信经营,很快做得风生水起。这次一接到樊昊然的电话,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樊敬先的面庞。犹记得,在樊敬先临终前的几天,两人情到深处,樊敬先说:“……此生的最大遗憾,就是未能亲眼看到樊村村民拔掉穷根、樊村老人老有所靠!”这一次,自己与其说是在答应樊昊然的邀约,毋宁说是在帮助实现樊敬先的遗愿。和不久前答应婚礼主管时一样,这次的土地流转,一接到电话他便爽快的允诺下来。并且抱定决心:即便公司方面付出再多,也一定要全力把事情做好。
“我们也有斩获。大面积并田为科技的运用开辟了通道,我们的收获,就在于通过科学规划、合理布局种植项目,通过对品种、土壤的改良,通过采用更先进的耕作模式和管理方式,卓有实效的提高单产水平、降低投入成夲,创造更多效益。集约化管理和现代农业为今后的乡村建设提供了宽阔的平台,新农村的未来发展天高地阔!”郑铁民朗声说道,坦诚的话语间,充满着自信、睿智和豁达的因素。但见他双唇抿紧,唇角微微上翘。一身合体的夏装,将原本伟岸的身躯衬托的更加挺拔。
“郑伯伯,我和娟雪希望留在你的公司。你看可以吗?”樊晓睿忽然一步闯了进来,继续说道:“原夲,市农科所那边,已经同意录取了。可体制内那种朝九晚五的日子也没多少意思,我俩这几天考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就算还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吧。”
“年轻人多闯闯也好。这些天我也正在考虑:怎样让公司补充些新鲜血液?这次、我是人财两得,当然可以。”郑铁民喜出望外,概然允诺。
九
傍晚,临行前,郑铁民要求樊昊然一道,几个人又去看望了苏翠云。说话间,就谈起了樊昊然这次的行动,又引起了苏翠云对往事的追忆:
“这孩子的秉性随他先人,他爹、他爷爷。”苏翠云说:“昊然爷爷那时候,家里其实沒多少地。他曾祖自己不识字,却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了几年书,平时浩然爷爷又爱打抱不平,日本人快垮台的那年,要选个乡长,大家就选了他,其实平时也是两边都要支应,没有人命,倒是如果哪个村民摊上事情还得他去取保领人。那次为了支前,把家里仅有的一袋麦子也交了公粮……只干了两年就不干了,但土改那年,却因为这事成份划得高了一截……后来是他爹,年轻时苦没少吃,后来,取消了成份,快四十岁了,又当队长、又当砖场场长,还组织建筑队一一你们不就是在那时认识的?!那次他队上的架杆出事,当场砸死了两条人命,如果没有你现场垫付的那八十万元作赔偿,他就得进去坐牢。患难见真情,真的是侠肝义胆!能遇上你这样一个兄弟,他这一生也值了一一只可惜他没你命好、 五年前就先走了!今天要有他在、该多好!!”
两滴清泪滚动在苏翠云的眼帘。
“要说侠义,首先敬先大哥自己是条汉子。三十年前,一个没有读过一天建筑学校的农民,仅凭一腔热血,就能带领几十个贫穷村民承包一座六层楼的主体施工,就凭这,他就让人敬重、值得信赖!”郑铁民也有些动情。片刻,又说:“嫂子,凡事向前看。你看今天,说话就要四世同堂、多好!!”
十
再一次站在了沁阳河桥头的高处。
从这里樊昊然可以俯瞰全村:红的瓦房,矗立的楼群,大街小巷、栉次鳞比。隐约间,还能看出村口那棵生长了几百年的枝繁叶茂的古槐。村外,青纱帐郁郁葱葱,木工作坊尽收眼底,可是,再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中却催生出几分略带落寂的情感。
他还依稀记得村庄这些年来的变化:当年的樊村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全村交公粮、服兵役、学生考学在全县样样拔尖;搞农科实验、修水利、整地造田件件领先;刚交腊月,村宣传队的锣鼓便咚咚作响;全区第一批公盖私住的样板房在这里诞生。只是后来,最先是农科队、农机站逐渐消失,村口那块飘着花香的豌豆地被改造成晨练广场;旧村改造的楼层取代了第一排平房,但人们的后顾之忧并未根除,因而思想也就不能彻底转变;接着,村委大院升级为党群活动中心,寂廖的夜空平添了数个霓虹;村北农田劈为绿植苗圃,由外地人承包,那是当年整地改土时全村人苦干一个冬春才筑成的,现在除了每年按一亩地3O0元返给村里外,再无任何关系,连平时的园内职工也全部从外地雇佣;原来的村办初中改成了小学,小学又缩减为幼儿园,最后连幼儿园也被邻村兼并;过去的代销点变身为超市,但顾客却越来越少;活动广场建成了,可早起晨练的又有多少?再往后,晚饭后在村头纳凉的人群中,原来的青壮年渐渐变成了老人,而新的年轻一代却鲜少有人进入…...
“爸,想什么呢?”樊晓睿的声音传来。
樊昊然忽然觉得:印象中的那个延续千年的古老村落正在远去,但另一个充满活力的群体已经兴起,新的人,新的劳动关系,新的乡风,新的面貌,正在逐渐占领着这一片广袤的土地。眼前,这土地的集中流转和晓睿夫妻的归来,难道不正预示着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吗?……
2025.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