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海人的故事

渔船一靠码头，水手们立马来了精神。

他们踩着颤悠悠的梯架板上岸，那木板一端拴在码头柱石上，另一端架在船舷。虽用粗麻缆捆得结实，人走上去仍免不了晃荡。这架板宛如连接海和山的独木桥，跨过去便算“上山”了。这里的人，把上岸称为上山，所以做海人一生都在“下海”与“上山”之间切换，这是他们生命中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你若走近他们，总能听到各种奇闻异事——有地狱般的惨烈，也有天堂般的奇幻。年轻水手爱听老一辈讲古，老人们却总说这些是“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故事就这样代代相传，在咸腥的海风里发酵。

我童年记忆里存着青底潭的传说、人鱼的秘闻、海马的奇谈，还有灵龟的轶事。但最深刻的，要数外岛船的人与本地渔民在新英港发生的那场冲突。这个被反复讲述的故事，总与墟镇上的侯王古庙联系在一起，成为神灵显圣的佐证。虽无从考证具体年代——问遍村中长老，得到的答案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但我始终相信确有其事。

很久以前，本地人称大陆来船为"外岛船"。

老人们说：那年，一队外岛船挤进新英港泊位，或因争抢泊位，或因买卖纠纷，与本地渔民起了冲突。后来，当地人聚众要围攻外岛船，寡不敌众的外岛船急忙起锚逃遁，可水下的锚像生了根般纹丝不动。后来，他们派水性最好的后生潜下去查看，刚入水就惊慌蹿回——原来有个红脸长须的人正用双手压着铁锚。外岛船吓得砍断缆绳仓皇逃离，本地人便说这是“侯王显灵”。真相如何已无人知晓，但这传说让一代代渔民坚信：有神明在冥冥中护佑着这片新英湾。

十几岁的时候，我曾偷偷随船出过海。初见怒涛奔涌、海天苍茫的景象，我既兴奋又惶恐。终于懂得做海人为何如此虔信神灵——在变幻莫测的怒海前，信仰能给人直面风浪的勇气。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能让许多家庭坠入噩梦。可再凶险的海，也拴着世世代代的渔民。他们守着祖传的方寸甲板，日出撒网，日落归港，直到有一天，钢铁巨轮碾碎木船的倒影，他们才真正“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