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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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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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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老井

作为70年代初的人,写故乡的大都是怀旧文章居多,我也一样,完全没有新意,但还是坚持写,可能在于每个人的情感和故事不一样,虽然没有精华,但还是觉得是可以用笔尖作为记忆的一段碎片!

时不时,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口老井。它默默地卧在我老家川北四房沟的怀抱里,像大地上一只深邃的眼睛,静静地见证着我的童年与少年,见证着一个村庄的呼吸与脉动。我的整个青涩年华,仿佛都被它那幽深的水光浸润着,与沟里的核桃树、竹林,以及那日复一日的晨昏光影,交织成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那井水,清冽、甘甜,是流淌在我血脉里的故乡的滋味。

而今,我拨开半人高的杂草,重新站到它的面前。井台依旧,只是周边长满了茂密的茅草、牛筋草,还有几株野蒿子。井口的石圈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然稳固。我俯下身,望向井中,水面依然很近,清清亮亮,仿佛这几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那水面之下,仿佛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倒映着流逝的岁月,沉淀着爷爷奶奶慈祥的容颜,以及那些被时光冲刷得发亮,却永不磨灭的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尾巴上,我还是个住校的小学生。周一到周六,在距家七、八里路的点校念书,只有周末,才能像归巢的雀儿,一头扎回四房沟的怀抱。而回家的第天清晨,等待我的,常常是厨房里那只空空荡荡的大水缸,和父亲一句不容置辩的吩咐:“去,把水缸挑满。”

我们家的水缸,在我童年的视角里,简直是个庞然大物。石头的缸身,粗粝而厚重,能足足装下六满桶水。从我家到那口老井,有一段不算近的路,约莫一里地。对于那时身量未足、力气尚小的我,这段路,每一次都像漫长而艰苦的征途。

两只笨重的木桶,一根光滑的木扁担,便是我的行头。起初,我连空桶都挑不稳,走起来左摇右晃,扁担在肩头硬邦邦地硌着,生疼。母亲会帮我把水桶系子挽短些,可一旦从井里提起水来,那分量便实实在在地压了下来。我是不敢挑满的,每次只敢在两边桶里各装小半桶水。即便如此,那重量也足以让我龇牙咧嘴。扁担一上肩,整个人便不由得矮了下去,必须咬着牙,梗着脖子,才能勉强迈开步子。

井台永远是湿漉漉的,长着滑腻的青苔。大人们打水,是极富韵律的动作。他们将系着麻绳的水桶潇洒地往井里一抛,手腕巧妙地一抖、一摆,再猛地往下一沉,便听见“咕咚”一声闷响,那是水桶喝饱了井水的信号。随即,他们双臂用力,一把将沉甸甸的水桶提上来,动作干净利落,井水几乎不会泼溅出来。而我,却总是笨手笨脚,常常折腾半天,桶还在水面漂浮,打不上水,惹得身后排队的大人发出善意的哄笑,最后总会有人看不下去,上前来帮我一把。

挑着水回家的路,是最难熬的。半桶水在桶里晃荡着,寻找着平衡,扁担随着我的步子,发出“咿呀——咿呀——”的呻吟。那声音,不像大人们肩头那般沉稳有力,而是尖细的、颤抖的,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委屈。我不能停,一停下,再起步就更难。肩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从最初的疼痛变为麻木的火辣。我只能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石板,一步一步地挪。

心里也曾有过不甘和埋怨,看着别的孩子在树下嬉戏,而我却要承担这“苦役”。终于有一次,我赌气似的,将两只水桶都装得满满的,几乎要与桶沿齐平。我铆足了劲,大喝一声,将扁担扛上肩,想要证明自己。可刚直起腰,还没迈出两步,那巨大的重量便让我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连人带桶摔在地上。一只水桶“嘭”地一声,桶底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珍贵井水瞬间汩汩流出,混入泥土,也浸湿了我的裤腿。

我吓呆了。一只水桶,是要到街上用实实在在的钱才能换回来的。我坐在泥水里,看着那只破桶,心里充满了恐惧,等待着父亲惯常的责骂,甚至是一顿拳脚。

然而,父亲闻声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又看看吓得脸色发白的我,他高高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下。他只是烦躁地嚷嚷了几句,然后,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损失的痛惜,但似乎,更多是一些别的东西。他走过来,没有先扶我,而是捡起那只破桶,反复看着,半晌,才低声说:“让你挑水,不是家里缺你这点力气……是想让你晓得,日子就是这么一担一担挑过来的。肩膀磨硬了,骨头才能长硬。”

那一刻,我似乎忽然听懂了肩头那“咿呀”声的含义。它不再是单纯的呻吟,而是一首生活的启蒙曲,笨拙,沉重,却真实地刻画着一个少年成长的印记。那咿呀之声,至今仍在我记忆的深井里,幽幽地回响。

四房沟是吝啬的,它没有一片像样的堰塘可以蓄水。平日里,老井的慷慨足以滋养一方水土,可一旦遇上干旱的年景,这口井便成了整个村庄唯一、也是最后的指望。

我记得那样一个夏天。太阳像个烧红的烙铁,整日炙烤着大地。田里的土块干得发白,裂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口子,仿佛大地焦渴的嘴唇。核桃树的叶子都蔫蔫地卷着边,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平日里欢快的溪流,早已断流,只剩下裸露的、被晒得滚烫的石头。

然而,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口老井。任凭天地如何焦旱,它却从未显露出一丝枯竭的迹象。井水依然那样满,水面离井口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距离,清冽如初。仿佛井底深处,连通着某个永不枯竭的源头。村里的老人们常说:“这口井啊,通着海眼哩!”我们这些孩子便真的相信,在井的最深处,藏着一条神秘的通道,通往那浩瀚无边的大海。

天还没亮透,井边就已经排起了长队。不再是清一色的挑水壮年,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面色焦急的妇人,还有半大的孩子。水桶、木盆、瓦罐,各式各样的容器摆了一地。人们沉默着,或少有交谈,声音也是干涩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井口,每一次水桶被提上来,都牵动着无数道视线。而每当一桶清亮的水被提上来,人们眼中除了渴望,更有一份近乎虔诚的感激——感激这口井在绝境中的不离不弃。

取水的秩序,在此时显得格外重要。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是乡村社会里最朴素的公平。谁家先来,谁家后到,大家都心里有数。没有人争抢,也没有人抱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将一家人的希望,系在那根细细的井绳上。

取来的水,也变得无比金贵。再没有人舍得用它来泼洒院坝降温,也再听不到孩子们戏水的玩闹声。每一瓢,都要计算着用。洗脸的水留着洗脚,洗了脚再拿去浇灌院里那几棵维系着餐桌绿色的蔬菜——几株垂头丧气的丝瓜,几棵无精打采的茄子。

母亲会用瓢小心翼翼地舀起半瓢水,轻轻地、均匀地洒在菜秧的根部。水一接触到干得发烫的泥土,立刻发出“滋”的一声轻响,随即就被贪婪地吸吮殆尽,只留下一圈迅速变深的颜色。那一点点水,对于焦渴的土地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但它代表的,是一种不放弃的守护。看着那些奄奄一息的植物因为这一点点滋润而勉强挺立起来,人们的眼中,便会闪过一丝慰藉。

老井在那个时候,更像一位沉默而坚毅的母亲,在灾难面前,默默奉献着自己似乎无穷无尽的乳汁,维系着上百户人家的生机。它那始终如一的水面,映照出的不再是蓝天白云,而是无数张焦虑、期盼、感激而又坚韧的面孔。那口井,在干旱的岁月里,成了我们整个村庄赖以生存的根基和精神图腾。它的永不干涸,在人们心中,近乎一个神迹。

然而,在老井的记忆里,并不只有沉重与焦渴。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那漫长而慵懒的暑假里,它是我和伙伴们无边的乐园。

夏天的井水,透着一股子天然的凉意。正午时分,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像泥鳅一样从家里溜出来,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井边。我们不是去打水,而是去“偷”一口最极致的清凉。我们像一群小兽,争先恐后地趴在冰凉的井沿上,将整个脑袋探进去,然后撅起嘴巴,“咕咚咕咚”地直接痛饮起来,所有的燥热烦闷,都在那一刻被涤荡得无影无踪。有时,我们还会好奇地盯着那幽深的井底看,想象着那个传说中的“海眼”究竟藏在何处,里面是否真有龙王和虾兵蟹将。

到了夜晚,井边更是我们的天堂。月明星稀,晚风送爽,大人们在远处摇着蒲扇闲聊,我们便开始了最肆无忌惮的游戏。从井里打上水来,不是用桶,而是用家里带来的盆。一盆盆清凉的井水,互相泼洒着、追逐着,称之为“冲凉”。井水泼在身上,冰冷刺骨,引得我们发出一阵阵夸张的尖叫与大笑,那快活的声音,能传出老远,惊起林间的宿鸟。我们从不担心会把井水用光,因为它总是那么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仿佛我们无论怎么挥霍,都耗不尽它深藏的底蕴。

我们还会在靠近老井的那棵大核桃树的浓密树荫下,进行一项庄严而有趣的仪式——过家家。几块砖头垒成灶台,捡来的破瓷碗是我们的锅釜,树叶是菜,沙土是米。而水,自然是从老井里“请”来的。我们极其认真地模仿着大人做饭的样子,用井水“煮”出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然后假模假式地“宴请”宾客。那井水,在我们稚嫩的游戏中,扮演着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角色,它让我们的幻想变得如此真实而具体。

有时,我们甚至会真的偷偷从家里带出几个红薯或土豆,就在那砖头灶里,捡些枯枝败叶生起一小堆火,将它们煨熟。虽然常常是外焦里生,吃得满嘴黑灰,但那混合着烟火气与井水清甜的滋味,却成了记忆中无法复刻的珍馐。

老井就这样沉默地陪伴着我们,用它那冬暖夏凉、永不枯竭的怀抱,收纳了我们所有的童真与野性。它见证了我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水光里荡漾着的,是我们金子般的欢笑,也藏着我们对于它神秘源头最浪漫的遐想。

不知从哪一年起,四房沟开始变了。

最先的改变,是为了“安全”和“省力”。村里购置了发电机和水泵,长长的黑色胶皮水管像一条怪异的蛇,从井口一直延伸到各家各户。人们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去挑水了,只需合上电闸,井水便会自己“走”到家里的水缸中。起初,大家都很欣喜,尤其是老人们,感慨着终于摆脱了肩头的重负。井边,渐渐冷清了下来。那“咿呀”的扁担声,越来越稀疏。

再后来,更大的工程开始了。村里通了自来水,清澈的山泉水通过更粗、更隐蔽的管道,直接接到了灶台边。拧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地流出来,要多少有多少。人们彻底告别了水桶和扁担。那口为村庄服务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老井,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它被彻底地废弃了。

它没有被封死,只是被遗忘了。人们不再需要它,便也懒得再去清理它周边的环境。野草得了势,一年年地疯长,渐渐地将井台包围、掩埋。它像一位功成身退、蜷缩在角落里的老者,任由时间的藤蔓爬满周身,独自咀嚼着往昔的荣光。

如今,我站在这被荒草半掩的井边,四周静悄悄的。核桃树还在,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昔日的人影攒动。我拨开垂到井口的草叶,像小时候一样,俯身向内望去。井水依然还在,水位似乎还是记忆中的高度,清澈,幽深,映着井口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水面上漂着几片腐烂的落叶,更添几分寂寥。它不再像一只温润的眼睛,而更像一面模糊的、蒙尘的古老铜镜。

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已然中年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倒影。但恍惚间,那倒影又散开了,幻化出许许多多熟悉的影像。我看到了父亲年轻时挑水时挺拔的背影,看到了母亲在井边洗衣时额角的汗珠,看到了爷爷奶奶坐在井台边,慈爱地望着我们嬉闹的笑容。我看到了那个摔破水桶后吓得大哭的自己,看到了那些在干旱岁月里排队取水的乡亲们焦灼而期盼的眼神,看到了夏日夜晚,我们泼水嬉戏时飞溅起的无数晶莹的水珠……我也仿佛看到了那井水深处,那个无人知晓的神秘源头,它依然在无声地涌动着,保持着这方水潭的丰盈,尽管已无人问津。

所有这一切,都沉淀在这井底,交织在一起,模糊而又清晰。这口井,它曾经是生命的源泉,是村庄的心脏,是童年的乐园,更是一个谜。而今,它是一面时间的镜子,照见的,是我全部的过往,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它沉寂在荒草之中,以它的荒芜,诉说着一切。那深深的、依然丰盈的井口,像一声无言的诘问,回荡在四房沟的空旷里。它还在那里,一如既往,只是我们,都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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