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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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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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栉风沐雨向天灾

炎热而漫长的夏季,洋面上的台风如连珠炮般爆发。仰望天上翻飞的乌云,一团团蛰伏在记忆深处的台风气旋不觉盘旋而起,它们裹着风、挟着雨,捎带上一串串沉沉的往事,穿越过漫漫的时空,在我的心海里呼啸。我仿佛又如置身台风之中,踏波闯浪、跋涉汪洋,又如回到电光迸溅的从前,又如重返栉风沐雨的岁月,又如身临抗灾抢险的现场……

眼前,一艘木帆船在翻江倒海的浊浪中隐约闪现,就像一支风中之烛,火苗摇曳如丝,看上去已告熄灭,可又一次次重新跳跃。在汪洋里遭遇强台风,无疑九死一生,但小船显然不甘认命,竭尽洪荒之力向生的方向苦渡。一个十余岁的男孩,紧抱船上的木桩,惊恐地注视着这片面目狰狞的苦海……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搭船出海捕鱼遇到的一幕。那个年代,渔家后代有了上学的机会,暑假便是这些后备渔民提前结交大海的良机,他们纷纷踏上了漂泊之旅。而这一次,谁会料到,大洋正居心叵测地酝酿着一个庞大的阴谋,等满怀收获渴望的讨海人驶到了所能达到的极限,就调集风力,一路追杀而来。

我不知长辈们凭借何等智慧和力量驭船逃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次凶险无比的遭遇让我想起来每每不寒而栗,讨海人的坚强和艰辛更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真切目击海上风灾的骇人表演,对一个懵懂少年来说是第一次,而对于一辈子靠海谋生的讨海人来说,那是司空见惯。那一次的台风,比起他们经历过的不可胜数的更强台风,比如那一个名字至今仍让人振聋发聩的“7•28”台风,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这个于1969年7月28日正面登陆我的故乡——惠来县靖海镇的超级强台风,以刷新此前历史纪录的风力横扫粤东地区,洗劫潮汕大地。它给当时幼小的我朦胧的印象,是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渔村中一座老旧大院里,大人们慌慌张张出入奔走的身影,是老宅院屋脊上不时被揭飞起来然后掠过天井上空的瓦片,是大海疯狂的咆哮,以及远近物体不断砸落的声响。朦胧的记忆中,台风过后,村子里陡然出现了许多断壁残垣,出现了遍地的瓦砾、泥沙、玻璃碎片和门窗等物件的残肢,以及巷道中奔流的雨水,还有大人们相互诉说船摧楫毁的沉重语音和声声叹息……小时候,每次台风刮过之后,时常听到的还有,说是到后港巡海,捡到了罐头、酒瓶、皮箱、鞋帽、衣服等物品,大人们说,那是有大火船(指大型客货船)出了事;有时还听说漂来了遇难者的尸体,以及人们怎样毕恭毕敬地将之安葬的话题。“7•28”台风那一次,这样的情形已朦胧得难以说个准,但按常理推断,难说没有啊!

多年以后才知道,“7•28”台风恰逢农历六月十五日天文大潮涨潮期,海潮在狂风的助推下倒灌侵入大陆腹地,加上山洪暴发,不少县区连片区域沦为泽国,淹浸、倒塌、折毁,满目疮痍,潮汕地区备受摧残。难以说清,有多少籍籍无名的平凡百姓在这场捍卫家园的抗争中被夺去了生命,有多少脚踏软地的海上浮生在与惊涛骇浪的搏斗中葬身大海,仅仅在有资料记述的汕头牛田洋抗灾抢险中牺牲的解放军指战员和大学生,据说就分别多达470名和83名!

这么多年来,岁月没有磨蚀人们对这场灾害的记忆,“7•28”,这组特殊的数字已深深铭刻在潮汕地区上了年纪的人的灵魂中。

台风,在潮汕人原汁原味的词典里叫“风台”,刮台风叫“做风台”。潮汕大地上的住民是在一次又一次与台风的顽强斗争中昂首走来的。但是,说起来甚为违和,很小的时候,台风给我的印象是有趣,因为它一改平淡无奇的日常,让日子变得很别样。逐渐长大后,自从那一次在海上与它邂逅,它的面目变得可怕、可憎,工作后,又因许许多多的人与事而变得十分可恨了……

我工作的这片区域,同样面对汪洋大海,台风来时,同样首当其冲。十七八年前的一天,一条条强台风警报的短信和关于防御强台风的紧急通知,如疾飞的落叶密集地扑面而来。其实,镇村干部早已闻风而动,他们千方百计通知所有船只回港、机排上岸,苦口婆心劝离海边棚屋里的所有人员,他们爬坡涉水检查山塘水库和水闸涵洞。他们深知,防灾减灾工作,重在台风登陆前。

晚上,强台风终于张牙舞爪扑到了跟前,凶神恶煞般地在楼角屋檐,以及室外各式尖硬物体上叫成了鬼哭狼嚎。办公大楼阵阵抖动,电力早已中断,在门窗紧闭的屋里,烛火也难有生存之机,四周漆黑一片,手电筒成了唯一的光源。

捱过一段显得异常漫长的时间,风势有所减弱了,可滂沱大雨哗然登场。雨借风势,从门窗缝隙往里直灌,拖鞋如小船在三楼的地板上漂流,固定电话因线路被浸而瘫痪,手机快耗尽了所能预备的电池片中的电量,心急如焚中,令人揪心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在一个水产养殖场,因舍不下里面一头来不及转移的黑山羊,一名本已被劝回村里的村民趁风势减弱,摸黑来到场边的工棚,哪知前脚刚进,暴雨携带猛涨的洪水后脚追到,而经受大风的棚屋已摇摇欲坠。恐惧中,他拨打手机向村干部呼救。

“他娘的!”村干部喘着粗气简述后,忍不住又破口大骂。谁都知道,台风登陆过后是较为宁静,这不假,此时的风气若游丝,有雨一般也不大,但那可是台风眼这个“真空”过境时的片刻安宁啊!接下来,跟此前方向相反的狂风将更摧枯拉朽,这就是潮汕沿海民间所说的“回南风”,“回南风”是台风的回马枪,可是最致命的,其情状有如人类折树枝,正折枝尚连,反折枝立断。“回南风”横扫之时,正是房屋等建(构)筑物倒塌、折毁的高峰期。步“回南风”后尘而至的,一般就是发了酵似的持续的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有经验的成年人,怎会不懂这些?不好好在家躲着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何况更深夜浓漆黑一片寸步难行!村干部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干不净,但电话那一端被呼呼作响的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粗重喘息,仿佛让我看到,风雨中几束急速晃动的电光撬动着沉沉的黑暗,为几个急匆匆的夜行人投射出探路的亮光,一簇簇水花跟着健飞的脚步向前绽放,与疾进的人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等奄奄一息的手机传来他们安全转移的消息,压在我心头的一大堆石头算是掉下了一块。

随风飘舞的往事,回旋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山区里的一座水力发电站。 天气预报的前奏,在收音机里越来越凄厉、刺耳了。说是山区,只是相对而言,这里距海边直线距离最多也就二十公里,台风的威力依然力可拔山、气能盖世。我在半山腰上的石楼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草木像遍地疯子在风中胡抓乱舞,楼下的龙眼、芒果、茘枝、橄榄等果树,以及坡上的芭蕉丛都已遍体鳞伤。

傍晚,我尽量猫腰缩身,使劲将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瘦小身体的重心往下沉,前三后二、左跌右撞、踉踉跄跄地向山坳里的水轮发电机房走去。当时,刚走出中学校门一年的我,面对如此阵势,内心好些悲壮。

山坳里两台总装机容量6000千伏安的水力发电机,在当年基本上撑起了全县用电的一方天地。台风已抵家门口,发好电,让电力输送出去,支援全县上下抗灾抢险,是守护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重大责任和朴素愿望。我来到二楼中央控制室,这里与通往机房的梯道一前一后即便有两截严实的隔音门,也阻隔不了两台水力发电机巨大的轰鸣,虽然,此刻它们超负荷运行,吼叫声相对低沉了一些。站在同样做了隔音处理的宽大的双层玻璃窗前俯瞰宽敞的机房,楼下师傅大哥们各就各位忙忙碌碌,他们之间的交流,距离近些的就附耳拼命吼,远些的只能打手语了。目光往右边窗外扫,夜幕低垂,风骤雨斜,瑟瑟发抖的升压站中,水银灯流淌着惨白的光芒,高压电排一些衔接处在大风的抓扯下,不时迸射出幽蓝色的弧光……

突然,低吼的水轮机如脱缰烈马尖声啸叫,大家瞬间反应过来:跳闸了!总闸一跳开,发电机甩掉全部负荷,就像一匹卯足了劲的骏马骤然卸下所有负载而失控狂飙,它仿佛将腾空而起,冲破机房,飞向山巅,控制屏上密密麻麻的仪表,上面的指针不约而同地猛烈甩动。谁都明白,总闸断开意味着全县断电。跳闸的原因一般是输电线路出现了断线、接地、短路等问题。当时,城乡中及荒郊野岭上赶去了多少支抢修队伍,我不得而知,只见发电站在岗的所有人员都快速反应起来,有人钻配电房,有人奔电气室,有人查升压站,有人全面察看发电机组各处部件……

好不容易等来了重新并网送电的指令。并网前,需重新合上位于露天升压站中一座龙门架上的跌落式开关,那是人工操作的活计,此时还得带电作业。在这样的龙门架上,曾发生过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是枯水期发电机停机保养检修期间,一位同事欲上龙门架擦拭顶部上的电排、瓷珠及跌落式开关,他一只脚已离开了梯子,半个身子已探上了底层可立足的钢架,他哪知道,死神,正蹲在龙门架的顶部狞笑。也许是疲劳让操作者及监护人都对此浑然不觉。千钧一发之际,刚好经过的技术权威吴师傅见状,失声大喝:“下来!”话音未落,他人已旋风般飞到梯下,抓住还蹬在梯子上的另一只脚往下拽。

在场作业的所有人都放下活计,如梦初醒,惊恐万状!

“有电!上面有电呀!”吴师傅气喘吁吁。

没错!主机停机期间,作为检修时厂用、主机开机时励磁的电源,正从厂外备用发电机倒送过来,在龙门架上的电排、跌落式开关上流通,电压虽没主机输出的高,也达1万伏,人若触碰,无异飞蛾扑火!

吴师傅将同事从死神手里夺回的瞬间,也将自己的安危交给了命运。

眼下,风高雨急,又有两位同事组成的作业小组来到了龙门架下,一人监护,另一人擎起又沉又长的绝缘操作杆,在好几米高的上空跟风较劲,艰难地书写着合龙的字样。靠在中控室的窗口,我的手心为他们捏着一把汗,一瞬间,只见电光迸射,“嗞嗞嗞”的放电声与风声齐奏合鸣。

炽热的电流终于回归正轨,此刻它星夜兼程,沿着高压线路翻山越岭逶迤狂奔,然后流进了城乡中每一盏电灯、每一台水泵、每一部通讯设备……想起山外那一方灯火通明,排涝涉洪机声突突,人们有条不紊的排除险情,安守家园,一股自豪感在胸中油然而生——尽管,我只是那一群人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个。

风吹拂,云飞扬,思绪沿着一根电线继续延伸。此刻,这根高压电线正与几个电力工人一起横渡龙江河……

时间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夏季中的一段日子,洋面上,一个风暴使劲地纳风汲水,缓缓飘移。陆地上,到处酷热难当,天上似有一团又一团的火球持续不断地往下掷;空气凝固了,偶尔有点风来,却如从热吹风送出,像是火上浇油,就连屋子里的桌椅及各种用具也都变成热源,悠悠发着热,摸着都烫手,叫人坐立不安。诺大的天地容不下一处清凉,人们盼不来雷声,中午却刮起了北风。 所有这一切,均呈不祥之兆——这可是台风所偏爱的理想登陆环境啊!

果不其然,洋面上的强台风攒足了能量,直扑葵阳大地,肆虐的风暴中,不少老旧房屋倒塌,无数电杆、树木折倒,一些大树还被连根拔起,道路被冲毁、淹没,农田受浸、作物遭殃……惠来城乡饱受蹂躏。

横跨龙江河的电力大动脉也没幸免于难,高压线路多处杆倒线断,惠来西部近十个乡(镇、场)数十万人无电可用,抗灾抢险的任务十万火急!

“台风就是命令,别人躲入,我们冲出”,这是我在供电部门工作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事实正是如此,一支已连续奋战多天的线路抢修队又开拔了,此时此刻——1987年5月24日下午4时许,他们站上了龙江河的堤岸。

风雨还在施暴,暴涨汹涌的龙江河泥沙俱下,滚滚洪流如成千上万匹黄鬃烈马发疯似的横冲直撞。想尽快恢复惠来西部区域供电,引线渡河是唯一的选择。于是,一支忘了安危与生死的小分队跃上了剧烈摇晃的渡船,他们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身影——自告奋勇的小同事赵雁水。

湍急的河水裹挟着杂草、树枝、水浮莲,甚至木头、木板、破旧家具等大家伙,一波波冲击着弱小的渡船。激流中,小船迂回曲折,举步维艰,一次次抖擞精神拼命爬行、爬行、再爬行,眼看彼岸在即,不料,一个洪峰袭来,渡般被推向一个飞旋的水涡,它奋力挣脱,但无奈水势凶猛,最终功败垂成,一个侧翻,倾覆了,船上所有的人随之跌入水中。

有着良好水性和青春体魄的赵雁水,好不容易游离了危险区域,河岸就在眼前,生的希望近在咫尺,但此时,他猛然回头,发现有同事情况危急,立即调转身体,前往救援……

同事们先后上了岸,而赵雁水,却被卷入了无情的洪流中。

人们全力搜救,三天后,才在龙江河出海口找到了他。

赵雁水,他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了那一场抗灾抢险的战斗中!那时,他刚读完初中,参加工作仅仅一年。

赵雁水,我的小同事、小兄弟,渡船没能渡你过河,而你却用年轻的生命为人摆渡。你为帮身困灾害中的同志和许许多多并不认识的人渡过难关,不惜献出宝贵的生命!

想起那个瘦瘦高高、随随和和、总是笑呵呵的大男孩,想起那张皮肤略显黝黑的稚嫩的脸庞,我不禁热泪奔流。此前那些年,尚在上学的他,每晚放学回来都会与我抗衡于单位的乒乓球台。他是当时本单位员工及家属区里的头号高手,没人能赢得了他,但他很懂谦让,并不独霸一方,赢了也主动让位,让别人多点上场的机会。有时候,别人手头有溢出的活计,他走过路过或到来都不吝帮上一手。如今还清晰地记得,一天晚上我刻完钢版,他笑呵呵在旁当义工帮油印的情景。他走的那一年,县里举办抗灾抢险征文活动,一股猛烈撞击心胸的激流,驱使我抓起笨拙的笔参加征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含泪写下诗歌《盗火人•长明灯》,聊以颂扬可歌可泣的赵雁水同志,聊以表达我们对这位好同事、好兄弟的深切缅怀。

是的,他是一位盗火人,一位为人间盗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他并非遇难,而是升天,他化作了天上的一盏长明灯,在那无垠的星空,永放光芒!

逝者如斯,而又历历在目……

流云飘飞,大风又起,台风再次在洋面上撒野追逐。我深知,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因为心中的热、眼中的光,在这时节,总有人栉风沐雨,起早摸黑,争分夺秒,甚至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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