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将尽,暑气正盛。城市的马路边上,两个流动小贩在人流密集的马路边,守候着一辆较大的三轮车旁在售卖荔枝。车上堆满着红艳艳的荔枝在售卖。
我骑车已过百多米,却又折返回来。其实冰箱里明明还存有,而且是名优荔枝桂味和仙进奉,却仍忍不住要再买些,只因这是晚熟荔枝中最后的一族——槐枝。过后便要等明年,多存些能延长吃的时间,这大约便是口腹之欲战胜理智的明证罢。应该说,很多人对这品种的荔枝评价并不高。
小贩摆卖的那些荔枝红得极艳,在烈日下几乎要滴出血来。商贩见我驻足,便道:“糯米糍,原先卖六元一斤,现卖五元一斤。”
我拿起一粒剥开,果肉厚实,汁水丰盈,尝了两粒,便知不是糯米糍。糯米糍核小如米,这荔枝核却比较大,这是其一。另因我祖籍是荔枝之乡,从小尝遍了各种荔枝,同时也知道各种荔枝的登场时间,知道早过了糯米糍荔枝的时段,而这槐枝过几天也将要谢幕,这是其二。
“这是槐枝。”我平和地说,不客气地拆穿了商贩的谎言。小商贩自知理亏而默不做声,只埋头修剪着荔枝的枝叶。
俩小商贩应该是父子俩,分别年约30至50岁之间,一高一矮,中等身材、瘦个、皮肤黝黑。我想,他大约以为城里人不识货,可以蒙混过去。其实槐枝虽不及糯米糍名贵,却也别有风味。我父亲生前比较喜爱此物,常说晚熟的荔枝最是清甜,它个大肉多并带着蜜味,食之如饮琼浆。他还说:“我们村在荔枝大丰收的那年,连猪也能吃荔枝吃个饱。我年轻时吃荔枝,吃一年身体壮实一年。”
摊档前,一个大妈买了三十五斤,要求送货上门。年小的小商贩便带货随这位大妈而去送货。我也称了五斤,预备存入冰箱。这时走来一个中年男洋人,金发碧眼,穿着花衬衫,也在挑拣荔枝。他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价,老农伸出五个手指。洋人点点头,买了些,用手机付了钱。
“又有美元进账了。”我笑着同商贩说。
“哪里,”商贩摇头,“他们精得很,都用人民币手机付款。”
我将荔枝放在电动车的提蓝里,路上想起父亲的话。他说荔枝这东西,早熟的不如晚熟的好吃。三月红、妃子笑、黑叶最先上市,酸中带甜,食之如嚼蜡;继而白腊、白糖罂等陆续登场,味道渐佳;到了状元红、糯米糍、桂味、仙进奉成熟,已是上品;而最后登场的槐枝,虽个大核大貌不惊人,颜色鲜红却最是甜美。
父亲还说,这就像人生,年轻时血气方刚,却不知珍惜;中年时事业有成,却疲于奔命;到了晚年,诸事看淡,反倒品出生活的真味来。
父母一生都喜爱吃荔枝。那时我不解,如今想来,他大约不只是在吃荔枝,更是在咀嚼一生的酸甜苦辣。
回到家,我将新购买的荔枝槐枝放入冰箱。加上之前存入冰箱的桂味和仙进奉荔枝,将冰箱塞得满满的。
我想延长吃荔枝的时间,也想品尝最后这种荔枝的味道。这就好像明知夕阳将坠,却仍要驻足观赏其绚丽的落日霞光;明知秋去冬来的潇索,却仍要踏遍红叶。人生苦短,能抓住一点甜头,便是一点。
傍晚时分,我坐在阳台上,剥着冰镇过的槐枝。果肉入口,果然清甜无比,带着淡淡的蜜香。这味道与记忆中的重叠,恍惚间仿佛看见父母亲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慢慢地嚼着荔枝。晚霞在西天铺开,红得如同筐中的荔枝,绚丽而短暂。
我想:过了这个时节,便再无新鲜荔枝可买,要等到来年。人生不也如此?每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滋味,错过了便不再来。少年时的懵懂,青年时的冲动,中年时的沉稳,老年时的淡泊,各有各的韵味。而人们往往在追逐下一个目标时,忽略了眼前的风景。
那洋人买荔枝的情景也颇有趣。他大约不知槐枝与糯米糍的区别,只是被那鲜红的颜色吸引。异国人看中国,往往只见其表,难知其里。就像我们看自己的人生,常常被表面的得失所迷惑,而忽略了内在的成长。父亲晚年常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明白。何为明白?大约就是能品出槐枝的甜,而不被其粗糙的外表所蒙蔽。
晚熟的荔枝如落日的晚霞般绚丽。它的美,不仅在于味道,更在于那种即将逝去的珍贵。我们品味它,也是在品味时光的流逝,品味生命的短暂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