鲑鱼自传

以死亡作为代价来孵育下一代，是我无法抗拒的使命。即便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彻底变成一滩腐肉前，我仍然拼尽全力回到出生的地方，用血肉铺就最后的归途，是自然赋予我的终极使命，也是写在基因里的宿命，逃不掉，也舍不开。

我的生命始于森林中清澈的河流里。河床上的砂砾是我成长的摇篮，那时我还是一枚小小的卵胚。水流轻抚着我的卵壳，就像母亲的双手，扣醒我那沉睡的大脑。在卵壳破裂的瞬间，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期初，我的世界是摇曳的、混沌的，但当我奋力顶开最后的束缚后，眼前的景象阔然开朗，世界变得清静而又美丽。这里溪流潺潺，石缝间闪烁着绚烂的阳光，像是被揉碎的太阳落入水中，在水中斑驳起伏。墨绿色的水草在水中摇曳，犹如水中的绿衣舞者在翩翩起舞，为我着初来乍到的小生命拂去一丝不安。无数和我一样细小、闪烁着银光的同伴在石隙水草中追逐穿梭。我清摆着尾鳍加入其中，与我们一同游弋、嬉戏、成长。相对于我们悲壮的一生，这段童年生活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岁月静好。

第三年的春汛如约而至，水流裹挟着新生的冲动，变得急速而汹涌。我与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们汇集其中，涌入了那未知的下游。两岸的树木与山崖急速倒退，家乡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淡去。我们被水流牵引着离开了熟悉的故乡，奔赴新的目的地——大海。

广袤的太平洋是我们的游牧疆场，在这里我们追逐磷虾，躲避天敌，围猎与逃亡的戏码日复一日的上演着。渐渐地，我们褪去了稚嫩，披上了银色铠甲，在冰冷的海水中积蓄力量，在无尽的激游中锤炼筋骨。我从巴掌大小的稚鱼蜕变成肌肉结实的成年鲑鱼。海洋赐予我强健的体魄，却也在我体内悄然种下了一条不可违抗的指令。

当第七个深秋的寒流再次浸透海水，一股灼热的冲动在体内奔涌激荡，归乡的基因已然苏醒。我环顾四周，千千万万的同伴眼中也燃气了同样的火焰。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哪怕前方是激流的瀑布，是充满疾病的疠虫，或是高举的熊掌，我们都毫不犹豫。不是因为我们无所畏惧，而是我们知道使命往往比生存更重要。无需言语，5亿条鲑鱼同时转向，朝着千里之外的故乡奔涌而去。海浪奔腾，每一滴咸涩都曾托举过我们五载的游弋与成长，如今却无法挽留我们离去的决绝。作为海洋中的游子，我们拥有自然界中最神奇的导航能力，不需要任何仪器的辅助，就能在千里之外的大海中精准找到回家的路。对于我们而言，人生最难的不是找到归途，而是明知归途的尽头是腐烂、是消亡，你仍愿意走到最后，逆流而上，这注定是一场以血肉为祭的征途。

为了适应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我从进入淡水的那一刻起便不在进食，不在喝水，完全依靠体内储存的能量，完成这趟长达千里的征程。河岸口的前滩，是迎接我们的第一道难关，锋利的礁石划破了我腹部的肌肤，贪婪的海鸥啄食着同伴充血的眼球，无数的同伴在此牺牲。然而，前滩的泥泞与血腥只不过是归途祭坛上的第一抔土，第一滴血。前方河流的咆哮声隐隐传来，这意味着更严酷考验的来临。落差数米的瀑布，是考验勇士的试金石，只有最强壮、最勇敢的战士才能撞开生命的门。跃起、跌落、再跃起，每次摆尾都是对宿命的叩击，每一次逆流都是对使命的献祭。在无数次用生命做赌注的跳跃和碰撞中，无数个同伴因力竭或撞击岩石而亡。每一个同伴的坠落都在我们心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提醒着我们这归途的每一步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点。然而，环顾四周，没有一鱼退缩，我们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被恐惧浇灭，反而在同伴的鲜血和牺牲的刺激下燃烧的更加炽烈。我们昂起头，银甲虽残，目光依旧如炬，向着那奔涌的激流，向着那宿命的源头奋力摆尾，逆流而上。

在踏上征途的四周后，我们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躯体两侧出现点点红光，这是我们独特的繁殖色，颜色越红就代表能力越强。半个月之后我们近乎变了个模样，雄鱼的背部隆起成为驼峰，下巴扭曲成钩状。与此同时，消化系统逐渐萎缩，而生殖腺却蓬勃生长。这一些列的生理变化都只为一个终极目标服务，那就是繁殖。我们距离产卵地还有100多公里，但猎食者的利齿已在前路布下重重杀机。白头海雕如同悬于空中的死神，它们从高空俯冲而下，用钢钩般的利爪深深嵌入同伴因疲惫而变得迟缓的脊背。即便是鱼群中最强壮的战士，也难逃被利爪拽离水面的命运。然而，最令人心悸的危险来自河岸，棕熊庞大的身影，盘踞在河口与湍急的关键隘口。看似笨拙的巨掌蕴含着恐怖的力量，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几条生命的骤然熄灭。浑浊的河水与暗红交织。河床上散落着残破的骨肉，成为熊掌间撕扯的玩物。那些被命运截留于此，未能奔赴产卵地的兄弟姐妹眼神逐渐浑浊，身体逐渐僵硬。最终，它们的血肉将腐化为养分，滋养岸边的苔藓和昆虫。它们用死亡成全故乡的生命循环。

原来，大自然早已用最生动的方式写好了动人的故事。洄游路上，有人掉队，有人牺牲，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我们始终在坚持，哪怕身上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哪怕理想在现实面前逐渐变得狰狞，我们仍然咬着牙，流着血，笑着走。宿命不是终点，而是开始；理想不是执念，而是方向。终于，在枫叶又一次被秋霜染红的季节，我回到了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水域。流水清澈见底，水底的卵石圆润如故，岸边泥土的气息与腐叶沉静的味道，与记忆深处如出一辙。那一刻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努力都变得如此值得。然而我的身体已临近极限，昔日海洋富裕的丰盈早已耗尽，只留下一副被疠虫啃食殆尽的躯壳。即便如此，我生命最深处的本能依旧在燃烧，我耗尽最后残存的气力，用尾鳍在熟悉的卵石间刨出生命的凹槽，这是我精心布置的产卵床，不求华丽耀眼，只为给即将到来的生命一个充满爱与安全的起点。当腹中孕育已久的卵，如珍珠般滑落石穴时，我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星火也随之安然沉落。

子不见亲，亲不见子，生生世世，亲子想错，正是我们鲑鱼一生的写照。我无力的伏在岸边的浅滩上，意识如雾气弥漫散去，在永恒的黑暗降临前，我感知到微小的生命正从我们托付的卵中萌动、苏醒。它们懵懂地啄食着、成长着，浑然不知滋养它们的正是我们消融的血肉。我们已残躯为祭天，以自身为第一道哺的盛宴，静待新的游子长大。我知晓它们将继承那枚永恒的磁针，终有一天，亦将循着血脉的指引，踏上这壮烈而又循环不息的归途。以消逝滋养新生，以腐朽托举希望，在洄游中相遇，在传承中永生，这大概是生命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