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的走向,市场的喧哗,乃至行道树四季的变换,都仿佛成了生活里不言不明的背景。这背景里,早早就有了“增埗公园”这个名字,像一个淡淡的墨点,存在意识的边缘。
知道它距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大体方位也模糊地晓得,可那具体的、确切的所在,却始终未曾去探寻过。人对于身边的事物,往往怀有这样一种奇异的怠惰,总觉得它就在那里,随时可往,于是这“随时”便成了永远的延宕。
直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秋光澄澈得像一块凉凉的琥珀,将万物都凝在一种透明的静美里。我忽然起了念,非去不可了。骑上电动车,让手机导导航引着,这才发觉,原来不过四公里多的路程,藏在西村那些密匝匝的屋宇与街巷的深处。有人说它是“广州最寂寞的公园”,这评语像一缕蛛丝,轻轻拂过心头,想来,这或许也正是我迟迟未来的缘由——人对于寂寞,总怀着些无端的、混合着畏惧与怜悯的复杂心绪。
公园的门庭不算张扬,静静地立在增埗河畔。一走进去,先是一个不算广阔的广场,视野却豁然地铺开了。两旁是曲折的连廊,朱红的柱子顶着青黑的瓦,是典型的岭南模样。广场的尽头,便是一大片丰茂的草坪,绿得有些恣意。正值假期,有几顶五彩的帐篷像巨大的蘑菇,散落在草地上,帐篷底下是几户人家的悠然,孩子们的跑动也显得不那么喧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的目光越过这片鲜活的绿,投向更深处,那里,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蓊郁。
那是一片极古老的林子。多是细叶榕,气根垂落,如长髯老者的慨叹;间或挺立着木棉,这时节虽无花,那虬劲的枝干却也撑开一片峥嵘的骨气。阳光在这里失了威力,被筛成一片片淡金色的光斑,懒懒地印在蜿蜒的石径上。林木的荫翳深重,竟透出几分森然的气象。就在这森然的绿意深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亭子。远远望着,心里便无端地响起了那支熟悉的调子,低回而苍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李叔同的《送别》,那歌声里的苍凉,与眼前这寂静的光景,竟融合得那般熨帖。
待走得近了,才看清亭子里并非空无一人。两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古装,衣袂飘飘,手中各执一柄长剑,正对着架起的手机拍摄。她们的神情是专注的,带着一种沉浸于剧情般的庄重。这景象,仿佛是从那古典的意境里,忽然生出的两个鲜活的注脚,让那“芳草碧连天”的离愁,也染上了一层现代的、表演性的色彩。我不愿打扰这份专注,只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剑光偶尔一闪,划破亭中的幽暗,竟像划破了时光的薄膜,让人有一刹那的恍惚。
我便绕着这园子慢慢地走。这才细细打量起它的肌理来。那一片被称为“小中山堂”的建筑群,就静默地立在园区一隅。红墙虽已斑驳,绿瓦也失了鲜亮的釉色,但那重檐歇山的顶,那高大的红色柱廊,气度终究是不凡的。据说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由军阀陈济棠麾下的军需处长兼广东银行副行长黄冠章模仿中山纪念堂建造的私家别墅群“对山园”。无论是设计还是用料,都与中山纪念堂如出一辙,因此被誉为“翻版中山纪念堂”。
其一砖一瓦,竟都是模仿着中山纪念堂的规制,连墙面的装饰线,都精细到毫米。可以想见,当年这位黄姓主人,是怀着怎样一种敬畏与向往,将那份属于公共纪念建筑的宏伟与庄严,小心翼翼地搬进了自己的私家园林。这其间的心态,颇可玩味。是僭越,还是崇拜?或许兼而有之。如今,人去楼空,只余下这建筑的空壳,对着年年不变的青山,成了后人眼里一段凝固的往事。
更奇的,是那些钟形的窗。样式别致,如一座座倒悬的座钟,内部的木框竟还能前后推拉,上下开合。人说这是广州民国建筑里的孤例。我凑近前去,想从那窗格的缝隙里,窥见一点旧日的声息,却只闻到一股老木料在阴湿空气里酝酿出的、淡淡的霉味。这味道,是时间本身的味道。
园子的另一侧,画风陡然一变。几座敦实的混凝土塔楼和旧厂房,带着粗犷的、不加修饰的工业气息,矗立在那里。墙面上,“安全生产”一类的红色标语,虽已褪色,笔划却依然倔强。这是五十年代电石厂的遗存。从私家别墅到国家工厂,这片土地所承载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梦境。一处关乎个人的逸乐与体面,一处关乎集体的生产与建设。它们并置于此,被统合在“公园”这个名目之下,倒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缩略的世纪图景。
假山、湖水、曲径、连廊,这些古典园林的意象,与那庞大的、沉默的工业遗迹相对望着,彼此都不言语,却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数十年的对话。历史在这里,不是一条奔流到底的河,而是层层叠压的积岩,偶尔露出一角,任人解读。
游人确是稀少的。除了草坪上的帐篷客,亭中的“剑客”,便只有三两中老年人,背着双手,极缓极缓地踱着步。他们的沉默,与这园子的寂静,是融为一体的。那份被称作“寂寞”的气质,或许并非空无,而是这样一种充盈的、自足的静。它不讨好,不喧哗,只是安然地存在着,等着不期而至的脚步声。
离开时,我另择了一条路。导航将我引至河边,对岸一片崭新的、高大的住宅小区赫然在目。那是“富力桃源”,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地方,朋友便住在那里,我曾多次造访。原来,我与这增埗公园,竟一直只是一水之隔。物理的距离如此之近,心理的距离,却因这一次探访,才真正消弭。
回头再望一眼,那一片葱茏的林木与斑驳的墙垣,静静地卧在秋日的斜阳里。它像一块被城市急速发展的洪流无意间留下的一块“息壤”,自成天地,守护着自身的记忆与静谧。这寂寞,或许正是它最可贵的品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