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春分,也是礼拜天,又恰是我的生日。
一早起来,老公说,晩上约几个朋友,庆贺一下吧。
我没有吭声,而是在想,半生己过,日子这么平淡,自己这么平凡普通的一个居家女人,有什么可庆贺的呢?还是不麻烦了吧。
可对自己来说,生日到底还是个重要的日子,总得有所纪念。忽而就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家。
父母惦记我生日多天了,昨天晚上还专门打来电话。“儿的生日,娘的难日。”这个生日,我决定跟父母一块儿过,拉上父母回趟老家,也是一种纪念吧。
接上父母,驱车直奔二十里外的老家,我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路上,看到的全都是企业、商铺,几乎看不见农田,农业文明的痕迹实在太少了。
快到村边时,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整齐的麦田,田地里的麦苗齐刷刷,青油油,长势旺盛。尽管冷意十足,在乍暖还寒的阳春三月里还是闪着亮光,展示着浓浓绿意。这一片故乡故土,是我的老家。
停下车,用手机为这块儿麦田拍了一组照片,将远处高低错落的红砖房、青青子衿的泡桐树跟麦田一起拍下来,算是麦田的“全身照”了。这块麦田,紧临村边大路,来来往往,小时候不知来过多少次,也不知经过多少回。这块绿毯下的黄土地里沉睡着我的先祖,沉睡着我从未谋面的骨血相连的先辈。
奶奶,对我来说,只是个称呼,没见过面。爷爷,陪我长到15岁,是我见过的辈分最长的至亲了。
二
前年时候,偶尔回过一次老家,又见到了村头那间很旧的石头房,又见到了石头房墙根下的那块石头。“呀,这块石头还在呀!还是当年的那块儿石头吗?”
那一年,爷爷病重期间,执意要我搀扶着从村西走到村东,去见见他的老朋友。那时候,两位白发老人就坐在这块不规则的暗红色石头上。
爷爷是个瘦高个儿,眼窝深陷,留着山羊胡子。家谱上记载,爷爷的先祖曾是大清国子监生,家族威望极高,曾有开钱庄的记载。然而后辈中有一年轻人因性情耿直,义气冲天,为朋友两肋插刀而误伤邻村后生。当时为保持名节,倾尽家业平息了此事,从此家道中落。但到爷爷这辈时,仍有雕梁画栋灰蓝色大厦、旁厦及后厅合围而成的院落一座。听家姑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族中三奶曾拿祖传的古旧书籍烧火做饭。每想到此,我总会在心里叹息一声。
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爷爷,夏天经常穿着干净的白布衫,温良持俭,敦厚坚韧,是他一辈子的本色,印象中,爷爷从没有跟人红过脸。爷爷留给我的宝贵财富,是他为我取的名字“书白”。在爷爷的几个孙子、孙女中,只有我独享了爷的恩宠,给了我一个这么雅致的、饱含书卷气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母亲并没有让我使用这个清新淡雅、散发着芬芳气息的好名儿。
小时候我曾责怪几个粗枝大叶的堂哥堂姐,责怪他们不该总跟爷爷犟嘴。有一次,爷爷让我最小的堂哥帮他给牲口铡草,瘦瘦的十多岁的堂哥不想干,爷爷就吆喝他说:“一个人不能偷懒,干活干活,只有干,才能活哩。”堂哥只好乖乖地手扶铡刀,躬身起身,一起一落。爷爷坐在小凳上,有规律地推送泛着青光的一玉米杆,不一会儿就铡了一大堆儿。我当时蹲在旁边,知道堂哥老是翻白眼愣我,可我只顾盯着明亮的铡刀上青色汁液流出,还不时地使劲儿吸吸鼻翼,幻想那刀刃上的绿汁儿一定是甜甜的味道。堂哥们都嫉妒我,因为爷爷从不叫我干农活,却还待我最亲。因为,我是他的娇孙女,是他心目中散发着清淡书香的“书白”。
三
那天爷爷看过老朋友,顺着青石铺就的村路慢慢回家。长期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路面,高高低低,很是难走。路过一座石桥,爷爷就要歇会儿,经过一道石墙拐角,爷爷再次停下歇息。记得很清楚,爷爷扶着我,将一口血吐在脚下的一块儿青石上。回家的路很短,如果我走,最多需要五分钟,可是那天,我和爷爷却走了很长时间。
如今,这段路已经铺上了水泥,且己拐了方向,但我依稀记得当年的旧模样,依稀看见青石路上一老一少相依相伴的身影。
农历十月初一,是祭祀先人的日子,要给先人烧纸。小时候的冬天,寒风吹落枯叶,满地焦黄,我牵着爷爷的衣角,沿着田间阡陌小径,去给故去的老人上坟。我帮着爷爷摊开五色表纸,点燃了,蹲在地上看火苗跳跃升腾。爷爷嘴里念叨着,一边拾根小树枝挑拨着烧纸,好让祖宗收到送过去的纸钱,一边提醒我别被火燎着。
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我一看到他平时喂牲口用的石槽、拌草的小木棍,还有枣树下那块儿薄薄的、平展的红石板,仿佛又看到爷爷在夏天躺在上面乘凉,我的眼泪就会无声地流下。
四
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家最大的变化是村子里盖了很多现代样式的房子,有几辆不同款式的汽车停在谁家门口。当年的叔叔婶婶们,也和父母一样,苍老了许多。带着父母在村里他们熟悉的地方转转,也去喂庄村吃了他们认为最好吃的牛肉烩面和包子,他们就觉得很是满足。和父母一起,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走走,看看,想想,忽而就感觉到一种温馨和幸福。老宅的原址上又盖了新房,一家人都很高兴,而我却感到有些失落。爷爷去世了,老宅变样了,老家的乡愁寄托在何处呢?
很多人都在市区买了房,追求城市新生活去了,老家的房子无人居住,被闲置在那里。记忆中的村子里,孩子们就像一阵风,从村东刮到村西,来回疯跑着玩。老槐树下的饭场里,左邻的娃娃吃了右舍的饭,村南的小伙儿跟村北的姑娘谈了恋爱,可是现在,这样的景象已看不到了。偶尔还会见到几个闲坐聊天的老人,他们是在坚守着日渐消沉的村落吧。
望着太阳下苍老的村庄,我多么希望,我的老家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散发着炊烟一样的乡愁。
老家在,根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