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上。没有一丝风,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果此时撒点孜然,会有烧烤的味道。村子里的年轻人躲在室内不愿出来,风扇、空调双开。大街上,时不时晃过一两个人影,很快便不见了。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中,这个叫林子的村庄显得有些烦躁。
在林子村的最西头有一片工地,六十五岁的老钟头正推着满满一车沙子佝偻着腰吃力的向前走。一头银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上身那件印着“XX饲料”的灰白色广告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后背上,留下一圈圈不规则的白色汗渍,颇似一幅刚完成的艺术作品。灰色的大裤衩下面是咖啡色的小腿,上面肌肉紧绷,突出的筋像蚯蚓弯弯曲曲。脚上那双破旧的黄球鞋沾着大小不等的白色干水泥。
“老钟头,过来歇歇,喝口水再干吧。”对面一位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人称老张的大个子男人喊道。然后他又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这是什么狗屁天气,接连五六天像火炉一样,真要命。”
“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好。”老钟头眨巴眨巴眼睛,来不及擦被汗水浸湿的双眼,用力晃了晃脑袋,一颗颗汗珠子像离弦的箭,飞一般消失了。
“听天气预报说今天36度,不知还要热多少天?”另一位上半身穿灰色半截袖衬衫被称为老陈的汉子一边问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擦完后,两只大手像拧麻花一样用力一拧,一道水流快速落在地面上,升腾起一阵白烟,紧接着被焦渴的土地瞬间吸光。
“我说老钟头,你姑娘儿子结婚的结婚,有孩子的有孩子,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拼这个命干嘛?”老陈一脸不解地问道。
“不干活吃啥?欠了一屁股债。”老钟头一脸无奈地回答。
“干了一辈子就没攒个养老钱?”老张问。
“没!”
……
老陈和老张一个摇头一个撇嘴,对老钟头的话表示怀疑。紧接着,其他人也过来休息。众爷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有的擦汗,有的大口喝水,有的大口喘气,有的用草帽当扇子,扇来扇去。只有老钟头还在干活,汗水不停打湿双眼,两腿像灌了铅,胳膊也酸得要命。
熟悉老钟头的人都知道,老钟头是工地的小工,按计件算工钱,比如每天推了多少车沙子,运了多少车石头等,多劳多得。为了多挣点钱,他舍不得休息。
从早上到现在老钟头已经推了二十车沙子,这些沙子装、运、卸全由他一人负责。由于超负荷的体力劳动,那条曾经做过手术的腿实在不撑劲了。先是隐隐作痛,紧接着越来越痛,最终他不得不就近慢慢蹲下。
另一边,众人们坐在地上,抽着烟,聊着天。那些白色的烟雾从众人鼻间不断冒出来,缭绕着、缠绕着、飞舞着,吸引着老钟头。
一辈子烟不离身的老钟头添了添干裂的嘴唇,咽了一口唾沫,缓缓起身,慢慢走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然后从车筐里掏出一个带有补丁的褐色布包,再回到刚才坐着的那个地方慢慢坐下,将两条黝黑的腿随意伸着。他把包放在怀里,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一层不是很厚的写满了字被裁开的半截本子和一堆烟丝。
老钟头拿出一张纸,捏了一小把烟丝放在纸上,然后把纸从这个角卷向斜对着的那个角,卷完后又在纸的末端用舌头舔了舔。做完这些,他对着自己的杰作看了一眼后,熟练地把它放在嘴巴里。手在包里摸索着,很快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那棵自制烟。
老钟头用力深吸一口,原本就无肉的两腮深深陷了进去,像两个大坑。烟卷那头火星子忽闪忽闪迅速在纸上蔓延。紧接着,从老钟头鼻子里冒出团团烟雾。劣质旱烟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呛得旁边的人们咳嗽起来。
“老哥呀,这年头谁还抽这玩意?来,尝尝我的。”老张很大方的对着老钟头扔过去一根香烟。
“挺好,耐抽,有劲。”一根泰山香烟不偏不倚地落在老钟头的怀里。老钟头一边说着一边将香烟放在鼻孔处闻了闻,然后夹在右耳朵与脑袋之间。他舍不得抽。
老钟头抽完那根自制烟卷,感觉身上有劲了。他很麻利的起身,用嘴对着右手掌“呸”了一下,又对着左手掌“呸”了一下,然后弯腰运足全身力气推起那辆装满沙子的独轮车。脸上、脖间、胳膊上、腿上,血管明显凸起。
在老钟头的影响下,其他人也自觉地起身开工。
太阳继续烤着大地,皮肤似乎要裂开。工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他们抱怨归抱怨,但干起活来一点也不马虎。推沙、上料、砌墙……干的有条不紊。
不知不觉太阳已移到头顶,老张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然后两手在脏兮兮的裤子上蹭了两下,一边蹭一边对大伙说:“收工,收工,吃饭,吃饭。”
“吃饭喽,吃饭喽。”
“这天气,真是热疯了。”
……
人们扔下手里的工具,三三两两聚到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下,拿出自带的午饭开始吃。
老张带着红烧肉炖土豆,老陈带着辣椒炒肉……空气中有了菜香的味道。大家吃的津津有味,边吃边开着玩笑。
此时的老钟头躲在墙角处,一个人抱着煎饼卷安静的在那啃着,时不时的喝口茶杯里的水。耳朵上的那根香烟已被汗水浸湿,软了下来。
“老钟头,你今天还吃煎饼卷咸菜丝?”老陈说着便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巴里,不停嚼着,腮膀鼓得老高,嘴唇油汪汪的,嘴角溢出油渍。
“嗯,肉吃多了太腻。”老钟头将煎饼握得紧紧的,生怕被人抢去。
“别说了,什么肉吃多了太腻,我就没见过你吃一次肉,你说一大把年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在这拼命,图啥?”老张一边吃一边说。
老钟头嘴唇嚅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继续啃着煎饼。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糟心事,一脸愁云。
与此同时,老钟头的老伴王氏正在桑拿般的灶屋里烧火做饭。灶屋里空气不流通,烟雾缭绕,熏得王氏直冒眼泪。汗水泪水掺杂在一起,布满皱纹的脸上黑、黄分明。新长出来的头发雪一样的白,与之前的黑形成强烈的反差,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染过的。
之前,六十五岁的王氏和其他村妇一样,每天早出归晚去镇上给人家锄草或种树。当初为了找这份活,她特意去理发店将自己的满头银发染成黑色。年轻了许多岁后,也找到了活。可是以后每月都要染,而且用的劣质染发膏头皮总痒得厉害。每次她都暗下决心,下次一定用好的,但下次染的时候还是舍不得多花十元钱。
自从儿媳妇田枫生了孩子,她就再也没出去干活,也不用再染头发了。她在家伺候儿子一家三口,这比干活累多了。白天做饭、洗尿布、哄孩子,晚上搂着孩子睡觉,一夜起五六次,不是尿了就是饿了或者是喝了,别想睡个安稳觉。
两个菜炒完后,王氏浑身湿透了,像个落汤鸡,前面的头发紧贴额头,脸上的汗珠不停往下落。
“我已经做好饭了,是过来吃还是我送?”王氏一边揉着红红的眼睛一边对着电话说。
不用说,王氏的电话是打给儿子钟庆的。
此时的钟庆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接到老妈的电话,他极不耐烦的说道:“你送过来吧!”说完继续玩游戏。
钟庆是老钟头唯一的儿子,从小衣来顺手饭来张口。去年年初结婚,今年刚入夏当了爹,但仍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从不体谅父母的不容易。自从结婚后一直闲在家里,累活不想干,轻活嫌钱少,谁说都不听。儿媳妇田枫在娘家是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都是被伺候的主。只可怜了王氏和老钟头,不仅是保姆,还是拼了老命挣钱的机器。
王氏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拿起破蒲扇了几下,然后一手端一个菜,直奔钟庆家。
钟庆的房子在老钟头家前面,不足二百米的距离。二层小楼,大红门,门头一对大狮子,十分气派。宽阔的大院上面用遮阳布遮住,院子显得干净,也凉快许多。这是老钟头和老伴王氏土里刨食了大半辈子挣下的。
王氏用脚尖将门推开。此时,她听见孩子的哭声,条件反射般冲进屋里。正在追剧的儿媳妇一边嚷道对进来的王氏喊道:“哭,哭,让她哭。”
正在玩游戏的钟庆见到王氏带来的菜,手也没洗便去捏菜吃,一边吃一边说:“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妈,煎饼呢?”钟庆问。
“这里没有了?那我回家去拿。”刚给孩子换完尿布的王氏一脸愧意,急忙往家跑。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表面看是分了家,但一年多来,儿子儿媳一直吃老钟头的,喝老钟头的。王氏不仅给做饭,还得送过去。记得上次那个大雨天,王氏给他们送菜,一不小心摔倒在路上,脚上留下的伤疤至今仍在。
那次以后,王氏虽嘴上说不给送、不给送,可每次都担心不会做饭的儿子儿媳挨饿。时间久了,儿子儿媳也习以为常,心安理得。想吃什么提前给王氏打个电话,得到命令的王氏像保姆一样去购买。
田枫的爹娘是生意人,她家境富裕,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以王氏尽可能的掏心掏肺照顾好田枫,以免委屈了人家。
尽管如此,田枫还是嫌公婆这不好那不好。嫌房子不是村里最好的,嫌家具不是她喜欢的,嫌订亲时的礼金不如别人的多……嫌这嫌那。
当初田枫怀孕时,王氏精心照顾,每天变着花样做合她喂口的饭。田枫体重由之前的130斤蹭蹭增至150斤,肚里的胎儿没长肉,她体重严重超标。
分娩时,医生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实施剖腹手术,大人孩子皆平安。王氏在医院里接连伺候了六天六夜,忙来忙去,一会孩子哭,一会大人叫,由于疲劳过度,脚面肿得像馒头。严重睡眠不足,眼睛红得像兔子眼。尽管如此,她没有丝毫埋怨,认为这就是婆婆应该做的。
一周后,老钟头破例请假揣着五千元现金赶到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一个月子期间,在王氏的照顾下,能吃、能喝的田枫体重再次猛增,一米八宽的床她躺上面正好。原本消瘦的王氏更加消瘦,风一吹便倒了似的。
王氏以上所做的一切,在田枫看来,理所应当。
这里有个风俗,小孩子出生十二天要通知所有亲戚来喝喜酒,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大姑八大姨等封礼金。喝喜酒当天,田枫的母亲在箩筐里放了厚厚的一沓钱。老钟头将借来的一沓钱轻轻放进箩筐里。众人能看得出来老钟头的这沓钱不如亲家的那沓厚。其实,老钟头怀里还有两千元,那时喜宴结束后付给酒店的费用。
因为礼钱这事,田枫没少对钟庆抱怨:“看,还是我爸妈疼我,一下子就给一万,看看你爸妈那么小气,才给八千。”钟庆感觉自己不占理,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后来此话传到老钟头耳朵里时,他啥也没说,咳嗽了两下,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他默默的算了一笔帐:为儿子盖房花了八万,装修及买家具花了五万,订亲礼金花了三万六,儿子结婚当天的婚宴及其他所需费用花了二万,孙女的到来花了近一万。这些钱一部分是攒的,一部分是借来的。想当初两个女儿出嫁时,总共花了不到五千元。
闺女一百天后,钟庆想开家门面店。他向田枫要,田枫说:“没钱!”
钟庆问:“结婚收礼加上孩子的礼钱得有五万多,怎么没钱呢?”
田枫说:“那些钱存了定期,不能用。你向你爸妈要。”
当钟庆提出用钱的想法后,老钟头一句话也没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王氏托着疲惫的身体一边抱着孙女一边对钟庆说:“咱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不是随取随有的取款机。现在家里又恢复到以前的一贫如洗了。”
望着孙女乖巧的模样,王氏感叹道:“当初干嘛非要生儿子呢?老钟头听后,没有搭话,盯着凹凸不平的土地面发呆。自己住的老房子早应该翻新了,今年拖明年,明年再拖明年。
钟庆没结婚前,老钟头盼着他结婚,早结完早利索,自己也想歇歇。毕境上了年纪,出一天苦力晚上骨头都散架了,一躺个再也不想起来。
可他不能歇,也歇不下来。目前来看,三年之内他依然要拼命干活。那些债务像巨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动气,幸亏累一天晚上倒头便睡。他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干到哪天算哪天吧。至少这个夏天他要拼命赚钱。
老钟头一边吃力地推着车子,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太阳渐渐西移,当晚霞殷红如血时,工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听说明天还是高温。”
“高温就高温,总有一天会凉快起来。”
老钟头听后心想,对,总有凉快的那一天。他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缓慢向前,车筐里渐渐多了几个塑料瓶……