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腊月随即而至,这意味着一年就要到头了,要过年了。其实,现在居住在城市的人,对腊月已经不那么敏感了,就算看到年关渐行渐近,几乎已经到鼻子底下了,心头也没见一朵浪花涌起,没有一丝涟漪荡开。用我父亲的话说,你看看这些城里人,眼看就要过年了,还一个个无动于衷,一副麻木样子,这哪里是要过年的架势?
作为一个在川北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父亲确实看不惯城里人对腊月的漠然态度,对过年的漠不关心。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过年在父亲的内心深处,无疑是每年最重要的事情。曾经,在川北的肆房沟老家,父亲一年四季忙忙碌碌,就盼着腊月闲下来盘点一年的收成,然后踏踏实实过个好年,接着进入下一个年头,这就叫过日子。照他的话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伴着一个年又一个年慢慢变老的。
说实话,我害怕父亲提起腊月,提起过年。今年秋天的时候,我软磨硬泡才把父亲从老家接到重庆,虽然不敢奢望他能喜欢上这个城市,但真心希望他能够一直在我这里待下去。但这种饱含孝心的美好愿望,眼看着就要被如期而至的腊月给毁掉了。刚进入腊月,父亲就开始念叨要回老家。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要回老家过腊月,回肆房沟过年。他还盯住我的眼睛问,你不觉得只有肆房沟的腊月才像腊月吗?你不觉得只有在肆房沟过年才像过年吗?你好好想想,小时候在老家,你是不一到腊月就欢天喜地?一说过年就口水长流?那才叫过年啦!
父亲让我好好想想,于是我抬头遥望川北,把思绪拉回到儿时的肆房沟,拉回到肆房沟的腊月,川北农村浓郁的年味瞬间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
红萝卜蜜蜜甜
“红萝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过年……”,在我的老家肆房沟,一旦这首童谣在村头院坝、坡坡坎坎响起,被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大声武气地唱起来,就意味着已经是冬天了,腊月就要来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确实,每年到了冬天,当第一次寒潮到来的时候,红萝卜就渐渐走向成熟,也一天天变甜了,我们便条件反射似地唱响这首童谣,还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十个手指头不够用,就数黄豆什么的,这样数着数着春节就到了。春节就是过年,过年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和幸福可想而知:过年有新衣服穿,过年有好东西吃,过年可以放鞭炮,过年犯了错也不会挨打,过年大人们终于有了笑脸……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春节是由红萝卜牵引到肆房沟来的,没有红萝卜就过不成年。所以,我一直在担心,要是哪年我们家突然不种红萝卜了,又该怎么过年呢?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们家不仅年年都种红萝卜,而且种了很多。事实上,肆房沟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红萝卜。
印象中,每年秋天挖完红苕后,家里人便开始平整我家的自留地,再将红萝卜种子均匀地撒下,再盖上一层农家肥并浇上粪水就算完成了播种。三五天后,种子就萌发出翠绿的针状细芽,再过一段时间红萝卜的幼苗就慢慢长高长大了,密密匝匝如同自留地里铺了一块嫩黄色的地毯。
其实,从播下种子开始,我就盼望着红萝卜成熟的那一天。这样的盼望,除了跟过年有关,还跟吃腻了红苕有关。那阵子,肆房沟家家户户都很贫困,我们家也不例外,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粗粮,苞谷出来吃苞谷,红苕出来吃红苕,且顿顿如此,吃得人寡心寡肠。虽然红萝卜和红苕都是地里长的,都属于普通农作物,都可以生吃也可熟吃,但红萝卜明显比红苕要金贵许多。用大人们的话说,红萝卜又叫“小人参”,不是红苕可以比的。
我不知道“人参”是什么东西,但很清楚红萝卜确实比红苕好吃,生吃的时候脆脆甜甜的,那甜蜜蜜的感觉都快赶上吃糖果了。所以,我对红萝卜的喜爱远远超出了对红苕的喜爱,几乎把它当成了零食、点心。每年到了腊月,家里便开始收红萝卜,收回家不是当红苕一样的粗粮吃,而是当菜吃,比如炒红萝卜丝、炒红萝卜片、凉拌红萝卜丝什么的。由于我家的红萝卜种得多,不仅自己吃,还送亲戚,还拿到街上去卖。
事实上,很多时候我是在生吃红萝卜。每天去学校上学,我都会从家里带上几根红萝卜,在课间的时候,便取出一根美滋滋地啃食。在课间吃红萝卜,显然不止我一个人,好多同学都这么干。每次看到我们扎堆啃红萝卜,老师都若有所思,还形容我们是一群饿慌了小兔子。就是这群“小兔子”,在学校把红萝卜吃完了,放学路上便不安生。我们看到地里的红萝卜又摆出一副饿相,不管不顾地弯腰就拔出一根,一个个像小偷。如果正巧碰到有水的地方,自然会想到把红萝卜洗干净后再啃食;如果没水,我们就直接用衣角搓掉泥巴,虽然看上去不那么干净,但并不妨碍我们将红萝卜塞进嘴里啃掉。
当然,最美味的红卜萝无疑总是跟猪肉联系在一起。肆房沟的腊月,伴随红萝卜而来的,就是家家户户杀年猪。再穷也要杀年猪,杀了年猪好过年,杀了年猪才有肉吃。红萝卜煮肉汤,红萝卜炒肉丝肉片,红萝卜烧五花肉,红萝卜炖排骨,红萝卜粉蒸肉……那是何等的美味啊!肉的香味加上红萝卜的甜味,想起来都叫人口水直流,吃起来更是口舌生津,肠肠肚肚无比欢腾,脸上乐开了花。不过,这样的美味,这样的快乐享受,只有在腊月才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
父亲问我,有一年家里杀了年猪,你母亲把一碗红萝卜烧五花肉端上桌后,又回灶房忙着炒别的菜,等端上下一道菜的时候,却发展那碗红萝卜烧五花肉端已经被你偷偷吃掉了一半,你还记不记得?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我心里记得很清楚,当时母亲眼睛都瞪圆了,还扬起了巴掌,但最终巴掌没有落到我脸上,而是轻轻地落到我头上,还抚摸了两下。那样的抚摸,一直被我锁在记忆深处,同肆房沟的腊月放在一起。
大红鸡公叫得欢
“梅花笑,雪满山,大红鸡公叫得欢,杀猪蒸馍又磨面,看倒看倒就过年……”,只要进了腊月,置办年货就成了乡村人家的必修课。在肆房沟,年货中的鸡鸭鱼内,鸡被排在了首位。为了在过节之时能讨个好兆头,大红公鸡(四川人叫鸡公)也成了各家各户必备的年货,雄赳赳的大红公鸡将会预示全家人在新的一年里事业蒸蒸日上,日子红红火火。
吃鸡是中国人过年的习俗,也是我们肆房沟人的过年习俗。正所谓“无鸡不过年”“无鸡不成宴”,这是肆房沟人的口头禅。每年,父亲都要养十来只大公鸡,除了平时可以卖钱换油盐,还有一个原因是过年时不用掏钱买鸡,此外走重要的亲戚时可以把公鸡当礼物。当然,养公鸡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大人小孩想踢毽子了,可以随手从公鸡身上扯下一些鸡毛,用铜钱和线串起来就成了。
我喜欢踢毽子,但我更喜欢看年三十父亲雷打不动宰杀大公鸡的激动场面。准确地讲,我喜欢看父亲杀鸡,是因为随后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鸡肉。说实话,在哪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也就只有过年才能吃到鸡肉,其诱惑力之大,现在的小孩难以想象。看到父亲杀鸡,我在兴奋中问他,为什么我们过年要吃鸡?父亲的回答是家家户过年都吃鸡,所以我们过年也要吃鸡。这样的回答等于没回答。
还是解放前当过几天私熟先生的何幺公讲得明白,过年吃鸡是因为“鸡”字通“吉”字,过年吃鸡就是为了图个大吉大利。何幺公还不忘进一步炫耀自己的见识,他说公鸡就是雄鸡,因为拥有高耸火红的鸡冠,外观雄壮漂亮,而且“冠”与“官”谐音,古人以冠冕堂皇为礼,含有升迁腾达的寓意,人们将更多吉祥、腾达的寓意寄托于鸡身上。总之,过年吃鸡寓意吉祥,人们都希望自己平平安安,生活吉祥如意。
何幺公还说,其实“鸡”字也通“祭”字,全鸡也是中国人拜神祭祖必不可少的一样贡品。确实,年三十父亲将一只大红公鸡宰杀煮熟后,还暂时轮不到我们享用,而是要先祭祖。所谓祭祖,就是在堂屋的饭桌上点上香烛,摆上全鸡、猪头之类的贡品,还要摆上碗筷酒杯,然后给祖先作揖跪拜。整个过程显得十分的庄重肃穆,看到父母一脸的严肃,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乱说乱动,虽然我闻到鸡肉散发出来的香气直吞口水,但也只能忍着。终于完成了祭祖的仪式,接下来就是全家人围桌而坐,正式开始吃“团年饭”。
虽然我是第一个坐上桌的,也是第一个抓起筷子的,但我不敢第一个把筷子伸向那只香喷喷熟透了的大公鸡,因为肆房沟的团年饭,吃鸡是有讲究的。按照习俗规矩,家里主要劳动力要吃鸡爪,寄意“新年抓财”,“有希望的后生”要吃鸡翅膀,寓意能展翅高飞、飞黄腾达。在我们家,鸡爪自然属于父亲和母亲,好在鸡翅膀永远都是属于我的,只不过是由母亲夹给我。我发现鸡爪压根就没鸡翅膀的肉多,所以,我一点都不因为没能吃到鸡爪而感到惋惜。事实上,除了吃鸡头、鸡爪、鸡翅膀有些讲究外,其它并没有更多的讲究,这就意味着我的筷子可以伸向鸡身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那一通狼吞虎咽能管一年,鸡肉的香味能回味一年。
在我的川北老家,人们认为年前年后是结婚的好时节,所以都喜欢在这个时段结婚。但凡有亲戚要结婚,送礼是必须的。但那个年代不兴送钱,喜欢送吃的用的,我们家送礼千篇一律,就是抓上一只大公鸡用红绳系上,再加上两把挂面和一些鸡蛋,便成了一份体体面面的厚礼。
其实,我们家并不只是往外送公鸡,也收到过公鸡。虽然我们家没人结婚,但我父亲曾经是一名泥瓦匠,他收过一个徒弟。有年腊月二十三,也就是过小年的那天,父亲的徒弟提着一只大红公鸡上门,其用意是送给我们家年三十吃的一份礼。但我们家自己养得有公鸡,所以父亲把送来的公鸡留下的同时,非常慷慨地杀了自家的一只公鸡,留他的徒弟饱餐了一顿。当然,我也没落下,竟然在年三十前就美美地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鸡肉。可以说,那是自己最幸福的一个腊月,因为吃到了两只大红公鸡。
油渣渣香又香
在肆房沟,每年冬至一过,家家户户便陆续开始杀年猪了。杀年猪自然是让人欢乐无比的事情,每年我家杀年猪那天,我就成了肆房沟最快乐最得意的人,碰到小伙伴便兴冲冲地说:“今天我们家要杀年猪了!”听得小伙伴们满脸都是羡慕,甚至咂嘴吞口水。
杀了年猪,吃猪下水、腌腊肉是必不可少的项目。一头猪杀了,不仅有猪肉,有内脏,也有猪油。猪油有两种,一种是边油,也叫猪板油,是猪身上独立贮存的固化脂肪;另一种是脚油,就是附着在猪肠上的固化脂肪。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年代,常年吃的都是清汤寡水不见油晕,所以猪油是十分珍贵的。
猪身上取出的新鲜边油,会和猪肉一样,抹上盐巴存放起来,成了来年的储备油,需要炒菜或者下面条时就用菜刀从中切一小块,放到锅里熬成油,香得让人流口水。有的地方会把附着在猪肠上的脚油也取下来,直接熬成化油。但在我们肆房沟却不这么做,而是直接将附着脚油的猪肠挂到树丫晾晒,让风吹干水分。经过好些天晾晒后,再把猪肠挂到灶房的房梁下,随时备用。可以说,一到腊月,肆房沟几乎家家户户屋前的树丫上都挂着猪肠,如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当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把附着在猪肠上的脚油刮下来,油是油肠是肠分开食用。后来经过琢磨,我猜想应该是那阵子连人都吃不饱,一个个面黄肌瘦,猪的吃食就更不用说了,一年养下来也就一百多斤,很难见到又肥又壮的大肥猪,一百多斤的生猪杀掉后肉都没多少,猪油自然也不多,附着在猪肠上的脚油更是少得可怜,实在不值得花功夫从猪肠上分离出来。其实,我还专门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把猪肠上的脚油刮下来。父亲的回答很简单,我们肆房沟祖祖辈辈都没有人刮过脚油,都是把猪肠和脚油连在一起食用的。他还说我是在问些傻问题。
也许我问的问题真的有些傻,但闻到油香时我却并不傻。自从杀过年猪后,家里炒菜就有了油水,而且还有了油渣。但凡要炒菜了,母亲就会抄起菜刀,随手将挂着的猪肠切下一截,再切成几个小块放到锅里,很快锅里就开始滋滋地渗出油来,油香的气味瞬间在灶房弥漫开来,从我的鼻孔钻进了五脏六肺。渐渐地,锅里的油多了起来,猪肠变成了油渣,像诱人的小鱼。一直守在灶台边的我,恨不得直接把手到锅里,把这些“小鱼”捞起来。但我清楚锅是烫的,油是烫的,油渣也是烫的,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锅底吞口水。
母亲似乎听到了我吞口水的声音,会扭头看我一眼,还笑着问我是不是嘴馋了。不等我回答,她就从锅里捞出两块油渣放到一只碗里。眼见油渣掉到碗里,我就控不住自己了,伸手便抓起一块,母亲的巴掌也及时拍到我手背上:“小心烫!你猴急急的干什么?”接着,母亲就用筷子夹起一块油渣,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塞到我嘴里。在牙齿的夹击下,一股温热的油脂喷涌而出,香得我的牙齿和舌头直打颤。那个外脆里酥,那个香气扑鼻,只有吃过油渣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其实,不只是锅里直接捞起来的油渣香得让直想叫,混在菜里的油渣同样让人直叫好吃。这不,平时吃得我寡心寡肠直想吐的青菜,有了油渣相伴,一下子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美味。说实话,那素面朝天的青菜,由于有油渣相佐,油汪汪的比平看上去要美上百倍,油渣经过翻炒变成了深黄色,虽然不再那么爽脆,却散发着浓浓的油香和菜香,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里头。
显然,每次等母亲炒菜时才能吃上油渣,实在满足不了我的胃口。事实上,我和小伙伴都不等及家里炒菜时才能吃上油渣,便自己动手熬油渣。当然,我们不是在家里的灶房熬油渣,而是跑到野地办“锅锅窑”。办法很简单,有人把家里的猪肠切下一截,有人带来金属罐头盒,然后在野地挖个小灶就可以熬油渣了。虽然我们熬出来的油渣,跟家里的油渣没法比,但还是吃得我们欢天喜地,你争我抢像是要把肆房沟的天空掀翻。
油渣虽好,但毕竟有限,当家里的猪肠吃光后,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等明年杀年猪了。
忘不了米豆腐
说到豆腐,没人会感到陌生,都见过吃过,也都知道是用黄豆制成的。但说到米豆腐,可能很多人就会在心头转圈圈,不仅没吃过,也许连见都没见过。原因很简单,很多地方并没有米豆腐这种东西。不过,在我的川北老家,米豆腐同人们常见的豆腐一样,属于普通的家常东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
当然,说家家户户都会做米豆腐,并不意味着三天两头就会做一次。尤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笔者的童年时代,农村普遍贫困,一年四季连白米饭都难得吃上一顿,做米豆腐也就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会发生,当然,有人结婚或者做大寿,也是要做米豆腐的。从这个角度讲,米豆腐显然比我们常见的豆腐要金贵了许多。
在我们家,到了腊月是铁定要做米豆腐的,父母抱定再穷也要过个好年的念头,舍得把米拿出来做米豆腐。其实做米豆腐的过程,跟做豆腐的过程极其相似,就是先将大米用水浸泡,再通过家里的大石磨磨成米浆,接着用滤布进行过滤,然后将过滤后的米浆倒入土灶上的大铁锅中,锅底灶堂中生上柴火,柴火不宜太猛,也不宜太小,火至中火。虽然平时我也偶尔帮着大人烧火,但做米豆腐却轮不到我,因为我无法掌握火候,所以只能是大人烧火,要么是母亲,要么是父亲。如果是母亲烧火,父亲就用水瓢不断的搅动大铁锅中的米浆,若不搅动,就会形成不规则的粗糙的果块,米浆就不会均匀的熟透,也做不成做不好质地细腻的米豆腐。待煮熟的米浆变成糊状,趁热倒入簸箕,然后让其冷却吹干,再用菜刀划成块,便成了米豆腐。
说实话,也许是平时大米吃得少,早在看到锅里的米浆渐渐变成糊状时,我就已经在吞口水了,等到米糊糊倒进簸箕后,我的肚子里就像长出了好几只手,老想着要伸出去。很明显,米糊糊不可能一下子就冷却成形,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大人已经完成前面紧张忙碌的工序,彻底松驰下来,甚至都从灶房走开了。记得有一年腊月,趁大人走出灶房后,我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不管不顾伸出了五指,直接从簸箕里抓了一坨米豆腐,虽然还有些烫手,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吹了两口气便塞进了嘴里。怎么说呢?也许是当时米糊糊还没有完全变成米豆腐,吃进嘴里不仅满口钻,还烫得我差点跳起来,印象中的爽口顺滑根本没有出现,甚至连大米应有的香味都没有品尝到。
当时我真的很纳闷,不明白为什么米豆腐没有想象中的味道。就在我用舌头搅动嘴里的米糊糊,眼睛盯着手上还残留的米糊糊的时候,母亲突然冒了出来。母关显然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看了看簸箕,又看了看我的嘴和手,又气又急又想笑,但最终只是揪了一把我的脸蛋说:你这个小东西都干了些什么呀?烫手的米糊糊也敢抓起来吃。你硬是猴子变的哟!这时父亲也走进了灶房,看到我的样子就笑了,还问我吃出了什么味道。我摇头。父亲又笑,那笑声里好像没责怪的意思,似乎还很欢乐。
当天,在米糊糊真正变成米豆腐后,母亲用菜刀划成块的时候,还特意划出一小块,并取出白糖罐,让我沾上白糖吃进了肚子里,让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尤其让我欢喜的是,当天夜里做晚饭时,母亲还将米豆腐切成片,再将蒜苗洗干净切成指头长的小段,然后将菜籽油下锅烧熟后把米豆腐片煎成两面微黄,最后下蒜苗段翻炒加盐起锅,一碗香喷喷的米豆腐炒蒜苗便端上了桌。用筷子夹起一片米豆腐,不仅闻起来香气四溢,放进嘴里吃起来更是酥脆爽口。这道菜不仅让我吃得津津有味,也成了父亲下酒的一道美食,他咂嘴眯眼的享受样子,成为我抹不掉的乡村记忆。
事实上,我家做的米豆腐,并不只是过年时炒蒜苗、炒腊肉或者烧肉,不只是待客下饭佐酒的一道菜,它还是我们家过年走亲戚必带的礼品。通常,我们家过年走亲戚,会带上两把挂面、两块米豆腐,虽谈不上厚礼,但浸满了亲情。如今,再也没人带着米豆腐走亲戚了,而且米豆腐也不是用石磨磨的,是用机器打的。父亲曾哀叹,用机器打的米浆做出的米豆腐,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味道了。
虾扒抓鱼捞虾
我的老家肆房沟,自然是有沟的,也有堰塘和水田,这就意味着总能看到自然生长的鱼虾。尤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肆房沟那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溪沟,总是清澈见底,内眼都能看到鱼虾游动的身影。而在水田里,泥鳅和黄鳝也是频频出没,也经常能看到鲫鱼、草鱼的影子。大人们总是乐呵呵地说,这些都是上天给肆房沟人送来的美味。
抓鱼捞虾,捉泥鳅黄鳝,最好的季节无疑是夏天。夏天天气热,水田里的泥鳅、黄鳝到了晚上的时候,喜欢钻出泥土在外面乘凉。于是,人们便一手举着火把或者电筒,一手拿着钉抓或竹钳,在火光或者电筒光的照耀下,泥鳅、黄鳝居然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没有长眼睛还是在睡觉,这时只要伸出钉抓或者竹钳,泥鳅、黄鳝便纷纷成了俘虏,轻松得就像弯腰捡落叶。
到夏天的时候,随着雨水渐多,溪沟的鱼虾突然就多了起来,在水时成群结队的游来游去,看着都让人欢天喜地。每天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都要出门捡柴或者扯猪草,但常常我们会把这样的正事放在一边,直接下到沟里抓鱼捞虾去了。有的小伙伴出门时还专门准备了小网,在沟里鼓捣一阵后,总能收获一些小鱼小虾,虽然不能让人饱餐一阵,但拿回家让小鸭小鹅大饱口福是没问题的。
当然,小溪沟涨水无疑是收获最丰的时候。这种时候,不仅我们这些小孩爱往溪沟跑,连大人们都会出动,还会带上工具。工具其实很简单,除了小渔网,就是密织的竹背篓。通常,大人们会把竹背篓浸入水中,等上那么一会儿再提起来,说不定就有了鱼和虾。其实,不只是在小溪沟,涨水时在水田的出水口,人们还会把竹背篓安放在出水口的下方,里面放一些青草,然后转身离开,压根就不用守在那里。过了大半天,终于想起了竹背篓,再到水田的出水口提起来,里面总会有收获,有时收获还很丰盛,甚至能让一家人美美地享受一顿鱼肉的美味。
但是,一旦到了冬季,到处都是天寒地冬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冷得发抖,更不用说到水里抓鱼捞虾了。而且,这个时候的鱼都躲到了水底,感觉跟人一样怕冷。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很少往水边跑了,一个个抱着风笼躲在家里烤火,就算出门玩闹,也不忘手提风笼,早把鱼虾忘到天边去了。但大人们却没有忘记那些鱼虾,还有那些泥鳅、黄鳝。照大人们的说法,冬天的那些鱼和泥鳅、黄鳝,其实是很肥美的,不把它们捞起来是非常可惜的。
正是奔着这样的肥美,有些不怕冷的大人,便赤脚走进冬水田捉黄鳝,下到溪沟里网鱼。记得有一年冬天,为了给我置办一件过冬的棉袄,但又苦于家里没钱,父亲便连续好多天到冬水田里捉黄鳝,再拿到街上卖掉换成钱,最终让我穿上了崭新的棉袄,乐得我又蹦又跳。不过,也正是因为长时间在冬水田里浸泡,父亲的双脚冻得开满了口子,有的口子还流血,看得我倒抽凉气。母亲也直嘘气,叫父亲以后别这么干了,但父亲只是呵呵一笑,压根没当回事。
其实,冬天除了捉黄鳝必须下到水里,抓鱼是可以不用下水的。为了躲避刺骨的冷水浸泡,在肆房沟一直存在一种叫虾扒的竹制捕鱼工具,其实就像一根捞柴的竹扒,只不过前面的扒钩变成了网篼而已。虽然虾扒看上去很简单,却能派上大用场。在数九寒天,大人们站在田埂上,把扒虾伸到冬水田里,像捞柴一样往田边刮过来,说不定就会有所收获。在小溪沟也一样,用虾扒往岸边刮过来就行了。
每年的冬天,尤其到了腊月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农闲了,也许是因为要过年了,父亲都会取出家里的虾扒,要么走向冬水田,要么走向小溪沟,而我总是跟在后面提着鱼竹篓。有时刮了半天也刮不上一条鱼来,有时只是刮上来一两条小鱼虾,运气好的时候才能刮到大鱼,这个时候不仅我会欢呼,父亲也会哈哈大笑两声,感觉像是捞上了世界上最大的鱼,整个腊月都变得饱满起来。
不过,现在的父亲已经老了,再也刮不动虾扒了。就算他还能刮动虾扒,肆房沟的小溪沟和冬水田也几乎没有鱼虾可刮了。父亲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肆房沟的小溪沟和冬水田里就很难看到鱼虾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